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

 

爷爷今年82岁，右腿因摔倒而骨折打上了钢钉，患有帕金森症，双脚总是在抖动。很长时间，我一直以为这是他的坏习惯，直到有一次，我开玩笑地用手按住他的脚，但是爷爷的腿却依旧在颤抖。我突然意识到，爷爷已经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了。

我抬头，看着陷在椅子里的爷爷，身板已经不再挺直，眼睛有些许浑浊，手搭在拐棍上，无力地望着我，准确的说，是盯着我。

爷爷很喜欢去医院，或者说是很喜欢吃药。他每次都会认真地做各种检查，医生开的药也总按最大剂量去吃。很多年前，爷爷就戒掉了烟，戒掉了酒，也不吃猪肉。也许是感觉到了时光的流逝，爷爷愈发谨慎。我很清楚的明白，爷爷是畏惧死亡的。桌子上总是摆满了各种药物，每日三次服药的时间爷爷计算的一丝不差，总是准时倒水、吃药，然后欣然离去。

医生说，爷爷可能只有一两年了，我看着那个被轮椅推出去的倔强的老头，五味陈杂。不是特别悲痛的感觉，心里早已有此种预感，但被明确告知的时候，依旧不是滋味。仿佛心里从此失了一块，从此以后的每一天都会战战兢兢地过着。

我是计划生育严格实行期间的二胎，我的降临为家里带来了一笔巨额罚金。爷爷进了牢缴纳了罚金后，我就不再是“黑户“了，成为了一个有身份的人。

我的童年是在苏北的一个小村庄，与爷爷奶奶度过的。记忆中，唯一悲伤的就是过年前后与父母的分别，此外却也不再尝得留守儿童的凄苦。爷爷很是喜欢我大大咧咧的性格，带着我下地干活，带着我上街买肉。那时我很是嘴馋，对于大鱼大肉喜欢的不得了，肚子想塞多少货就能塞多少。于是，逢黑白事，爷爷奶奶不一定都去，但每次都有我。我坐在席间，拿起筷子便不会放下，但依旧不满足。便撒了筷子，用起了手，临走时还不忘装满一只烟盒，坐在三轮车后面面美滋滋的享用。回到家后，爷爷总会夸赞我，这顿吃的一点都不亏。

爷爷身体还硬朗时，喜欢喝白酒，家里摆满了酒瓶。嘴馋的我总是在放学后久久伫立在卖羊肉串的小摊子前不愿离开，眼睛死死地盯着，却掏不出一分钱。于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我把爷爷攒的酒瓶子偷偷的卖了，换了几串羊肉吃进了肚子里，心里真是美滋滋。晚上，喝完几口小酒的爷爷习惯性的将空瓶子放到桌底，却发现了底下干干净净。在一阵心里挣扎后，我坦承了自己的小聪明，爷爷哈哈大笑，此后，逢人便吹嘘我的“功绩”。

然而，爷爷也是个脾气暴躁的人。小时候，有一只俊俏的花公鸡，红红的鸡冠，彩色的羽毛，伴随着时不时就炫耀的打个鸣，甚是讨爷爷喜爱。然而，好巧不巧，这只公鸡仿佛与我有仇，见我就喜欢追着我跑，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给我幼小的心灵留下了不小的阴影。于是，在新年时，爸爸妈妈带着哥哥回家之际，我与哥哥策划了一场“谋杀”。先是由哥哥钻进鸡圈，抓出那只傲慢无礼的公鸡，紧接着把它按在煤球炉上的瓷盆里，倒开水，再盖上另一个盆，等待，完成我的复仇。孰料，一个熟悉的身影静静走到身后，悄无声息地操起竹子就开始鞭打。我与哥哥吓了一跳，赶忙转身就跑，爷爷拿着竹竿边追鞭打，抽得我和哥哥眼泪汪汪，最终被抓回家里狠狠训了一顿。而那只公鸡虽无生命危险，却永远失去了底盘的羽毛，再也没有以前雄赳赳气昂昂地鸣叫。

在农村过了两年，我被父母领回身边，只有在寒暑假时才能回去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直到大学即将开学之际，家中老房子拆迁，爷爷奶奶被搬到别处，而倔强的爷爷偏要爬进上锁的房子中翻墙摔下，大腿断裂被送去医院治疗。据说，那天爷爷摔落后就一直躺在院子里，直到傍晚奶奶来寻他。病床上，爷爷仿佛不似从前那么威武了，时不时发出几句痛苦的呻吟，面色苍白。临近手术，医生要求爷爷脱光衣服，但直到最后一刻，倔强的爷爷都拒不配合，被强迫的脱了衣服进入手术室。

那场手术后，爷爷的腿便不能自如行走了，躺了几个月后，开始扶着拐杖艰难行走。然后，爷爷的身体愈发地差。

那个倔强的老头仿佛在一瞬间就垮了。他被迫躺在病床上，不得动弹。需要他人喂饭，上厕所，洗澡，丧失了自理能力。我不知道这个倔老头有没有过一丝的后悔，后悔自己曾经的鲁莽。他的脾气变得乖戾暴躁，喜怒无常，总是大吼大叫，像是将身上逝去的力气统统发泄出来。很快，连这最后一丝活力也开始渐渐消散。于是，沉默了。

他总是在睡觉，除了吃饭与上厕所便是躺着。闭着眼，不知道他是否醒着，不知道他此时在想着些什么。他是否总是忆起往昔点点滴滴，他是否会想起那些青葱岁月，他的童年、青年、壮年，他是否会惧怕生离死别，他是否也在无奈、绝望中挣扎，抑或他早已不在思索，只是生硬地躺着。我不得而知。

二十年来，从小学，到中学，到大学，从几岁到二十几岁，爷爷每次都会叮嘱我要好好学习。幼时，觉得是唠叨、负担；长大了，觉得无所谓；现在，觉得有些心疼。不知还能听多少次这样的念叨。

总觉得自己生性凉薄，不会大喜大悲。我想，爷爷离开的那天，我可能不会哭，也不会过于悲伤。但我知道，从此少了一个每次见到我都塞一把硬币给我的人。在他面前，我可以无理取闹，恣意任性，我可以无所畏惧，我可以不怕失败，不怕挫折，因为我知道后面总是有个人在默默呵护我。

某个清晨阳光撒落在我的床头，某个夜晚星星熠熠生辉，某个春日鸟语花香，某个夏天阐明嗡嗡，某场秋雨打落梧桐，某场冬雪缓缓飘落，心，都会噗通一声，那是时光逝去的声音。从此，告别我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