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大头狂信
我是在X国认识C校长的，再精确一点，是在X国的上空500英尺结识的。C校长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他是一个很严谨的人，估计是个处女座。
当时我们共坐一架观光用的直升机，享受一个云端赏景的项目。观览项目原本设定的最高高度是1250英尺，但在直升机爬升不到一半时，机长收到地面指挥站发来的通告，通告说，接到气象防灾机构的预警那片天空，在未来三小时内会有雷雨的风险，要求机长中途返航。
机长向我们简言说明，同行的导游也再三道歉，但都无法浇灭C校长的怒气，他重重复复向导游叨叨两句话，“你们破坏了我的完美计划”和“我要投诉你们”。C校长的夫人倒是没太大情绪，也许能让她脚踏实地踩在土地上，比飘在空中更安心。这一点，从我们回到地面，她揭开眉头呼出长长一口气的神态能看得出，C校长则仍旧揪着导游不放。
C校长认为，如此专业的旅行社，如此高标准的项目，如此法制严格的地区，如此科技发达的国度，怎么没有在事先就预计到天气情况，没有一早就改变计划，生生浪费旅客半天的时间和满心的期待。“何况，这可是我和我爱人十周年结婚纪念旅行啊！我很生气！”
C校长飚串的肾上腺素给我们带来一份意外的收获，旅行社另作安排，邀请我们游览X国的国家公园作为补偿，听说入园票价也是不菲。我沾着C夫妇的光，心悦同行。
交通的路上，我们握手示好，大家笑脸相迎，甚是客气。C校长，一位刚踏进不惑之年的先生，聊天中得知他在广州一家中学任校长，平时没少给学生家长提要求，与之攀谈时，发觉放下怒气的他是非常平易近人，和蔼可亲，相比这种可松可紧的处世风格成就了他的岗位。
X国的国家公园不愧是国家公园。临海而建，攀缘植物有序地构成数座垂直花园，让人脑洞大开；人行道蜿蜒曲折且凌空高架，如履太空之城；自然和科技无瑕契合，不禁让人叹服设计师的奇思妙想。我好几次收拢大张的嘴巴想赞叹几句时，却有几次三番地欲言又止了，因为高要求的C先生还一旁絮叨着“我好生气”、“破坏我的完美计划”，并开始评价公园里的各种不足。
譬如没考虑日照情况，应该给旅客准备足够遮阳设施；植物搭配欠佳，艺术感没有更好提现；建筑华丽但深度不足，只管高大上，不能低奢有，图样图森破等等等等。类似评议没有影响我的观景心情，倒是平添了我不少见识，C夫人在期间悄悄与我讲的一句：“先生，你且当是，攀着长城忆孟姜，瞧着美剧听李敖，寻一丝快意就好。”真是恰如其分了！
回酒店之后，依旧继续听着C校长的评议，酒店地板上的水迹、走廊雕塑上的积灰、电梯玻璃上的指纹、垃圾桶上稍有凌乱的灭烟沙，连前台接待人员的英语口音也进入了射击范围，边上一个个被指责的服务生低头哈腰，连声道歉，并立马亲自或通告负责人处理，C校长自然少不了带上两句“真的好让人生气”和“真要投诉你们”。我一路听着，一路点头微笑，暗赞这位先生的细心及“可爱”。
回房之前，C夫妇提出来我房间串门儿，我一时语塞了，原因当然是不敢也不愿。我这一随性惯的人，在旅途中更是将本性无一遗漏地展露，住过的客房自然会是让打扫的阿姨无从下手的一类。但盛情难却，我还是应允了。回到房间，憋着小号，匆忙收拾，以播放器三倍快退的方式快速回复房间的原貌，这等情形似乎比高中军训教官前来检查床铺时还要紧张。经过C校长一天的教育，我突然意识到，我的确是一个不拘小节且不拘地太惊天动天的人类。
出乎意料的是，在我房间里，C校长并没有继续开刷，就连我的拙眼都能发现两处不规则——鞋子忘归位鞋架、隔夜茶包还搁在茶几上——但C校长似乎被什么东西屏蔽了眼睛的锐利，丝毫不见这些。我开始怀疑，C校长是双重性格，双子座的？
回国后，有一个周末，正值下班下课时间，我凑巧经过C校长就任的学校，一时兴起便联系了他们夫妻俩。没想到硬是被他们一拖二拽地拉上了他们住处共进晚餐。
学校安排的住房就在学校附近的一个小区，这是一个老派的小区，外形自然不能和附近的高楼大厦媲美，但也是干净光鲜。一傍上C校长，我全身毛孔似乎都瞬间大开，变成无数只敏感锐利的侦查眼，途经的各种低素质忽然扑面而来，尽收眼底。
让我费解的是，C校长似乎再度开启了屏蔽功能，对一路上的不和谐视而无睹。饭桌上，我终于是忍不住提起了这个话题。
“校长，刚才路口那个水果档应该跟城管提提，东西都摆到外头来了，属于严重占道啊！”我似乎有点怀念他认真批判的神情。
“哦，是啊，那里的确很容易绊倒孩子和老人家。不过，人家做点小生意也不容易，看档口的是一个老阿婆和她的小孙子，搬个箱水果也拖着走的，大家伙儿就理解万岁了。我媳妇时常帮衬他们，他们也乐得给我们留些新鲜的。”校长给我满上了一杯小酒。
“那是，那是，街坊邻里，互相照料嘛，那刚才小区边上公园里那个老大爷也是你们认识的老街坊吧？看他带着老大妈们又小苹果又民族风的，可欢了。”我们过来的路上和一群跳广场舞的阿姨团，C校长指着在队伍前边领舞、耍疯的一个大爷直摇头，投以讪笑，那老大爷给他跑了个媚眼。
“你说他啊，一个老顽童！一开始是骂过他来着，为老不尊，带头喧闹扰民，吵吵嚷嚷的，后来有一次和他下象棋，居然和我平分秋色，就不打不相识了。你说巧不巧，那老玩意儿竟然还是我孙子幼儿园看门口的。我量着这层关系，还是不和他计较了，幼儿园门口是个关口，不是天堂口就是虎口，小孙子在他手里，我还是多个朋友少个敌人的好。”C校长用筷子指了指墙上小孙子的照片说。那孩子笑得很灿烂。
“那挺不容易的，缘分这事儿……”正在此时，阳台的方向传来了一整玻璃瓶摔碎的声响，打断了我的客套话。C校长起身走向阳台，拉动落地玻璃门，把整个外界的嘈杂关到那一头。
“楼下那堆闹哄哄，估计是在张罗宵夜摊档吧？”我拉长了脖子往那个方向望去。
“是的，待会儿到了9点，就开烧，烤生蚝烤鱼，各种味儿就往我们窗台上冒，哈哈！”C校长讲来云淡风轻。
“恐怕，没少乌烟瘴气，猜拳喧闹的份儿。”我对他平静的态度又是一阵迷惑。
“嗯，闹得紧，说来也是唏嘘啊，下边有一处烧羊串儿的，曾经是我的学生，十几年前的事儿啰，那会儿他家里困难，半途就退学了，很好的一个念书的苗子，可惜啊！”
“原来如此啊，受着这烟熏，也难为你们了。”我举起酒杯和C先生干了一杯。
“早些日子我是有给环保部门发了信，也打了电话，希望他们起码制止和教育这些商贩们别把厨余、饮料罐一类的脏东西往河涌里边倒，免得让楼下这水道拥堵、发臭，后来，石沉大海！”C校长一阵笑。
“幸好没有受理，否则，够你小儿子累的。”C夫人端着菜从厨房出来，插了一句，原来他们夫妇的小儿子在环保局公干，负责基层稽查工作，“你儿子都说了，管理难度大，春风吹又生，需要城管、环保、卫生、社区教育几个部门配合才能更好整治。要是你那几个字真给他们造成压力了，他们准保把你儿子那拨人增加夜班，连夜巡查。你要是诚心为难他，我也和你没完”。
我们就这么一夜拉着家常，谈着周边的小事儿，也没少听C校长会教育、医疗的高见。最后，我收了C校长一句“小伙子，以后多来”，满载而归。我想想，C校长估计是天枰座的吧？
图来自网络
归途路上，突然忆起龙应台老师的那篇《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生气》，龙老师写道：“如果你有种、有良心，你现在就去告诉你的公仆立法委员、告诉卫生署、告诉环保局：你受够了，你很生气！你一定要很大声地说。”
我不能如龙老师说的那样，用没种、没良心来形容C校长，也不能说他两面三刀，欺善怕恶。虽然这事儿和龙老师的立意不是一回事儿，不过我多少能感受到部分国人不生气的原由。与其说不生气，有时候更像是不能生气、不敢生气、不方便生气或者是生气不起来。
从C校长在不同国度不同环境下表现出的不同的生活态度，透露着，他的生气是看天时、地利、人和的，是有条件、有环境的。
国人的素质在一年年的“高”起来，但正处在一个参差不齐的时代，因此C校长的法制素质、个人权益意识在优秀的X国得到了阳光和土壤，肆意绽放，可见C校长的高标准在他方天空里只是基本意识；但在生他养他的土地上，更多展示的是人情、牵绊、理解和豁达。
华人根深蒂固的绥靖态度，让大多数人选择明哲保身。不期望所有人都义愤填膺，但我们知道，人群中一直有着那么一撮人敢怒敢言。国人一直没有沉默，我们需要的是更多的一小撮人、一小撮勇气和一长段时间。这是场长远的博弈，在博弈中蜿蜒，在对抗中成长，就如在X国的C校长渲染了我一样。
（写于2015年10月6日/星期二/阴/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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