(一)
長日寂寂,胡亂翻書以解悶。
手邊放著兩冊『李長吉歌詩編年箋注』,隨即就讀了起來:滿目的奇字峭語,幽情險境,復又有泣鬼笑妖,零星點綴其間。幾卷讀罷,忽生一歎:人果真只有在少年,才能寫出如此炫目的詩行。少年所愛,無非痛飲狂歌,無非飛揚跋扈,無非那些極美、極艷、極濃、極烈:唯有如此,方配得身手矯健、年華大好,一如怒馬萬不可少了鮮衣。
於是,長吉開始貪心地——所有少年的通病——搜集起所有讓他目怵心驚的景色,然後不知節制地——也是所有少年的通病——將其鋪陳在詩中:是以在長吉這裡,美人「櫻桃注口」、「鬟髻墮香」(惱公、美人梳頭歌),英雄則「金鱗向日」、「劍光照空」(雁門太守行、秦王飲酒);人間「蝴蝶東西」、「飛香走紅」(蝴蝶舞、上雲樂),天上則「星漂雲流」 、「玉輪鸞珮」(天上謠、夢天);白日是驕縱的公子,「嬌嘶紫燕踏花行」(貴公子征行樂),黑夜做瘋狂的酒徒,「酣觴出座東方高」(夜飲朝眠曲)。
乖戾,狂躁。目空一切。不顧一切。
如此這般的色彩繽紛,如此這般的任性逞才。而這些看起來有些賭氣性質的詩句,都出自這個羸弱的書生,「長吉細瘦,通眉,長指爪」(李商隱《李長吉小傳》),死的時候二十七歲——自始至終,都沒走出過自己的「少年時代」。
(二)
也有類似的少年。
“蜀人張岱,陶庵其號也。少為紈绔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張岱,《自為墓志銘》)
陶庵年少時,就這樣津津有味地活著,和長吉一樣流連在花繁弦亂的人間。陶庵是幸運的,他避開了夭壽的漩渦,活得更長更久,卻不見得活得更快樂,「甲申以後,悠悠忽忽,既不能覓死,又不能聊生,白發婆娑,猶視息人世」(同上引),驟然被劈成兩截的人生,更讓他心心念念的,還是「豪奢竞逐」之時,「雞鳴枕上,夜氣方回,因想余生平,繁華靡麗,過眼皆空,五十年來,總成一夢。今當黍熟黃粱,車旅蟻穴,當作如何消受。遙思往事,憶即書之,持向佛前,一一懺悔。」(張岱,《陶庵夢憶·序》)。從這點講來,張岱的一生,似乎也未真正地走出過自己的少年時代。
更近的還有一個以「海」為名的詩人:他死在了二十五歲,身後被無限膨脹地神化、圣化,一直到了被房地產商盯上的地步。與此相對照,我更願意相信他的摯友西川的話:「海子這個名字現在已經很大了,我現在編的這本書有1200頁,但是海子只是一個25歲的小孩,所以別往太大里想。……他就是一小孩兒,他再偉大他也就是一小孩兒」。(《答徐鉞問:駱一禾、海子、我自己以及一些更廣闊的東西》,載《大河拐大彎》,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207頁)
是呵,一切都只因為是「少年」。
(三)
去歲至今,枕邊的《管錐》、《談藝》,時時翻閱。
常被錢鐘書的尖酸刻薄,逗得噴飯,以為此老真頑童也:在書林藝海他玩得認真且肆意,那種對知識的貪心與不加節制,總讓人恍惚覺得,隱沒在書裡的他,還尚在「少年」。
無疑,錢鐘書是格外與李賀的心意相通的。關於李賀其人其詩,錢老用了八個字,「涉世未深、刻意為詩」(《談藝錄》,三聯書店,2007年,第115頁),一目而了然矣。更詳細的論說還有以下兩段:
「長吉穿幽入仄,慘淡經營,都在修辭設色,舉凡謀篇命意,均落第二義。」(同上引,第116頁)
「余嘗謂長吉文心,如短視人之目力,近則細察秋毫,遠則大不能覩輿薪;故忽起忽結,忽轉忽斷,複出傍生,爽肌戛魄之境,酸心刺骨之字,如明珠錯落。」(同上引,第119頁)
因為只是少年,所以經不起別人輕輕一猜,一切的心思念想便顯露無疑了;因為只是少年,所以更無須遮遮掩掩,在詩里端坐成「微言大義」、「韜光隱晦」的模樣。
李賀的「雲愁海恨」是極為單純的,就像他愛用純色的一樣,都明明白白地寫在詩里:「我當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謝如枯蘭」(開愁歌),或者更簡短些,「長安有男兒,二十心已朽」(贈陳商),再或者樂觀些,「少年心事當拏云,誰念幽寒坐嗚呃」(致酒行)、「男兒屈窮心不窮,枯榮不等嗔天公」(野歌)。正因如此,長吉詩的讀法,不過一味讀下去即可,無須參看太多當年時事。
也正因如此,錢老不留一點情面地嘲諷了姚羹湖的《昌谷詩注》、朱軾的《箋注長吉詩》以及陳本禮的《協律鈎元》,因為姚、朱、陳三人都以為長吉暗有所諷,不敢明語,想當然地忘卻了「長吉還是少年」這一最大的事實;錢鐘書如是點評三人的行為,「皆由腹笥中有《唐書》兩部,已撐腸成痞,探喉欲吐,無處安放」(換成大白話就是「閒的蛋疼」),真的是「惡毒至極」。
(四)
少年時就應該李賀一樣,寫一種透亮而果敢的少年詩。
看看自己吧,二十五歲了,雖然過著別人羨慕不來的「職業遊民」的日子,卻少有決絕酣暢的生命經驗,這確實是可恥的。甚至,為了維持一種最低限度的體面,不得不強行擺著一臉的「莫測」,搖唇鼓舌,頗作了一些「撐腸成痞」、「探喉欲吐」的「詩行」與「文章」,面目可憎,一點都不「少年」。楊雄說他自己「悔其少作」,我更願意去相信,他內心還是熾烈地珍重著那些逞著少年氣的辭賦的吧。因為——
美人已然「髪薄不勝梳」(浩歌);而男兒呢,亦是「歌成鬢先改」(長歌續短歌)了。
君不見,那個「長爪少年」怒瞪著眼,青筋暴起,恨恨又狠狠地寫到:
飛光飛光,勸爾一杯酒。
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
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
食熊則肥,食蛙則瘦。
神君何在,太一安有?
天東有若木,下置銜燭龍。
吾將斬龍足,嚼龍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
何為服黃金,吞白玉?
誰似任公子,雲中騎碧驢?
劉徹茂陵多滯骨,嬴政梓棺費鮑魚。(苦晝短)
可腦洞開得再大,又有什麼用呢?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論語·子罕·一六》)。
那個少年早已不在了。
「注」:引用李賀詩句,皆出自『李長吉歌詩編年箋注』(中華書局,2012)一書。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