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拆迁补偿的一大把钱花光了，这很出乎老黑的意料，没想到农村花钱也是如此迅猛，100 多万不到一年半便花光！老黑家并没有跟别人打官司，也没有开车撞死人，更没有巴结讨好行贿过书记、乡长或县长之类的人，老黑一介贫民百姓，根本没有机会认识那些当官的，可所有的钱，居然在这一年半花光！父母给老黑的那部分钱，也都输给村长。
老黑家又穷了，不得不为生计再次奔波，如今，母亲已六十多岁，城里的老太太都可以快快乐乐地领取退休金，老黑的母亲却两手空空，为了填饱肚子，为了老黑能够取上媳妇，为了这个家，老黑的母亲再次走出家门，开始赚钱。
这一把年纪，能干什么？再去矿上挖煤，老板嫌母亲太老，经不起折腾，不管母亲怎么恳求，老板都是拒绝；去砖窑厂当工人，干了没多久，厂子倒闭，母亲白白干了三个月；去面粉厂当搬运工，干了一个月，老板不给发工资，不管母亲怎么要，老板最终还是没有发；跟村里人去新疆采棉花，只采了一个月，赚了一千来块钱，回到家，刚刚够还利息钱，母亲还得继续找工作；后来，母亲又跟村里人去海边晒海带，晒了两个月，被老板坑了，不仅没赚到钱，还白白搭进去几百块钱的路费，回到家，被父亲一顿痛骂，从此，母亲再也没有出去干活。
不打工赚钱，论如何活下去？都这一把年纪，不出去也好，在家好好干，说不定也能挣够花的！找了许久，托了很多关系，母亲终于找到一份称心如意的工作，跟村子西头的王大麻子干建筑队！一天四十块钱，管一顿饭，还送一盒烟！母亲很高兴，原因有三，其一，工资挺高；其二，可以随时去干活，按日结算，忙时，农活也不会耽误；其三，可以预支工资。上班五天后，母亲便预支了 500 块钱，还当月的利息了。
母亲很能干，六十多岁的人，依然像个身强力壮的大老爷们，活泥、搬砖、垒墙、刮腻子，样样精通，风姿不减当年！而且，母亲从来不会偷懒，干活很实在，早晨上班，除了喝水上厕所，一直干到中午 12 点，半个小时吃完饭，母亲便又开始认真地工作，直到太阳落山才回家。
那天，老黑闲着没事做，被母亲叫去干建筑队。虽然不情愿，看到母亲辛苦的样子，老黑不好意思拒绝，只好硬着头皮去了。工地离家十里路，他们早晨六点钟起床，收拾完、吃完饭、骑上洋车子，直奔工地。
母亲在路上骑得很快，生怕浪费一点时间，老黑穷追不舍，怎么也追不上母亲！到达工地时，老黑已气喘吁吁，两腿发酸，把洋车子往地上一仍，坐下来不够舒服，老黑不怕丢人，直接躺下，粗气大口大口地喘！
母亲安然无恙，拿起铲子开始活泥！看到老黑躺在地上，母亲走过去，踢了他三脚。快起来，人家一天给你四十块钱，就是让你这样干活？太不像话！你可以丢你爹的人，但不能在这丢你娘的人！母亲边骂边打，终于把老黑支起来了。
别人都在那辛苦地干活，老黑独自躺在这里太不像话，一个大老爷们，怎么像个残疾似的，竟不如六十多岁的母亲！老黑拿铲子活泥，在母亲的指导下，十分不情愿的用铲子铲来铲去，还不时的停停歇歇，一会抽支烟，一会上趟厕所，一会喝点水，一会擦擦汗。有时母亲看他很不顺眼，说儿子两句又怕伤他自尊，毕竟这是老黑第一次干建筑队，或许得有个适应过程！母亲可以容忍儿子，可队长王大麻子绝不会容忍，来这里的人，都是干活的，哪那么多毛病，又是抽烟、喝水、上厕所、擦汗的！他才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要偷懒，他便破口大骂！你个狗娘养的，会不会干活！不想干就别在这里拿这四十块钱，我这不是白养人的！
老黑被人骂，不是一次两次了，他早已习惯被人骂，不被骂，老黑才觉得不正常！可是这一次，老黑却受不了王大麻子的辱骂，或许因为母亲在这？给娘丢人了？
老黑第一次感到自尊心的存在。看了母亲一眼，老黑拿起铲子，奋不顾身的开始干活，虽然灰尘飞扬，水泥四溅，不一会儿，头上、脸上，脖子上，衣服上，腿上，全粘满了灰尘和水泥，眼迷了就揉一揉，嘴干裂了，便喝一口水，手心磨得火热，并起了糨子，就放在水里冰一冰，一直坚持拼命干活！后来，老黑也学着别人，把铲子扔到一边，卷起裤腿，开始用双脚活水泥。刚开始，老黑干得很自在，很快乐，也很轻松。
老黑正搅拌得高兴，一滴水泥突然溅到开发商老板的脸上！说来真巧，开发商老板来工地视察工作，西装革履，大大小小的领导都来了，正好站在老黑旁边。老黑不会察言观色，只顾高兴地活水泥，越活越兴奋，越兴奋力气便越大，越用力，水泥便四处乱溅，当开发商老板站稳的那一刻。玉米粒大的一块水泥正好飞溅到他的嘴边。老板尴尬，同行的领导尴尬，建筑队队长王大麻子更尴尬。
老黑依然手足舞蹈，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突然，一彪悍爷们一脚把老黑揣倒在水泥里，老黑真成了落汤鸡，浑身上下一点干净地方都没有。
母亲看儿子被人欺负，拿铲子便要铲那个破男人，力气却没人家大，铲子被他夺过去。同样，母亲也被揣倒在刚活好的水泥里。母亲并没有善罢甘休，爬起来，抓起水泥，使劲往那群人身上扔，不停地扔、拼命地扔，母亲真想搬个大石头把他们都砸死！老黑也跟母亲一道，提起一袋洋灰，撕破口子，扔向他们，抓起湿水泥瞄准老板的头就砸。
现场一片混乱，王麻子见状，赶紧叫来几个人，阻止了母亲和老黑，并十分着急的对母亲说，你知道他是谁，他是这里的大老板，我们十几号的人工资都得指望他！
我不管他是谁，欺负我儿子就不行！我们农民也不是好欺负的！
不知何时，警察已经过来，把母亲和老黑带进派出所。母亲紧张不已，赶紧把身上最值钱的东西都给警察，其实母亲身上就二十块钱，给了一个小伙。他大爷，俺身上就二十块钱，买包烟抽，等俺娘俩回家，拿了钱，再给爷几个买两条烟。行行好吧，他大爷，我们家还有贷款，一个月得交 500 块钱的利息！他爹不能干活，就我们娘俩在外面赚钱，一天四十块钱，耽误这一天，不知捡多少瓶子才能补回来。他大爷，你就行行好，我给你们磕头。母亲一边哭诉，一边跪下就磕响头，顿时，额头上的血流了下来。
此时，没有比剥夺母亲的劳动权更残忍了！母亲需要工作，因为母亲需要钱，只要能赚钱，没有母亲不敢干的活！只要能赚钱，没有母亲不能做的事！为了不损失一天的辛苦钱，为了不被警察罚款，母亲把头磕破、磕烂都情愿，因为母亲没有钱，她交不起罚款。
老黑仰望着天空，眼泪流下来，他不知道怎么劝说母亲，他更不会求警察，向他们磕头！
两个警察被母亲的这一举动惊呆了，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哪个犯罪的人像今天这样疯狂。今天，母亲和老黑成了罪犯，像母亲这样，为了不被罚款，宁愿不要命！在母亲那里，不被罚款，却比命还重要，不知母亲是糊涂还是聪明。那天，母亲疯狂的举动惊动了警察局局长，不知他发什么神经，还是担心母亲真的疯了，怕死在警察局，赖上他们、讹诈他们！他终于没有下令罚款，很快就把母亲和老黑释放了。
母亲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条，绑在额头上，止住血。来到工地，母亲打算继续干活。王大麻子却阻止，别干了，你们被开除了，工资一分钱没有！不止你，我们整个建筑队的工资都没有了！都是你们家那亲爹干的好事！
老黑不容许别人对母亲发火，拿铁铲便砸王大麻子的头，顿时鲜血直流。
能不能别惹事了，俺亲爹！母亲急了，打了老黑，平生第一次打儿子，也是第一次骂儿子。母亲哭了，哭得撕心裂肺，哭自己，哭丈夫，哭儿子，哭死去的父母，还是哭这个世界，哭这个社会？母亲很无奈，只好哭，只能哭，只有哭，也只好哭，痛快地哭。
看到母亲伤心着急的样子，老黑第一次泪如泉涌。咬牙切齿，他提着铁铲，跨上自行车，火速离开了工地。
母亲心里明白，不止一次地被欺骗，不止一次被苛扣工钱，上火愤怒自杀过，没有用，找谁去评理，找谁去要钱，都没有用！反抗，被镇压，讨薪，被阻止，游行，被禁止，上访，被打断腿，打关司，被割断喉咙，骂街，被逮进监狱！母亲早已习惯，早已把此当作家常便饭，哭一哭，发泄发泄而已。
哭完之后，母亲便爬起来，有气无力的推着洋车子，垂头丧气地走了。赚钱，赚钱，赚钱，母亲一直在想，不赚钱，今后的日子怎么过？不赚钱，谁来养活这个家，儿子怎么娶媳妇？不赚钱，这个月的利息钱怎么办，还不上利息钱，被人趴了房子怎么办？别气，不能生气，赚钱，还得赚钱。
母亲没有回家，她沿街去捡塑料瓶子了，顺便捡些破烂，拿回家，攒着卖钱。其实，在干建筑队的那段日子，太阳落山已经七点多，每一次回家，母亲都不会直接推着洋车子回家，而是四处捡垃圾，她身上必带的两个工具便是蛇皮袋子和绳子，不把两个袋子拾满，母亲是不会回家的！幸运的话，两个小时就会拾满；不幸运的话，要拾到深更半夜才回家，第二天照样，还是六点起床去干建筑队，六十多岁的母亲，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好几年。
在农村，塑料瓶子很少。很多时候，母亲会骑洋车子进城，那里瓶子多，她总是把洋车子锁在垃圾堆旁的一棵槐树上，然后挨个垃圾筒翻，不一会儿，便会捡满两个蛇皮带子。
晚上没有城管，所以捡垃圾的人很多，有拿手电筒的，有拿矿灯的，但大多数还是趁着路灯挨个垃圾筒摸瓶子。母亲的速度很快，翻完这个垃圾筒，迅速冲到另一个，稍慢一点，就会被抢先一步的竞争者捡去了。有一次，母亲和另一个捡破烂的同时冲到垃圾筒，母亲眼疾手快，抢先抢走瓶子，那个垃圾筒足足有六个瓶子，母亲很高兴，装进了蛇皮袋子。
正要离开时，母亲却被两个老娘们堵住，其中一个正是刚刚没有抢到瓶子的女人。把瓶子拿过来，不只是那六个，所有的瓶子都得留下！
母亲心慌了，深更半夜，在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城市，突然被抢劫，而且，母亲至今还没有吃饭，硬拼，肯定打不过她们俩。幸好，母亲力气大，跑得也快，扛起两袋塑料瓶子，撒腿便跑，一溜烟，消失在苍茫夜色中。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停下来喘口气。
这时，母亲感觉饿了，从口袋里掏出两个馒头，静静地啃着。母亲总是喜欢啃馒头，干啃从工地上捡回的剩馒头。母亲总是说，工地上的馒头很香，吃起来特别特别有味道。母亲从来不带水，她的嘴唇总是干裂干裂的，而且布满血丝。口渴的时，便从自来水上接点水喝，现在都十点多了，找不到自来水，不得已，母亲把两个馒头塞进嘴里以后，只能使劲往下咽，有时会有被噎的感觉，母亲就伸伸脖子，揉一下喉咙，过一会，便没有事了。擦一擦嘴，跨上洋车子，飞快地往家赶。
母亲回到家，已经夜里 12 点多，看到老黑还没有睡，而且双手鲜血淋淋，母亲大惊失色，怎么了，孩子，你干了些什么？俺亲爹，你能不能别在家给我们惹事？
老黑拿了一个信封，里面装了一沓钱。妈，把贷款还了，把欠下的债还了，把欠下的人情，该请客请客，该送礼送礼，明天，咱们把人情全都还了，谁的也别欠。咱们从此以后好好过日子。妈，你别再想着挖煤，想着烧砖，想着搬麻袋，想着捡破烂，想着干建筑队了，你都六十多岁的人，还干什么苦力活，都怪儿子不孝顺，没有钱养活你们。妈，我弄了点钱，够明天还账的，剩下的钱，还够你们以后过日子的……
母亲打了儿子一把掌，哭了，谁说要你的钱了？到现在连个媳妇都不娶，都多大的人了！我和你爹不让你赚钱，也不要你赚来的钱，我们能养活我们自己，只要我们今年攒够钱，给你娶上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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