轨道边

作者: 重约二十一克 | 来源:发表于2017-11-06 19:29 被阅读0次

  凌晨一点的铁道旁没有半点儿人影,客运列车刚刚驶出站台,轰鸣声越来越远,道口弥漫铁皮交杂着排泄物的臭味。

  今天是老陈当班的最后一晚,等五个小时后下班,就得去工区办正式退休的手续。

  还是跟往常一个样,晚饭跟同事老李去小街上吃了碗面,听隔壁桌几个车站上班的小年轻插科打诨,什么狗主任又他妈扣了这帮小年轻的奖金,客运站的小张二婚不过两年前几天又说要离了。七嘴八舌的,面馆没有空调,汗就顺着脑门往下淌,老陈觉得脑袋有点儿涨,于是起身越过这桌,去端了两杯水。

  小年轻里有人认出了他,拿烟招呼着:“陈师傅来来来。”老陈笑眯眯地接过,别在耳朵上,凑过去戳了戳那几个叽叽喳喳个不停的脑袋“摆别个嘛,小声点噻,还没走到都能听见你们在那说小话。” 几个人嘻嘻哈哈地扯了几句俏皮话,老李在那喊:“老陈,面来咯,快哟。”

  给老陈发烟的小年轻站起来:“哎呀李叔莫要急,我跟陈师傅出去抽根烟。”说罢点上便往外走,老陈跟着,坐在面馆门口的台阶上,小年轻给老陈点烟,他伸手护着火。

  “陈师傅,明早上就退了?”

  老陈抽了口,汗已经淌在了后颈上:“是哟,也该退了。”

  “嗯,退了就时间多了,跟陈阿姨清闲清闲……有时间了去看看陈贯,他前几天给我打电话,说想你们。”

  老陈有那么半晌没出声,烟抽了一半寻摸寻摸开了口:“他没找你借钱吧?”

  “那没有,他在里面呆的还行,就是几年没见你们,自己还在那琢磨,说老爷子差不多这个月就得退休了,看看能不能……”

  一根烟抽到了根儿,烫嘴,老陈站起来拍了两把裤子上的灰“行啦,得空了跟你阿姨会去的,走了走了,面该坨了。”

  面还是泡涨了,筷子挑不起来,端着碗随便填了两口。对面老李在那嘚嘚了几句,他没听清,面馆太热了,面的热气都蒸在脸上,蒸得他头晕脑胀。

  现在他走在铁道边上,拿着手电筒巡查,想起了下午这事儿。

  陈贯是他儿子,四十好几了,还在戒毒所里过日子。前几年说出来了,一直没回家,在外头晃荡了一阵,又进去了,听小年轻说,他想找个工作,拿老陈的名义借了点账,结果又跟那伙狐朋狗友混上了。老陈老伴听了直叹气“该啊,真是该。” 后来陈贯女儿不知道怎么也听说了她爸这事,回来说没想到她爸还活着。

  老陈觉得他孙女命苦,上一年级的时候跟陈贯一起住,那时候她妈跑了一年,找不到人,陈贯慌了,掐着小女孩的脖子问她妈在哪。二年级她妈回来,跟陈贯闹离婚,有一天他突然像疯了一样从厨房抬了煤气罐,说大家一起死。老陈还是一个星期后才听说了这事儿,孙女吓得不轻,从此话越来越少,回了家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每晚开着灯睡觉。 

  老陈不知道抑郁症是个啥意思,还是看了孙女的诊断书,问了问医生,才懂了点儿。有的时候老陈后半夜起夜,看着房间里透出来的一点儿光线,心里翻腾。

  想到这儿,他突然不太想去看陈贯,他进去了,留了一堆烂账,还有一个女儿,等着老陈拿着退休金去一一贴补。

  陈贯是祸害,祸害怪老陈当初生下了他,怪自己窝囊废。

  想不过自己为什么是个窝囊废,所以他继续祸害所有人。

  有时候老陈觉得这生活挺他妈操蛋的,就跟这铁路边儿上的屎一个样,儿子操蛋,活一天折腾一天;工作操蛋,为了拿点儿破工资起早贪黑干了一辈子;觉得自己也操蛋,什么都顾不过来,身体顾不过来,一身的病。家人也顾不过来,从那事之后,就从来没见过自己孙女笑过。

  老陈叹了口浊气

  低着头

  他说“唉”

  这条路走的老陈有点恍惚了,年轻的时候他老觉得,铁轨是永远走不到头的。

  再走一个道口就到休息室了,老李说今晚上不用值班,睡到明早上就行。

  休息室门口,老陈没急着敲门。他脱下外套在门口抖了抖,抬起头看着里头灯还亮着,笑了笑,慢悠悠地敲。

  老李开门把他迎进去,一身的酒味就楞楞地扑进了老陈的鼻腔里。往桌上瞟了一眼,两三个二锅头的瓶子孤独地躺在那。

  老李愣是要拉着他一起喝,说明天退休了,今晚上必须得尽兴点儿,老陈没说话,老李摇摇晃晃地坐回凳子上,说那行,咱说会话。

  后来老陈没能插上话

  老李一个人拿个空酒瓶子背诗,背一句,右手捞着酒杯喝一口,接着背。

  老陈收拾完躺沙发上,听他背

  背的挺多,也挺乱,老李就这么打着酒嗝,声音轻飘飘的:

“青袍似草年年定,白发如丝日日新。”

“欲逐风波千万里,未知何路到龙津。”

  他又接着背:

  “手未攀丹桂”

  “以犹卷缘蕉”

  “登楼悲作赋”

  “西望海天遥”

  老陈说,老李啊,这辈子算快完啦,劲儿留着下辈子使吧。

  老李跟没听见似的,接着背,接着喝。

  老陈转过了身,他知道老李是想不过了,知识分子做了一辈子工人,结果这辈子说完也就快完了。

  你说你又能怎么样呢?

  老李喝多睡着了之后,老陈起身给他披了条毯子。 

  第二天早晨老陈是被一阵哭声给闹醒的,迷迷糊糊地听出来,是老李家那口子在嚎。几个小年轻也在,见老陈醒了,便一起出去说。

  “老李走了,昨晚上喝多睡着了,五点多的时候爬起来要去巡道,黑着个脸,谁劝都不管用,说今天退休,再巡最后一圈。你也知道他那个脾气,我们也就没管,结果谁知道啊,自个卧轨了。” 

  老陈说:“啊。”

  小年轻们劝老陈也节哀,今天就该退休了,等会还得去办退休手续。

  老陈难过,但也不是特别难过。他有点后悔吃面的时候没听清老李说了什么,也后悔没陪他喝一口。心说老李啊,去了那边做个教书先生,能天天跟娃娃们一起背诗。

  六点,老陈从休息室走的时候,看到散落在椅子边的毯子,是昨晚上给老李披的那条,毯子角沾了点酒,颜色暗下去了一块。

  去工区办完手续就八点过了,工长问他要不要去看一眼老李,老陈摆了摆手,说不了。电话响了,是他老伴听说了这事儿,想过来看看。

  老陈两口子没去见老李最后一面,他们把那毯子拿出来,在铁道边的排水沟里给老李烧过去了。八月份的太阳火烧火燎的,就着呛人的烟气往身体里钻,老陈望了望太阳,回头瞅瞅老伴的白头发,脑袋好像又开始发涨。

  老陈跟他老伴儿说:“有空,去看一眼陈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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