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上海后,工作一切如常。
这天回到家后,苏芸刚洗好澡,就听到父亲和继母房里哐啷哐啷的丢东西的声音。她打开门探头出去,半掩着的门里是激烈的争吵声。
刚想走过去,苏芸又后退几步,她劝什么都不讨好。
回到房里,打开电脑,刚想放个音乐遮去那烦躁的争吵声,MSN就跳出岑凌的对话框:
“我今天去FortuneVillage吃中餐,实在太想念中国的美食了。”
“我现在刚洗好澡,正躺在床上听音乐,又想起你。”
“你还好吗,今天做了什么,你什么时候才会回复我。”
自从那次不欢而散之后,岑凌很快又回了悉尼。在那之后,两三天就会给苏芸发一些消息,但苏芸一次都还没回复过。
她不知道岑凌究竟想要什么。
她正想着,是不是该回复一下什么的时候,李跃的电话打了过来。
她忙接起来。
“苏芸,好久没联系了。”
“……是啊,你的伞……还没还给你。
“伞啊……”对方失笑,“没关系……这周末有空吗,来片场看看?”
“片场?”
“嗯,我组建了个业余的拍摄兴趣组,一个月拍一个小片子,自娱自乐罢了。”
“对了,还没告诉你,我考上闵行区的公务员了,已经报道了。”
苏芸吃惊,想了想说“周末我有空,哪里见。”
“我把地址发你。”
周六。苏芸到了指定的地方,是一个租借的摄影仓库,场地似乎还没装修好,残破的半面墙后面堆积着砖石。
现场大约有十个人,有男有女,搭建的场景是一幢屋子,剧烈的打光营造出清晨的模样。
苏芸一走进去,就看到摄像机后的李跃,她没有打扰,静悄悄地走到一边,看着他专注而认真的样子。
做着热爱的事情,人的眼里会泛光,即使是疲惫,也藏着星辰。
她实在不理解他为什么会走一条截然不同的路。
没过多久,李跃抬起头,就看苏芸站在一边沉思地看着他,他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你来啦。”
苏芸笑着走过去,“你先忙,我等你。”
拍摄陆陆续续进行了两个多小时,收工的时候现场的演员喊着一起去吃饭,李跃对他们说,“你们去吧,我下次。”
“哎哟,是要二人世界啊,明白明白。”众人起哄道。
李跃没反驳什么,背起包对苏芸说,“走吧。”
他们去附近一家餐馆吃粤菜。
苏芸刚坐下就忍不住问,“怎么会去考公务员。”
李跃轻松说,“这个工作稳定,考虑到以后要在上海买房定居下来,肯定需要一份安稳的工作。”
“那你的梦想呢。”
“我也在电视台实习过了,作为职业来说也不是那么容易获得机会,与其白白蹉跎岁月漂泊,不如先把眼下的抓稳了,再慢慢曲线救国吧。”
苏芸知道,人生有各种不如意,工作也不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她只是觉得可惜。
因为一个业余的拍摄者再认真,他也不可能把精力全都放在兴趣上,而一项事业真的要有所成就,这种半吊子的“兴趣”是无法实现的。
李跃也规劝苏芸,“苏芸,我建议你也考个事业单位或者公务员,适合女孩子,安稳舒适,也不必再那么辛苦拼搏闯荡。”
苏芸想,确实她一直在追求安稳的生活和工作。
但心底又有一个声音冒出来:你追求的真的是安稳吗?
“今天和你一起的,是兴趣小组里的人吗?”
“是啊,都是喜欢电影的,有空就会聚在一起拍个片子,也当过瘾,如果能商业化就更好了。”
“给短片找赞助吗?”
“对。也可以接些商业广告视频。”
“如果有一天,拍片能够带给你收入,你会辞职专职做这件事吗。”
李跃犹豫了。
“应该会吧。”
苏芸端起饮料,“那就预祝你成功。”
“谢谢。”
“你呢,最近工作还顺利吗?”
“还不错。只是……”
“怎么?”李跃好奇问道。
苏芸皱着眉,这几个月她曾有过隐隐的不安,不仅是因为广州之行,而且在时刻关注支付市场的同时,一则又一则浪潮般的“坏消息”蜂拥而来。
她摇了摇头,“没什么。”
“我还是觉得你找个安稳的工作,女孩子么,不用那么辛苦的。”
苏芸轻轻“嗯”了一声。
“对了,我有件事想和你说。”
苏芸看向李跃,李跃不好意思的摸摸头,“我有女朋友了,是单位的领导介绍的,还没和别人说过。”
苏芸一听,灿烂笑起来,“你真是的,瞒的这么严,是哪一位,哪天带出来让我看看啊。”
“你怎么比我还高兴啊。”
“当然开心啦, 好朋友……能获得幸福。”
他们相视一笑。
吃完了饭,苏芸和李跃告别,她拍着他的肩膀笑着说,“下次一定要介绍给我。”
“好好好,我知道了。”
苏芸挥手和他告别,李跃看着她走远,笑容慢慢消失无踪。
苏芸的预感成真了。
两个月后,当DesignHotel项目进行到报价阶段的时候,所有人突然收到了杨总的一封邮件,非常简短的一句话:本月为客户结算结束之后,下月基础POS收单业务暂停。
国家政策对支付行业的收紧,一朝一夕之间致使所有第三方支付企业如坐毛毡,只有拿到国家颁发的第三方支付牌照才可以在限期之后继续运营。
这也是为什么上海业务全面停顿的主要原因,流量骤然从百万级别降到了零。
整个公司都被笼罩在一股不安的情绪中。手头的所有项目突然之间都失去了操作的可能性,而此时彼时,即使一两年后拿到支付牌照,这些项目也没有意义了。
杨总开会时安抚大家,表示总公司一定会竭尽全力去争取支付牌照,让业务尽快回到正常的轨道上。请大家耐心等待。
“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要沉淀下来,”周总看上去还是云淡风清,“做我们应该做的,做我们能做的。”
苏芸做分公司汇报PPT的时候,看着上面的零,看着每月赤字的鲜红,不发一言。
又这样过了一段时间,没有任何好消息传来。
杨总用刻意轻松的语气对大家说,“公司领导去北京了解到,第一批支付牌照我们没有争取到,但第二批一定可以。”她缓了缓说,“在这个比较艰难的时候,我建议全员营销做卡类销售,用以支撑公司的日常开支运营。”
杨总所谓的全员营销,指的是卖预付费卡,像联华OK卡、面包卡等,来增加微薄的盈利收入,公司一下子变成了一个卡类销售公司。一个星期后,她给每个人都设置了一个销售指标,每一个人甚至财务部人员、行政人员,包括前台。
此举本来是为了减轻公司运营负担的,却使每一个人都感觉到了她的焦虑。卖卡业务虽然慢慢的做起来了,但对庞大的人员开支和运营费用来说,简直是杯水车薪。
但即使如此,公司也没有通过裁员来节省开支。
苏芸的内心非常的复杂。一方面她作为员工,充满着不安和感谢的心情;而另一方面,她觉得如果从公司的角度来考虑问题,降低人员开支,是势在必行的。
支付牌照什么时候能拿到,一年还是两年,这期间难倒就让公司背负着赤字空转?杨总虽然在竭力地制造盈利点,但全员去做销售员,但意义大于实际。
一连几个月,苏芸的售卡成绩都不怎么好看,加上对行业和公司越来越悲观的预期,这种自我无能为力感让她陷入了自责和自我怀疑中。
九月份,媒体报道了第一批支付牌照的信息,共有27家企业获得。
苏芸仔细看了名单,一股沉重的氛围笼罩着她。
她去茶水间倒水,看到高楼外沉沉的夜色点缀着辛勤的灯光,她想:这些人的努力,在时代的趋势面前,可能什么都不是。
一个行业所做的所有努力,也有可能被技术一朝取代。不寒而栗的时代潮流,将会无情的淘汰那些它不再需要的东西。
苏芸本身那种不安全感,在工作的停顿后被扩大了好几倍,让她寝食难安。
她写信邮件给周总,表达了悲观预期,也萌生了退意。
周总找她到会议室谈话。
苏芸问他,“周总,你觉得要改变一个行业,需要多少时间?”
“最快也要五到十年。”周总若有所思。
“第一批名单中,银联商务、衫德、拉卡拉……这些都在意料之中。但央行颁发的国内第一张《支付业务许可证》给的却是支付宝。”
“当所有第三方支付企业还在“物联网”的概念里打转的时候,08年支付宝就提出了移动电子商务战略,推出手机支付业务。行业里的人都明白,手机支付或将是我们的未来,但是没有人想到,未来会那么快到来。”
“这几年手机支付的市占率虽然不高,但确实在稳步上升中。手机支付肯定是趋势,但是应该也不会那么快普及,毕竟市场和消费者接受度是需要培养的。”
“因为银行的傲慢和笨重,让支付的新时代提前了十年。”
“如果以后能用手机轻易实现支付,谁还会用POS刷卡。”苏芸说,“即使我们第二批、第三批……拿到牌照,政府对支付行业的监管也只会越收越紧,公司的业务空间会越来越小,而核心业务又太过依赖外部资源,充满太多不可控的因素。”
周总说,“我很理解你现在的想法和情绪,但我这里没有你要的答案。我自己也是走一步看一步。”
会议室里沉默了一会。
周总问,“没有转圜的余地吗。”
“走一个人,省一个人的费用。”
“今后打算做什么?”
苏芸摇了摇头,“不知道。”
周总叹了一口气,“如果你要走,真的很可惜,但是现在我也没法留人,因为没有办法给任何保证。”
“……和杨总谈谈吧,她很看好你,应该会很失望。”
三天后。
杨总在办公室里忙碌着,苏芸敲了敲门,杨总不抬头说,“进来。”
她抬头瞥了一眼苏芸,眼睛又回到电脑上,淡淡的说,“辞职的事吗。”
苏芸点点头,把辞职流程表交给她,那里还缺她的名字。
“公司不会离了谁就走不下去。”这句严厉开场白让苏芸愣了一下,一股苦涩的感觉蔓延在心里。
“能和我说说理由吗。”杨总冷淡地看着她
苏芸把自己对行业、对公司未来的“预判”都说了。
杨总说,“没有哪一个行业、哪一个公司是没有任何风险的,我们现在碰到的,只不过是一个插曲,总有能走下去的道路。”
“也许是我太浅薄了,我看不到未来的路,”苏芸说,”而且上海公司现在就靠着卖卡那一点点收入,再不裁员根本撑不下去。“
杨总突然笑了,“这不是你应该担心的问题。公司的资金链没有问题,我们有风投。”说着,她又缓和了语气,“现在卖卡不过是权宜之计,我虽然给每个人都定了指标,但我对你的要求是不同的,你卖出一万或者十万,甚至业绩是零我都会宽容。等公司以后继续壮大了,我想安排你主要负责对接银行,上海这边的联名卡业务都交给你。加油站那边让其他的业务员去跑,你只要专心做项目就好。”
苏芸低下头,轻声说了句,“对不起,杨总。”
杨总沉默了一会,然后飞快地在离职流程单上签了字,然后继续回到电脑上打字。
苏芸拿着离职单,走出杨总办公室,每一步都那么沉重。
即使过了五年、十年,她都忘不了那个下午,她在这个公司最艰难的时候,放弃了它。
让她放弃的,是她自身的脆弱。
有一个声音在她头脑中不断地重复:我只是想要一份稳定的工作,一份不用担心会失业、会被淘汰的工作。
她走出大楼的时候,拿出自己的名片揉成了一团,职位title,不过只是一个title,印在纸上的title,一撕就没了。
苏芸后来知道,在她辞职的半年后,财务结算部的李总和人事部的董姐都相继辞职,只有市场部周总还一直坚守。
那时,她已经准备去新的单位上班了,周总给她发来消息:你新单位宣传部的人来政审,和我们进行座谈会,我和杨总都使劲儿地夸你优秀,不用担心。
苏芸撇着嘴,眼泪含在眼眶里,打了好多话又全部删除,最后就发了两个字: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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