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父

继父

曹广顺是远近闻名的企业家，他的广顺食品有限公司除了土豆淀粉、干粉条、干粉皮等常规产品外，还有一项利润丰厚的专利产品：用土豆皮粉做成的含锌儿童饼干。

我是今日时事杂志的编辑记者，早就想采访他，以他的事迹为题材写一篇报道。可他一直不愿意接受记者的采访，开始我们都以为他是穷人乍富自抬身价，可后来听说他两次推辞当人大代表后选人我就改变了对他的看法。要知道，人大代表才是真正的身价，这个头衔不知比食品公司法人要响亮多少倍，可他为什么要拒绝呢？

经过我的软磨硬泡他终于答应和我谈一次。体型微胖，戴一副近视眼镜的曹经理很像老师或是学者。在他办公室，他亲自给我沏杯茶。

我笑道：“怎么不使唤女秘书？”

他说：“我没有女秘书。”

没用我问他便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不当人大代表后选人有我的理由。现在，在普通百姓眼里，人大代表就是吃吃饭， 交交友，表决时候举举手，在领导眼里这就是个荣誉。我专心管理我的企业，没精力，也没有当人大代的水平，那是政治家的事。”

我说：“那就讲讲你的创业经历吧。”

曹广顺略一停顿说：“我没什么好说的，要不，我还是和你说说我的两个父亲吧。”

我说：“怎么？你有两个父亲？嗯，也好，这里面一定有故事。”

对我的话曹广顺没有理会，他开讲道：

“我父亲，尤其是我的继父，教我们怎样做人，应该怎样珍惜时光、珍惜亲情、珍惜生命。

“我亲生父亲叫曹一凡，家庭成分是富农，咳，土改那时候的富农也就是有个二三十亩地，吃的穿的还赶不上现在的贫困户。本来他高中毕业在县办机械厂找到工作了，谁承想62年工业下马，家庭成分不好的一律裁剪。当时他才二十岁，这件事对他的打击挺大。

“还好，回家后没多久他便当上了村小学代课老师，当时他是我们村学历最高的青年。当了将近五年的老师，人家后来的初中学历的都转正了，他还是个临时代课。他真想不开，可来气也没用，当时就是那个政策。1966年秋，文化大革命的烈火烧到了农村，他连代课老师也当不成了，一个贫农家庭出身的小学毕业生顶了他的位置。这次对他的打击更大，从此他变得沉默寡言。

“1968年春天，他和我母亲结了婚，母亲比我父亲小三岁，他俩当时都属于大龄青年。我父亲和我母亲家住的庄子相邻，他俩早就认识，母亲看好父亲的才学，父亲看好母亲的容貌，男方出身富农，女方出身地主，谁也别嫌恶谁。我母亲虽然没上过学但我姥爷有学问，在我母小的时候他就教她认字背古诗词，母亲不但会背好多古诗，还会悬臂写毛笔字，我父亲对她都佩服。

“父亲在家除了叹气还是叹气，整日没个好脸色，令母亲不痛快的是父亲的话越来越少，要不是问急了他一天都不会说一句话。有时候母亲会找个没人的地方掉眼泪，那时候我虽然小但也明白娘日子过的憋屈。

“在我五岁的时候，又有人提议让我父亲当老师，因为村里不少人反映某某老师水平太差，连四则混合运算都教不明白，还是曹老师教的好。可是等了许久不见动静，有个村干部来我家说：这事涉及阶级路线问题，学校领导胆小不敢做主。

“1975年，这年的秋天家里出了大事。父亲中午在田间休息的时候拿落在地上的梧桐树叶子当纸，在上面写字。写完也就随手扔了，没想到风将树叶刮到一群高年级小学生面前，那天是学生下田劳动日。一个学生好奇地捡起这片有字的树叶拿给老师看，这个老师正是连四则混合运算都教不明白的那位，他接过树叶见上写的是：

独舟离岸远，乌云布满天；举目四处望，苦海漫无边。

“他问：'谁写的？'学生指指我父亲说：'好像是那边那个人。'

“接下来的事不用我说了，你应当明白。公安局来人当场宣布：以现行反革命罪逮捕我父亲。当押解我父亲的吉普车开到一个火车道口停下来时，我父亲说要下车解手，当时押解人员也没太主意，这时候火车来了，我父亲箭打似的冲向道轨，等押解民警回过神来已然来不及了。咳，惨哪！”

曹广顺说不下去了，停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妈得着信后连哭带骂呀，骂我父亲心眼小，骂我父亲不能抗事。你倒好，一死了之，可我们娘仨怎么办？又埋怨我爷爷：干嘛非得要供儿子读书呢？像人家老陈家多好，祖孙三代都是没上过学斗大字不认识一个，说什么也不带惹这个祸的。

“那时候我妈已经怀上了我小弟，没办法，只好让我爷爷来家帮忙，那时候我奶奶已经没了。好不容易挺过了两年，村子里又传出了闲话，说什么的都有。本来我爹死了我爷爷就难过，听了这些糟践人的话一下子就病到了，不到一个月也走了。家里没个男人怎么行？可是一个地主出身，又带着仨孩子的反革命家属谁敢招惹？我妈死的心都有。可是，她放不下我和我弟弟妹妹，我们都太小。

“下面我就要说到我的继父了，就在我们家最困难得时候，1977年秋天，我妈娘家同村的老陈家来人说亲了。老陈家就是我妈说祖孙三代都是没上过学的那家，说的这个人叫陈柯九，我妈知道，好像是十七岁的时候去的北大荒。

“来人是陈柯九的堂哥，他讲的很详细，他说他这个弟弟没结过婚，蹲了十一年大牢。说他进监狱是因为犯了反革命罪，因为他字认得不准，贴错了大字块，将：《祝毛主席万寿无疆》贴成《祝毛主席无寿万疆》了，就因为这，判他有期徒刑二十年！这不，文革结束了，上面要求复查冤假错案，他这个案子错的太明显了，所以就宣布无罪释放了。

“他堂哥对我娘说：我这兄弟今年三十三，和你年纪相当，个头比我高，身体好，有一把子力气。你的情况我在信里都和他讲了，他没意见，他记得你，对你的印象不错。

“我娘还能说什么？人家一个大小伙子，你带着一堆孩子，没文化就没文化吧，他堂兄话说完了，我娘便点头表示同意。我那年九岁，上小学二年级了，听了他堂哥说的话我觉得好奇怪，我爹是因为有文化当了反革命，他没文化怎么也当了反革命？

“大概过了一个星期，陈柯九在他堂哥带领下来了，这人个挺高，比我爹健壮，瞅着也不怎么难看。他从提包里给我们拿出一包糖，对我们态度挺好，可我们谁都不吱声。咳，爹再板着脸也是亲爹，他再怎么笑也是后爹。

“我娘说你今天先回去，明天咱们去办个手续吧。陈柯九走了，我娘哭了，先是掉泪，后来大放悲声。她叨念道：‘我这辈子就喜欢找个有文化的呀，走了的那个人倒是有文化，可他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跟我说呀，这回倒好，到了找了一个大字不识的，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哇！呜呜，呜呜…’

“我们兄妹也跟着哭，我说：‘娘，要不咱不找他了，我不上学了，在家帮你干活！’我娘不哭了，说：‘娘就是为了让你们都能念书才同意跟他的，娘心里闷，哭两声就好了，明天他来了你们要对他好一点，听见没有？咳，他也不容易。’

“第二天，陈柯九来了，带了一包衣服，一床新被。看得出来他是一个勤快人，眼里有活，放下东西，就出去收拾院子。没过几天我家的院墙加固了，大门也修好了，院子里的东西也放规矩了。村里人都说老曹家招来个光棍，看样还行。有时候我写作业，他站在后面瞅。我心里想：你一个大字都不识的主瞅什么？你认得么？

“没过两天，让我和我娘绝对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那天是重阳节，晚上天色有点阴。我娘站在院里不知什么景物触动了她的情绪，可能又想我爹了。她情不自禁的念了两句李清照的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可能是觉出我继父出来了，她不说了。我继父问：‘怎么不念了？’我娘没回答。

“陈柯九等了一会儿小声接道：‘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此话一出，把我娘吓了一大跳，她看着陈柯九声音颤抖地说：‘一凡，你附到柯九身上了？你活着的时候怎么不和我说？别吓我了，孩子们都挺好，你放心去吧。’

“陈柯九笑了，说：‘他怎么会附到我身上？你方才念的不是李清照的醉花阴么？’我娘睁大了眼睛问：‘你说，你是怎么知道的？’我继父说：‘李清照的其它词我也会，你看我给你念一首她的武陵春，春晚：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闻说双溪春尚好，也似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念的有顿有挫，看他那样子一点儿也不像劳改犯，倒像是一个教书先生。一个文盲竟然会背李清照的词？！母亲和我都被他惊住了，母亲说：‘走，进屋说说，这是怎么回事？我知道你没上过学呀？’

“陈柯九坐在灯下，给我们讲起了他在狱中的事情。

“原来他进监狱后他住的监号里有一个反革命中学老师，中学老师问他犯了什么罪，他把贴错标语的事说了一遍，那个老师感慨道：‘文盲都成了反革命了，什么世道！’

“陈柯九说：‘我这辈子是完了，二十年，没想到没文化吃这么大亏！’中学老师说：‘春风不识字，不可乱翻书。谁让你跟着瞎掺和，认不准你贴什么？诶，小伙子，你想不想认字？你要想的话我教你，不收学费。’

“凡当老师的可能都有教学生的瘾，当下陈柯九就拜他为师，从此一有空这个老师就教他认字念诗。管教因为陈柯九老实能干，又都知道他犯的是什么罪，所以对他还算不错，听说他要学认字还送给他一个本和一管笔。陈柯九说，他在监狱里整整呆了十一年，差不多把中学老师记得的古诗词都背下来了。

“这时候我再看他真的觉得他长得很有文化。我母亲也欢喜，连说；‘你真行，你真行。’打那以后，我娘和他的话多了起来，脸色也逐渐红润。她还偷着和我说：‘你后爹心就是宽，你看判他二十年他没咋地，还有心思学背诗。这事要搁在你爹身上气也气死了。’这么多年，我还没见过我娘这么高兴过，不管怎么说，娘高兴了我就高兴。

“一开始我们仨啥都不管他叫，这以后我想带头管他叫叔，没想到刚一叫他就恼了，我第一次看他对我们这么严肃。他说：‘顺，不许叫叔，要叫爹！后爹也是爹。你们心里认不认我我不管，反正我是拿你们当我的亲儿子亲姑娘。’在我娘眼光的鼓励下，我叫了他一声爹。

“土地大包干后，田间的活就靠继父一个人干，从早忙到晚，我娘要下地帮忙他坚决不让，说；‘你把家和孩子照顾好就行了，地里的活不用你管。’我从来没听他说过什么累呀，腰酸腿疼啊一类的话。也很少见他板脸，他跟我娘和跟我们兄妹说活总是一副笑脸。

“我娘没上过学，继父也没上过学。他俩除了认字和会背一些诗词之外，什么：化学、物理、几何、代数、外语的全都不会。这反倒让他俩有话可说，有一次他俩为一首词中的一个字争执了起来，俩人都说对方记错了。后来继父上城里办事特意去新华书店买了一套唐宋诗词选和纳兰性德诗词全集，回来和我娘一查找，俩人都笑了，原来他俩都错了。继父说：‘真没想到，教语文的老师也能出错。’我娘说：‘别遮了，就是你记错了。’

“继父手巧，闲暇时给我弟弟用秫秸杆做武大郎盘杠子，用纸叠花篮，用核桃刻小猴吃桃。我父亲心情不好，我不记得他给我做过什么玩具。

“我十岁那年，有一天我听见娘和继父在里屋商量什么，我趴门一听原来是商量给我们兄妹改姓。我娘说：‘其实我也没想改，是一个亲戚说孩子他爹成分不好，还是反革命，将来对孩子有影响，说改成你的姓将来报成分就是贫农…’上三年级的我什么都明白，听到这我转身跑了，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当晚，全家人在一起时继父说：‘有个事我得和孩子们声明一下：顺，你和你弟妹都听好了，你们是曹一凡的儿女，无论什么时候你们都姓曹。你娘不是嫁到我们陈家，而是我加入到你们曹家。有人说你们随我姓能改成分，这不可能，成份是看血缘关系的，不是说改就能改的。我觉得成分就是能改你们也不要改姓，改了姓你娘和你们会遭人议论，你们在地下的父亲也会不高兴，我从来都没想过让你们改姓。因为成分不好，你们将来如果遇到不公平的对待，你们就得忍就得认。我想，只要你们好好学习将来都能成为有用的人…’

“继父头一次这么郑重其事地和我们说话，我们那时太小一时还不能领会他的意思。只不过房间里气氛凝重，我娘不时地擦眼泪。

“我们兄妹跟继父关系的容恰是从吃东西开始的，假如我娘在外面办事，继父无论在街上买回什么好吃的他一口都不吃，也不许我们吃，一定要等我娘回来一块儿吃。我娘如果做什么好吃的，他也不先吃，一定要等到我们都会来大家欢欢笑笑地聚在一起吃。

“他说，家人在一起吃饭才像个家样，你们从小就要养成关心家人的习惯，只有心里装着别人别人才会想着你。

“后来我想他这些话可能是在牢里跟那个右派老师学的。

“我们一年一年地长大，继父一年一年地变老。他没有自己的孩子，后来我才知道，因为有我们仨兄妹，母亲属于超生了，村里不给母亲生育指标。

“我们兄妹三个，学习都很好，但我没上大学，我们家五口人就靠我继父一个人挣钱养家，他太累了，我得帮帮他。所以，高中毕业后我就琢磨怎么挣钱了，因为我放弃考大学继父难过了好些日子。他对我们兄妹是真好，我妹妹弟弟考上重点高中、考上大学、考到美国留学，每次他都出自内心的高兴，眼神里透着骄傲，这种表情装是装不出来的。

“继父对我们好，他也能体会到我们对他的情感。有一次他去上海看一个农场老朋友，他和这个朋友说：‘这辈子我挺知足，年轻时遭点罪，没想到老了还有一个幸福的晚年。老婆跟我贴心，儿子姑娘比亲的还亲。美国我去了，新马泰我去了，台湾我去了，就连欧洲我都去了。想当年，我是一个文盲农工，又蹲了十一年监狱，当时怎么也没想到到老了还能有今天这么个际遇。

“前两年我娘病危，临终前她嘱咐我继父说：‘柯九啊，我走了以后，你再说个老伴吧，你身体好，才六十五岁，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继父说：‘顺他娘，你放心吧，我是不会再找的了，咱家现在有钱有房有车，我要是找，肯定有人愿意跟，但我看现在的人都太看重钱财了，别说我这老头子，就是年轻人有几个注重感情的？我不打算找那个麻烦了。’

“他真是这么想的，我娘走后我怎么劝他他都不动心。我和弟弟妹妹都拿他当亲生父亲对待，他愿意上哪旅游就上哪旅游。人老了还图什么？不就是图个心里痛快？他有时候和我说：‘你娘不但长得好，还明事理，有才情，是个好女人，要是出来工作的话比那些干部都强。唉，现在这样的女人不多了。’看得出来，他对我娘一直怀念。”

曹总讲完了，看了一下表说：“中午了，走，我请你吃饭。”

我推辞道：“下午我还有事，再说了你还那么忙，饭就不吃了。谢谢你给我讲了这么多，谢谢。”

记得什么人说过：千万不要给人家当后爹，羊肉贴不到狗身上，隔层肚皮隔层山。养了白养，最后都是白脸狼。亲娘死后一脚给你踢出去，这样的事情太多了。可这事放到陈柯九和曹家兄妹身上怎么就是另一番景象？

从曹总办公室出来，我看着白云蓝天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曹总虽然没介绍他自己的奋斗经历，但我似乎明白了他为什么能够成功和为什么要力辞人大代表候选人。

2017  03  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