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标题:中国孤宿人群口述实录
作者:普玄等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出版年:2017年4月
打开《五十四种孤单——中国孤宿人群口述实录》这本书之前,我想当然地想象了一下它的套路:以贩卖苦难而赚取同情始,以落脚于制度而痛加叱骂终。这样的猜想,让我对这本书其实有些警惕。
不是说不可以展示苦难,也不是说不可以追问制度,但这些年网络上不顾事实的站队,比如微博上日复一日互相撕咬的“五毛”与“公知”,已经让人产生了深深的审美疲劳。我警惕的是:经过各种软性包装,而最终脱不了意识形态化的思维模式。所谓“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当然,它也可能落入另一种套路,即不由分说的赞美。不是不可以批评,也不是不可以赞美,但批评与赞美之外,还有另外一种呈现方式,那就是不动声色的叙说,把评判的权利(或者说权力)毫无保留地让渡给读者。
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五十四种孤单》或许正是这样的零度叙事。
这本书,通过对五十四名孤寡老人的采访,不仅试图探讨他们孤独终老的原因(当然也有可能“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试图引起社会对孤寡老人这个群体、对老人孤独这一现象的重视(据我所知,应该起到了一定的作用),更为重要的是,它向这个世界展示了五十四个被忽略的生命(以及他们所代表的群体),展示了他们曾经的精彩与欢笑,为其存在赋予了意义。
在这本口述实录里,最让我吃惊的,而且出现频率极高的,是这样一些句子,“我那时混得还可以”“我年轻时长得好”“那时也算个风云人物”,这跟世人刻板印象中,这一群体的苦难、渺小和微不足道,实在是大相径庭。
“每一个人,如果你能够设法打开他心扉的话,你就一定可以听得到一个极其动人的故事,不论那人是行动之间太过矫揉的贵族还是过着原始生活的土人。”这是倪匡小说《钻石花》中的句子。本书的十五位写作者,或为文坛新锐,或为媒体记者,或为政府官员,大都是体制内的精英,当他们放低身段,以平视的角度而非俯瞰的姿态,来聆听这些社会边缘人时,或许有一种别样的意义——不仅听到了极其动人的故事,也看到了殊为不同的风景。
在书中,你会遇到当过道士的大队干部。许意全,父亲当过两届大队支书,他在农村也算得上是一个“官二代”。1971年,他当上大队治安员,专门调解“男人打婆娘”一类家务琐事。如果调解不下来,就直接绳子捆起来送公安,尽显时代赋予的霸气。1973年,他又当上了播音员,端坐在除他之外只有大队干部能进入的播音室里,听着自己的声音传达到家家户户,脸上很难不笼罩着一种崔永元、白岩松之流才有的网红气质。1991年,他出家当了道士,成为正一派门下弟子,学习诵经文、迎香客、做法事,在道观里度过了宁静的二十年,直到不想拖累道观而入住福利院。
在书中,你会遇到在师傅门下干了八年活才学到真本事的形意拳大师。陈同林,他的师傅上过县志,曾在麦子地里撂倒三个日本鬼子,把他们的脑袋砍下来扔给野狗乱啃。而他本人也收弟子无数,风光一时。
在书中,你会遇到行善积德的阴阳先生秦天富,看他如何巧施计谋,在球钱莫得的情况下,修起了一座庙子,并为之命名“杏山麒麟岗盘古三皇庙”。
在书中,你还会遇到算命极准的半仙但汉泗,跟随着他的目光,或许能窥见一些乡村的隐秘。
自然,你不会错过时代的风云跌宕。
刘文海,没日没夜地抢修过黄龙潭水库,太累了,就站在工地上睡一会儿。睡着了,会突然蹿出去好远,或者一下子倒在地上——这样苦干,是为了让毛主席他老人家放心。工地上,挂的大幅标语是“三线建设要抓紧,就是和帝国主义争时间”,语出1964年5月的中共中央北京工作会议上毛泽东讲话。在那次大会战中,山顶倒塌,牺牲三十八人,受伤五十余人,刘文海也丢了一条腿。
胡光义,也在1958年被抽调去修过水库。作为一个水利工程炮手,他最为自得的是,二十多年的职业生涯时,放炮上万,只有一个坏炮。他其实是个真正的英雄。兵团连长瞎指挥,在还有万余民工没离开工地的情况下,就下令点火。胡光义冒着生命危险,踩熄了三十四个炮眼。
自然,也有时代的荒谬。
樊孝海,口口声声自称“是个有案底的人”。1972年,他上街买盐,被红卫兵拦住,要求背毛主席语录。他背不出来,心中又有些鄙夷,嫌小将们“毛都没长齐”,便打了一架,结果被扭送进“毛泽东思想学习班”。“结业”后,便开始了多年的“流窜”生涯。
在宏大叙事的背后,你也可以听到那些纤细的歌声:乡村货郎如何走街串巷,说书人如何巧舌如簧,蛇医如何游荡江湖,疫区如何防治血吸虫……你甚至可以听到《十八摸》:“伸手摸到姐姐奶头边,又鼓又软馍馍山……”
而夯土场上的号子声,似乎又可以让你闻到尘土中弥漫着的浓烈的荷尔蒙气息:“伙计们啊!”“提点神啊!”“东边来了!”“花大姐啊!”“奶颤颤啊!”“腚翘翘啊!”……
曾经在部队当过号手的胡国义,五十多岁时曾向“小姐”求过婚,却被讥笑:“你养不活我。”他半身不遂地躺在福利院里,却渴望自由,想回去种他那一亩地,想再到巷子里去玩“小姐”。这样的心声,不仅卑微,也很猥琐,很可笑,但是却那么真实。
讨饭养活爹妈的郭传龙;养大六个侄儿的范绍祖;和人共“用”一个女人,养活别人一家的黄国友;卖了二十年血的夏瑞香;得了小儿麻痹症,却心比天高,以残疾人之身当了大药厂的保安队长,管理着几十个健康人的龚家乐;还有石油大会战时的民兵队长盛良华,工地上被炸伤,留下严重的脑部后遗症,他悄悄到了外地入赘当上门女婿,最终被女人赶出家门却心中暗喜:我有后人了,我没白活一回……
苦难是人生的一部分,在其中一些人身上,它也许会留下特别的印记。但书中的五十四名主人公,却以独特的韧来对抗着命运的玩笑。在这本书中,不仅仅能读到苦难,我也能察觉到,时代留在嘴边的那抹狡黠的笑。
国家历史,无论中外,多集中于帝王将相,无外乎宫廷里的倾轧、战场上的征伐,无外乎“活埋四十万人”“GDP全球第一”之类宏大数字。普通人的命运,因为史官的缺席,自身的沉默,而弥散于时间和空间的虚无之中。一群民间的修史者,记录下最卑微的声音,为宏大的时代作出别样的注解,能让世人看到富丽堂皇的宫殿里,一块大理石上的裂缝,或许就是这本书的意义罢。
写到最后,我也不能免俗地去探究一下这些人孤苦地进入人生暮年的原因:
其一,自然要归咎于时代与体制;
其二,也有个人心理或生理上的缺陷;
其三,孤独就是人类的宿命。
也许因为这个原因,《圣经·约翰福音》才留下这样的句子,让人类不至因绝望而灭绝:“我不撇下你们为孤儿,我必到你们这里来。”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本道正青春年少,却难免与家庭破碎、事业挫折、亲人离世以及贫穷和疾病等不期而遇,待得伤痛平息,俯仰之间便已白头——不久之前,我在社交媒体上发出了这样的慨叹。或许,我知道,孤独离我,或者说离我们,并不远。
2017年7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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