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墨子
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
自从听姥姥讲了孔子,心便飞上了树稍,盼着自己快些长到哥哥那么大,好去上学读书。盼着盼着,突然发现,长大其实是件多么容易的事,只需要到了秋天。
“八岁了,上吧,还有七岁就上的呢。”
哥哥一边写作业一边和父母说。然后,第二天早上吃过饭,我就背上一个旧的马莲花色的书包和哥哥去了学校。记得当时书包里只有一个方格本和一个哥哥用瘪了盖子的文具盒,文具盒里还有哥哥给我的一截蓝色的带橡皮的铅笔。
陌生感极强,一到了学校我就被一双双眼睛瞅的想哭。”别怕,怕啥的。”哥哥说着就带我去了只有老师的教室。然后,我被一个瘦瘦的男老师推进一群嗡嗡的队伍。
“粗米大饭才养人呢。”
这又是姥姥说的话。的确,一天到晚的黄面饼、大碴子粥,却把我吃的无比健康,分明八岁,却总被人问做十多岁了。听着蛮骄傲,可一上学觉得不好,无论排队还是排座,我都在最后。看着一片圆圆的后脑勺,冷落感由然而起,心里不舒服,又不敢说出口,然后眼泪就很不听话了。
“老师,她哭了。”
老师正在前面谆谆教导的告诉大家如何听话,一群抹鼻涕的小朋友便已跑来围观。
“咋了?哭啥?谁欺负你了吗?”
和蔼的声调并没有舒缓我的不悦。他一连问了几句,我依旧没让自己回答。这时,我又觉得我错了,眼泪非但不是欲望的救命稻草,而且还是被耻笑的法码。
生来兴致细胞极其缺陷,性格单一到只论美丑,而且,眼睛只入单行道,鬼使神差,除了父亲和哥哥以外,男人一律被我纳入丑行。所以,当哥哥把我交给这位男老师时,我的心里便塞满不快乐。其实,后来想想,那天导致我能哭出来的,一定是有讨厌老师的种子作崇。
那天只发了书没上课。
“你七姥姥可是出身于书香门第之家,不得了的。”
这又是姥姥说的。分明没懂,却以为懂了。于是我便用“不得了”把书紧紧盘绕,自为有书就了不起。回到家,将板凳搬至炕边,便趴炕沿看起语文书。当时,只认得“语文”二字,该是打哥哥那学来的,至于书中拼音与课文,我只有当画看。
“放鹅去。”
母亲一声喊,惊飞了梁燕,啾啾啾,绕过我头上从窗子飞出。见外面霏雨,便想打赖不去,忽见母亲在看我,分明问我为何不动。急忙合上书,欲装书包时,一不小心,书掉了地上,沾了大块泥巴。心疼啊,又哭了。
“哭,哭,一根筋的玩意儿。”
因哭挨了打,挨打了又哭,最后柔着眼睛冒雨去放鹅。鹅们的脖儿高挑,头昂着,眼睛眨也不眨,还不停的斜瞟我,眼神满是嘲笑、可怜。也是,一天三遍的哭,出息吧,为什么要哭?问过自己后并重重告诉自己,上学了,长大了,以后不许哭。
人都是最听自己的话吧,说不哭就不哭。之后,有四年之多的学校时光,我没有流过一滴泪。我时常会骄傲我的坚强。
“才高八斗,学富五车。”
这又是姥姥说的。古往今来,天下之大,唯曹植敢夸口独揽八斗。羡慕之急,错把曹冲论曹植。
努力。月下背诗文,就着夜光写作业,就差头悬梁,锥刺骨了。不过,还算对得起自己,三年级之前的所有考试一直满分,升了四年级,数学得百分不易了,语文依然时常会得。水涨船高,成绩依然居上。为此,我还被一些懂妒忌的女生骂过,她也说我“一根筋”。
到了五年级,学校搬家了,这个学校离家五里,每天上学必须攀过一条河。
哥哥已升初中,中学校在家的另一端。我羡慕,又在心里急着快些长到哥哥那么大,好也去读中学。
没有了哥哥如影随形的保护,我就是一颗草吗?这时,我开始品尝到一些不好的味道。一向喜欢女性,觉得“女性”代表美。可不懂,为什么居然攻击我的貌似只是女性。我从不主动无端伤人,却又总无端被伤。很遗憾,没有听姥姥说过“一头雾水”,然而,我弥补了,且着实依次领教与承受。
期中考试,我的成绩一如既往的满意,虽是乡村学堂,野花野草也茗。想着成绩单上的最上角,心里美若摇花,走在三五成群的放学路上,孤独的开心胜过于分享,路边有花香,草色,我便大把采起来,蒲公英,马莲,野菊,牵牛花,顾自摘的一捧,满怀,起身,四野无人。
一地庄稼绿油油,有风吹来,便起着浪,好看是好看,但会给人带来惊悚。快走几步便到了河沿,有嬉戏声,映入眼帘的是邻村两个和我同班的女生在戏水。居高望我,她们便不闹了,经验促发我警觉,怎么似乎像是在此恭候我?
几年来,我已习惯了其中那个女生魔法般的变脸。她似乎是我的监管,只要见哪个女生和我说话,就会在明明我们玩的开心时,脸上生了刺的来耳语,随后,对方就扭脸变成了小妖。懵然以另我麻木,习惯了,也从不过问理由,大不了,各走各路,各学各的书。
“怎么老无理取闹呢?”
这又是姥姥说过的话。果然,我的猜测能力很给力。
“精的装枪,傻的放炮。”
这也是姥姥说过的。被她拉拢的那个女生泼了我一身水后,似乎突然良心发现,忙怯怯转过身去把脸藏进深深蒲草,佯装摸鱼,而那个主宰者呢,便很沉不住气了,她很怕错失良机。繁事为从谋了,当然渴望结果,她见炮手缩了,便不再故作洗手了,猛的就主动冲上来挡在我前面。被泼了水时,我极其冷静,似乎我喜欢我的懦弱,我很不喜欢事端。
“说话不掺言,打仗别靠前。”
这也是姥姥常说过的。可是,事与愿违,她已下定决心打破我懦弱的安静,迅雷不及掩耳,她一把夺下我的书包扔进河。忍无可忍,眼见书包溅得的水花四落,然后又惨惨的泡在水里,我急了,拼命的欲捞,她倒洋洋得意,还拼命阻止。我与她怒目而视了一下,那幸灾乐祸的样子至今想起仍让我不释怀,回想,好笑的成分太低。当时我的脑袋嗡嗡响,已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我疯狂了,于是我们撕扯了起来。气急败坏,她见撕扯不过,便钻出我的腋下冒着危险用脚去踩踏我连河水都不忍浸湿的书包。
那个摸鱼的女生不摸鱼了,但也不拉架,还一躲一躲。趁主谋女生不注意,她还把我的书包向岸上拉了拉。书已被撤底浸湿,不忍目睹,但我还是不觉感激了摸鱼的女生一下。
主谋女生似乎觉得祸闯大了点,就主动撤了阵。息事宁人吧,我便蹲下去拾书包。
细细碎碎的野花零零乱乱,花瓣浮落水上,旋旋转转,游游离离,然后失落的望着我们飘去了。没有胜负,战争以平局收场,她被我抓伤了阴阴的脸,我的书包成了打鱼的网。然后我们又都被河水打湿了花衣。
风依旧习习,青嫩的秧苗覆没了蜿蜒的羊肠小道。沙沙沙,叶子拂着我湿漉漉的腿,像极了姥姥那怜悯的抚摸。突然,我的背后有声音袭来,接着我受到了一颗草猛力的抽打。
“这是我们队里的路,把脚抬起来。”
我是蝴蝶?我是鸟?我会飞?
我清晰的记得我当时的表情是这样的。一动不动,闭嘴斜眼,当然是看向她们的方向,双手向前,捂着被晒得热突突的书包,就那么站着,不说话,不动。
这也许就是传说中的以静制动吧。当然,这次我赢了,她们萧条的走了。
“不打不成才。”
这是母亲说的。刚进院,一向不容分说的母亲一见我的书包湿了,就劈头盖脸先打了我,随后说:“窝囊废,这么大了还能掉沟里,明儿别念了。”
四年后,我惨惨哭了一顿。仿佛这几年停滞的泪水只为这一刻积累,一时,我恢心了这冥冥中注定。
既便是满头包,依旧没为自己辩解。
那天,下了一夜的雨,早上起来,书本和书包都未干,倒是发现几只枯死的蝌蚪。战战兢兢,我背着潮湿的书包蔫蔫儿上学了。到了课堂,书,一翻既破,本,落笔成图,抖下一只死蝌蚪,惹了哄堂的笑。美丽的女老师走过来,殷切的问我这是怎么了,我没答,她便说:“是家里的房子漏雨了吧?”我上挑下眼睛,依然不作声。随后,她转身出去了,不多时给我取了书来,还给了我三个本子。我垂着的头轻摇,我还看见了本子上面的红戳和大大的”奖“字。老师说:
“这本来就是你的,是你这次考试的奖品。”
放在桌角,还用纤瘦的手帮我弄的整齐,然后她才又把剩下的一本递给了斜对角前排的那个浸湿我书包的女生。
我承认,那会儿我的心是褊狭的。可当我斜视着她早熟的脸上那几处被我抓破的血痕时,我的心不仅剧跳,脸也灼热起来。我好怕老师问及,我的眼神在老师与她之间乱窜,见老师看着她顿了一下,我的手已攥湿了笔。但不知道为什么,老师又平静的退回黑板讲课了。
我怎么看见母亲在窗外?
心又跳了起来,而且若不被双手死死按着估计已经蹦出来了。
干啥来了?来拉我回去?因为我没听她话又来上学?分明是语文课,我的大脑里却列起方程题。x +y, 答案是什么,读不懂题,怎么求解。
女老师忙推门出去了。她们的交谈了什么,屋内听不见。这时女老师开门探进头来,我忙垂头丧气的收拾着文具盒,出乎意料,老师居然喊了那位女生出去一下!
这期间,我完全只顾自忐忑,根本没想到瞻望那女生。此时,事情已很明了,母亲为昨日打架一事而来,当然,我也难逃脱,很快会被叫出去了。
不对啊,母亲怎么知道我和她有事?我没说的。
又一次出乎预料,而且完全始料不及。我非但没有被叫出去,窗外还突然出现了惊群动众的一幕,只见母亲扇了那女生俩巴掌。
从动作来看,母亲打的并不重,那女生也只是捂着花脸默默流泪。虽然没下课,但已有人围观,隐约,我听见母亲词出不穷的质问,还看见校长和老师边点头边劝着母亲回去。
放学,我一路都蔫蔫儿。看着那女生也蔫蔫儿的走在我前面,我又笑又怜。笑她咎由自取,怜她七损八伤。
也难怪,人的内心里都装着什么呢?为什么会有无端生非的人呢?
回到家,见母亲还气着。我不敢作声,便闭着气躲进里屋写作业。闻听舅妈来串门,还问到母亲此事。显然,已满村风雨了。
“这小闺女熊的,被人欺负了也不说。不是,都让你把腿抬起来走道你咋都不敢吱声呢?”
这又听谁说的呢?我暗自问。母亲接着又说:
“这可好,她妈还倒打一耙,来找我说她家孩子的脸被我的孩子挠坏了。这我才知道那书包是被人给扔河里泡的。欺负出花来了,不急了这熊包能撕巴坏她吗?你的孩子是孩子,我的孩子就不是孩子。我都说了等孩子回来我打她,可她偏说要自己去学校打。你妈的,我养的孩子凭啥你给打,熊人还咋熊,看谁打谁。”
“邪不压正,害人害己。”
这是母亲说的。是啊,一个小小的歪念,如火柴般点燃了一场大火。听说俩妈已在村里大打出手了,当然胜出的是母亲。
这场闹剧仿佛是阻止我上学的预警,湿了书本还要上学吗?第三天,下午第二节是体育课,我突然浑身软,但当时十一岁的我并不知道自己是病了,就依然坚持跑步。跑着,觉得很困,随后就睡着了。
醒来时,已是夜里。当然是在家,我怎么回来的呢?据说我是由那个女生带路,被体育老师背着送回家的。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不断的发烧,发烧,持续多日后,身上起了红疹。大夫说,我得了猩红热。
我已剩半条命,母亲说去医院,父亲为难没钱。大夫说青霉素既可救命,可当时又正处青霉素紧缺时期, 怎么办?人忙无智,父亲母亲急的团团转。舅舅说:“去找大姐夫,看铁路卫生所能不能有。”
母亲当即就去了城里,下午便带着一盒青霉素回来了。可一盒只能救急不能救命,但说当时铁路卫生所只能提供到此。三天后,我有所好转,可青霉素快要用完了,若这会儿停药,完全可能前功尽弃。母亲一脸愁云,父亲郁郁寡欢,姥姥直柔眼,烟袋锅里不停的飘着辣烟。几个村人亲戚也频来看看,然后也都沉默着。家里很静,静如隔世,浑浑噩噩,我仿佛预感到了什么。但天真的年纪又遇到了天真的我,貌似那会儿我根本不知道死是什么,所以,我不害怕,也不哭。
“人不该死总有救。”
这又是姥姥说的。果然,第二天傍晚,那个女生的父亲突然来了家里。他进了屋,他把两盒青霉素放在柜盖上,说大姨夫去他的厂子找他,说又给我求一盒青霉素让他给捎来,他得知后,又在厂里给求来一盒。
就这样,三盒青霉素救了我。为此,父亲还批评了母亲打那女生一事,母亲似乎也很内疚,默默听之。
两个月后,我完全康复。但也因旷学太久,无奈休学了。
一年后,我从回五年级续读。又一年后,小学五年制的我毕业了。暑假过半,我哄了母亲给钱买新书包。可第二天,母亲有变,说:
“别念了,屯里的这几个孩子都不念了。”
”我哥都读中学,我为啥不读。谁爱不念不念,反正我念。”我说。
母亲只翻了我一眼,并没再坚持己见。
我一向盼发新书胜过盼买新衣服,因为我知道,若能穿件新衣服那是奢望,可书不是,只要读书上学,每学期都会有的。但这一年,我终没能盼到。
开学在即,恰逢初中毕业的哥哥去学校取了毕业证回来说,中学老师都纷纷调去了城里,而且据调查,也没几个孩子会去读中学了,学校可能会黄。
如哥哥所说,中学真黄了。
我在盼望中长到哥哥那么大,可中学又没有了。毕竟还小,愁闷也只是一时之云,很快,便散了,那就逆来顺受,随波逐流吧!
都说机会总是给有准备的人准备的。中学被报黄的第二天,小学毕业班的老师突然来家里了。她和母亲说要给我提供读中学的学校,就是现在的松柏中学,她还说能给我提供住宿的地方。
当初,老师说的一句话会另我骄傲一生。
“这孩子不读书实在可惜。我敢保,她读到初中毕业我保她能考上中专,她读到高中毕业我保她能考上大学。”
当时,我看到了母亲的考虑。她分明在向自己发起灵魂拷问,可思绪在一条纤细的路上摇摆片刻后,母亲还是放弃了前行的决定。
“等我跟她老姨说,给她整四中念去吧,近些。看还让你费心了。”
那一刻的开心,胜过小学五年给我带来的骄傲成绩。当时的想法,似乎我读了中学,就能考大学的。虽然哥哥没有考学,也不再去读高中了,还已去生产队里下了田,但那只是他的意愿。
正在热血沸腾,可片刻只是片刻,送了老师一转身母亲就说:
“屯子有,念也就念了,还去城里,要车子没车子,要啥没啥,还是个女孩子家家的,跑那老远念那玩意儿呢。”
这次,我没哭半宿,我是哭了几天,直到哭到眼睛红光闪闪。
我准备好了,可机会呢?
人生总有遗憾三两,莫怪生不逢时。回忆,多么美好,充实着今天的生活。开天辟地,众生芸芸,想想,每分每秒发生的什么,便都是恰好。
突然想给自己封个雅号——才疏学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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