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遣
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复活。
——《圣经.约翰福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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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切都要从我来到这个教堂之前说起,不过我已经不记的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只是那年的阳城却是下了一场很特别的雪。
我记得那段时间,不论什么时候,天都是黑色的。白天看着像夜晚,夜晚里灰蒙蒙的光看着像地狱。那场雪下得很粘稠,雪片不大但是湿漉漉的像雨,模糊了遍地饿殍的面容,只显露出一些深红色像淤泥一般的烂肉,被炮火一轰,竟也能让那些个腐肉成了当时阳城最好的粮食,也不知喂活了多少的野狗畜生。
我就在想啊,阳城这么干燥的地方怎会有这样粘腻的雪,现在在想,也许正是老天爷可怜我们这群蝼蚁,然后施舍下来的一滴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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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而言之,我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搬进了教堂。那时候教堂里还住着一位叫马修的神父,但他可是个地道的中原人。不过很遗憾,他好多年前就病逝了。
直到他死,我都不知道他的真实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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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柱子!快点堵上!你还在磨叽什么!”
“那可不得,我老娘说了,凡是遇见神庙,进来都要先拜拜。”
于是游子斌就看见柱子十分认真的拖过来一个破烂蒲团,然后将兜里冻的和牛蛋一样馒头放在了神像面前,最后虔诚地跪在蒲团上,朝着神像磕了一个头。
游子斌翻了个白眼。
这也不知道是什么庙。庙里也不知道供的哪路神仙,原先庙里涂绘的彩漆已经剥落了大半,神像的面貌也已经模糊不清。供案上的瓜果也已经被洗劫一空了,地上的青石砖上铺满了乱七八糟的秸秆。
游子斌独自一人扯过了一大张落满灰尘的彩布条,然后把它揉成一个大球,费力地将它塞破了洞的墙缝里。
风总算不再往里头灌了,游子斌找了个地方坐下,乱七八糟的东西拱了一堆,然后他掏出了柴火盒子,勉勉强强的点了一堆篝火。开始的时候烟大得很,呛得他鼻涕眼泪直流,他也懒得擦,任那些个脏东西糊了一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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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似乎开始下雪了,游子斌能听见雪片落在地上的声音,他看见柱子那傻狗玩意儿终于从蒲团上起了身,于是迅速擦干了眼泪鼻涕,又是一副吊儿郎当的兵痞模样。
“我说兄弟,没啥大事,你看,再过几里地就能到阳城了,到时候你就住哥家里,咱还像亲兄弟一样过!”柱子拍着游子斌的肩膀安慰。
火光之中游子斌看着柱子的脸,那张敦厚老实的脸上已经被枪子轰掉了一只眼睛,但剩下的那只眼睛却是炯炯有神的发着光。柱子拨弄着篝火,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啊斌子,哥不该带你当逃兵的。”
窗外的雪似乎停了,但风还是刮得很大。它们像一群监视者,顺着门房的缝隙爬了进来,带着炮火的硝烟味和腐肉的血腥味。它们也带动着屋外枯枝残叶的躁动,像是窃窃私语着什么。
游子斌心想,逃兵又怎么了?每天披着不知哪门哪派的狗皮,顶着一把鸟枪不知作的什么威风,也是天天枪林弹雨中来去,但也不知道自己都在打什么。
硬邦邦的馒头被当成饼干一样吃了大半,柱子把剩下的一点塞到了破口袋里,起了身转去神像后头扒拉着什么。游子斌则对着火堆发呆。一只虫子不知道从哪钻了出来,扑在火堆边上的秸秆上取暖,结果桔梗一歪,那虫子便掉进了火堆里,“哔剥——”一声,给烧成了个灰。
游子斌眼睛一酸,也掉了一滴泪。他觉得自己又冷又饿,虽然他才吃了馒头,又烤了篝火。但心里仍旧是空荡荡的荒凉,这就像旷野中扬起的烟灰,在天地间七零八落的乱撞,早已经分不清是迷途的孤风还是失魂的野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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柱子从后面钻了出来,灰头土脸地对游子斌摇了摇头,但又很快乐观起来,说:“找到了一把刀,可以防身。”说完又兀自叹了口气,喃喃道:“哎,现在庙里都藏刀了,什么世道啊。”
他从神像后面走过来,随手抚了莲盘底座的一层灰,又连忙在衣服上拍掉。他看到游子斌坐在篝火边上发呆,红肿着眼睛里像蒙了一层雾气,便也不由得心疼起来:屁点大读书的小孩子,那些个人也能抓来当兵。于是柱子蹭了蹭手,将口袋里的半个馍掏了出来,递给游子斌,顺带摸了摸他脑袋。
“斌子,吃完了,去拜一拜吧,天上的大人们会保佑我们的。”
游子斌摇了摇手,说:“我不信这个。”
结果他嘴里还叼着馒头,人就被柱子提了起来,接着游子斌腿一软,就直接跪在了蒲团上,他还想张口骂娘,脑袋就给按到了地上。
“斌子,别犟了,好好地拜一拜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游子斌不说话。
柱子仍旧说道:“快过年了,到了之后你就住在哥家里,哥继续供你念书。”
“再忍忍吧,明天回家吃你嫂子做的饭。”
外头的雪似乎又开始下了,一片一片温柔地飘进游子斌的心里,他从地上爬起来,端正了姿势,郑重其事地朝那神像一拜。
那也是他第一次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于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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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阳城的春天是最美的,到处都是明媚的阳光和娇艳的花朵。阳城的女人虽然不如江南水乡那般的软糯娇柔,但到了春天也如同抽枝的柳条般卷裹着柔情舒展开来。
柱子便是在这样一个明媚的春天离开了他有身孕的老婆,一头扎进了军营里。他先前几年也当过杂兵,后来不知怎么的自己的队伍就被人吃了,给了几吊钱打发了回去。
这回,拉壮丁的人在街上一眼就看中了他,几乎是半骗半拐的把他拖进了军营。柱子生的高大健壮,最受军阀老爷们喜欢。但他眉目偏又憨厚,无端端透着一股傻气,好叫人欺负。不过他却也善良,逢人遇难,他总乐于助人。
先头他一个队友在军营里得了染病死了,尸体就胡乱堆在山上,也是柱子不晓得从哪搞了白布给人裹上,乘着夜色给人埋了,嘴里还不忘念了一宿超度的经文,也不晓得从哪里听来的。末了,还给人家做了一个小小的墓碑。
没多久,战争来了。
也不知道谁打的谁,总之柱子就和同期训练不到两个月的新兵蛋子一起被丢到了战争的漩涡里。柱子前头练过几年,在战场上有经验,但同期的小孩子们一个个抱着鸟枪哭爹喊娘,基本一枪一个死。
艳阳高照,青天白日下到处是飞溅的血液。
这样下去不行,柱子在火炮飞扬的碉堡中摸到了比他还小许多的小排长边上。
“什么怎么打!”小排长扯着嗓子大叫:“冲上去打啊!”
“妈的老子问你打谁啊!这身皮都穿的一摸一样!”
“上头就说打对面冲上来的,我哪知——”话还没说完,可怜的小排长就被一枪爆了头,他平日里待人苛刻,如今这那飞来子弹也不知道。
柱子离他最近,黏黏糊糊的脑浆血液迸了一脸。咸腥的味道滑进柱子的嘴里,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污渍,转身就看到了一个文弱的鸡仔兵捂着耳朵蹲在地上。此时的柱子心里烦躁的很,满心只想一脚踹开这个碍眼的怂包,结果一个炮弹就朝他飞了过来。
游子斌就是在这个时候救了柱子,原本缩在地上的他在一瞬间跳了起来,将柱子扑倒在地,完美的完成了小鸡仔向猎豹的脱变。但与此同时,他也彻彻底底的晕了过去。
恍恍惚惚间,游子斌似乎回到了家里。他带着归国而来的傲气和承载着父母的喜悦骄傲踏进了中式的学堂。他自以为在国外带了几年,读了几本现代化的书籍,便能对战争以及政治有足够的了解。他已经准备好了激昂慷慨的演讲说辞,幻想着能像孙中山一样站在大学、商会、广场、乃至市政府里面发表自己对于这个国家发展的看法。
游子斌挺起胸脯,满怀自信的走在街上,结果半路被捉了壮丁。他还记得那时似乎天上是下了一场五彩缤纷的雨,现在想来,那其实是各式各样的充军通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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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游子斌醒来的时候,周围已经没有了炮火的喧嚣。柱子感激游子斌的救命之恩,自作主张地将游子斌脱离了战场,成了名副其实的逃兵。此时已经入秋,微凉的冷风,吹静了游子斌原先火热澎湃的一颗心,他好歹也念了几年的书,自端着一份文士清高,对“逃兵”这种行为十分的抵触。
柱子安慰他:“你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孩子懂什么?什么逃兵?天晓得我们是谁的兵!”他是那样一个朴实的人,眼里流露出的憨实总能让人安心,但谁又能知道,在土黄色纱布包裹下的另一只空洞的眼睛,又会流露出什么样的悲戚神情?
在那一刻,游子斌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幼稚和无知,他打心眼里推翻了自己之前对于时政和战争的看法,并且决定随柱子一起北山,好亲自去体验一把所谓的人间世道。
这样一来柱子也放了心,因为他总觉得一个十七八岁就被抓来充军的小孩子真的可怜,他可不忍心让这弱不禁风的小鸡仔在飘摇的乱世中飘来浮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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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两在半路上结为了兄弟,捡起了死人的武器,揣着野狗口中的粮食,顶着寒冷的秋风和凋零的枯枝,一路北上。
但这都没有关系,照目前的进度,等他们到阳城的时候就是春天了,届时的阳城会有明媚的阳光,会有鲜艳的花朵,也会有温柔美丽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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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雪停了,但道路还是湿哒哒的,游子斌的脚已经被冻的没有什么知觉了,像两个木梆子一样在地上敲着。天也还是灰蒙蒙的,空气中漂浮着不知道是烟灰还是纸絮一样的东西。
城门大开,也没见到什么守卫。城墙上被火炮轰出了一个大坑,像一只巨大的眼睛嘲笑着过往的人们。几个包裹着破败棉袍的人瑟缩在城角边上,有的已经死了,露出了青紫色的皮肤,有的像虫子般蠕动着,看见游子斌和柱子就朝他们伸出枯枝般的手,嘴里呜呜呜地叫唤着。
游子斌胃里一阵翻涌,他强忍着没给吐出来。拉住了柱子的衣袖说:“哥,别往里走了。”
柱子仅剩的一只眼睛里闪烁着泪花,他似哭非哭地说:“小屁孩,你慌啥啊?你嫂子还在家里等我呢。”说完,他掰开了游子斌的手,一步一步向城中走去,他还没走几步,一个阻咧,几乎是摔倒在地上。
游子斌冲上来扶着他,说:“哥,看来他们来过这里了。”
“嗯。”柱子回应着从地上爬起来,再一次拨开了游子斌的手,说:“你回去吧斌子,不用跟着我了。”他的声音嘶哑,像卡膛的子弹,然后柱子推开了游子斌,继续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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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还在刮,刺骨的寒冷让游子斌无比的清醒,他没敢再去和柱子说话,只好安静地走在柱子后面。他们慢慢走过了长街小巷,原本热闹的小城如今一片死寂,到处都是轰烂的残肢碎片,整个街道小巷就像是屠宰场,而这里的人们就是待售的猪羊。
游子斌踩在这些东西上面,底下的东西发出了“噗嗤”、“噗嗤”的声音。此时的游子斌几乎是麻木了,只觉得腹中传来浓浓地饥饿感,这种烧胃的感觉顺着他的身体往上爬,烧到了心里最后将他的头脑烧的一片空白。他感觉自己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它们都在渴望着些什么,但同时也都在抗拒着些什么。
他们路过了一个教堂,教堂顶端的十字架上停留着一些黑鸦,更加衬托着十字架洁白无瑕。真是难以想象,这么小小的一个城会有一个这么精致的小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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柱子在一个小木房前停顿了下来,几乎是颤抖着推开了门。
屋内的光线昏暗,还散发着一股不知名的恶臭。一个女人赤裸着上半身仰躺在地上,她的皮肤已经快要皱起来了,裸露的一只奶头已经被咬烂了,一个全身发青的光屁股小孩子爬在她身上,紧紧吮吸着另一只乳房。
游子斌仔细看,那女人的心口上有一个大洞,她是被击毙的。而那个孩子似乎是因为吃不到奶,活活饿死的。
柱子站在这两具尸体面前愣了许久,然后他抱着头缓缓地跪了下来。他的神情平静,只是脸上的绷带渗透出了血迹。
“哥……”游子斌喊他,但是柱子纹丝不动。
于是游子斌说道:“哥,我们带着嫂子和孩子走吧,去南边,我家在南边还是有点名——”
“玩我呢公子哥。”柱子打断了他的话说道。“你是过惯了好日子所以来玩的吗?”
游子斌愣住了。
随后柱子慢慢从地上站起来,轻轻将妻儿的尸首摆放好,又露出了以前一样憨厚老实的笑容,他对游子斌说:“斌子,对不起啊,我不该带你来这里的。”
说完,他掏出了从庙里带出来的刀,狠狠地扎进了自己那只完好的眼睛里。
血溅了游子斌一脸,模糊了他的视线。在那一刻,游子斌腹中的饥饿感达到了顶峰。他捂着嘴看柱子倒在了地上,从柱子后脑流出来的血浆和脑浆混合在一起,像蚯蚓一样在地上爬。游子斌吓坏了,这是他这一路上真正的感受到了恐惧。
于是游子斌夺门而逃,他强忍着呕吐感在街上横冲乱撞,最后他狗一样的爬进了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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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游子斌缓过来的时候,一个英国神父递给了他一杯水。
“这里发生了什么?”游子斌问。
神父瞥了一眼游子斌身上破烂的军服,说道:“你忘了吗,你们屠城了啊?”
“那你为什么没事?”游子斌又问。
神父指了指十字架,说:“主会庇佑虔诚的人。”他用蓝色的眼睛打量着游子斌,问道:“年轻人,你想加入教会吗?”
游子斌摆了摆手,说:“我不相信任何神明。”
神父笑了,他用一种尽量和蔼的语气讲:“也许我该换一种说法,年轻人,你感到饥饿了吗?”他微笑着说:“今天是礼拜天,我正打算做弥撒呢。”
于是神父挪开了臃肿的身子,露出了身后的十字架,在十字架下面桌子上,有一杯晶莹剔透的葡萄酒,和一块芬芳诱人的新鲜面包。
冰雪开始融化的时候,阳城的城墙上长出了毛茸茸的草,也不晓得是不是已经喝饱了鲜血,这每一片的草尖都带着点点猩红。
一个穿着落魄的漂亮女人,抱着一个死去的孩子来到了教堂。
游子斌问她:“你想加入教会吗?”
“如果有吃的,那我愿意。”那女人这样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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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那位英国神父呢?他在哪里?”女学生歪着头问我。
“嗯,似乎是回去了,总之他再也没有出现过。”我想了想接着说:“这教堂是英国人修建的,想来政府军阀也会给几分面子,是不会为难他的。”
女学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这时,外头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另一个回来的男学生急急忙忙地说:“快走吧,日本人要进来了!”
女学生拉着我的手就要走,而我却拒绝了她。
“难不成您还能相信神明会拯救您吗!”
“不。”我回答道:“能救我的只能是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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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是一个妓女,能在这乱世之中苟活这么多年也不知道是赚还是亏。人间、地狱、天堂,此番我也一一走过,见过患难真情,也读过趁火打劫、落井下石。其实当年,当我的孩子饿死在阳城的风雪中时,我就应该想明白了。
“你们走吧,我已经想开了,事到如今我已经不想再没有尊严的活着了。”
“真遗憾,我还是没能听到你的故事”女学生露出了难过的表情,那边的男学生已经开始催促她了。
“我叫辛罗,如果有机会,我会和你说说我的故事。”我微笑着送她走出了教堂的门。
天上还是灰蒙蒙的,又开始下雪了。那雪又黏又腻,亦如许多年前那样,不过是诸天神明施舍与我们的一滴泪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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