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逛旧书店，一本薄薄的小书《文明与野蛮》吸引了我的目光。一看译者，竟然是大名鼎鼎的语言学家吕叔湘！买回去之后，从头至尾读完一遍，在感叹吕叔湘先生独具慧眼同时，也感受到译者的良苦用心。身为一名现代人，能读到这样的振聋发聩之作，自己倍感庆幸。
关于人类文明的著作，东西方都为数不少，但就事论事的多，深入分析的少；循规蹈矩的多，不落窠臼的少；零敲碎打的多，整体把握的少，多少有些遗憾。这本《文明与野蛮》不分朝代年纪，不分东方西方，独辟蹊径，读者不但可以一览人类文明之整体， 而且能从中领悟人类进步之规律，可以说深得“以史为鉴”之旨。难怪周作人念念不忘，吕叔湘先生锐身自译。
现代人享受文明成果惯了，久而久之容易束缚自己的思维，不自觉地以为，因为科技的进步，今天一定胜过昨天，自己的行为都是对的。殊不知，因为盲目崇拜科学技术，过分向大自然索取，一些科技应用超出自身范围，成为新的悲剧根源，暴露出人类的愚蠢。例如，我们对生物进化的原理还没有搞清楚，就盲目进行转基因实验；我们对微生物的理解还只是皮毛，就开始大规模开发生物武器；我们还不能化解文明的冲突，就掌握了可以毁灭人类几千次的终极武器。由于相互威慑，大国之间很难再起战端，一些弱小的国家、落后的民族成了新式武器的试验场。这些难道不是文明的倒退吗？对比文明与野蛮，作者毫不客气地指出：“他们（印第安人）里头的非法性交当然要比维多利亚时代的欧洲中产阶级家庭里头多些，可是倘若我们把欧洲乡间的风俗和城市中的卖淫加在里头算，那就印第安人或许还要显得规矩些。”“现在我们的重要些的城市无不拥有大量的警察，然而纽约和芝加哥的盗案还是层出不穷，匪党以机关枪自卫，才不怕你的警察......让我们再回到克洛印第安人。他们没有牢狱，没有法官，也没有具强制力的警察，居然能很和睦地生活。”谁野蛮谁文明，不是一清二楚吗？
因为既进行纵向又进行横向的对比，作者因此得出一些客观的结论，那就是我们至今享受着前人的成果，甚至今天也无法超越。作者因此提醒我们，作为现代人不能自高自大，更不能忘了自己的祖先，因为：“真正划时代的发明不是一分钟一英里的火车。先陶器时代的徒步旅行之改良（始穿鞋），陶器时代人之始用牲口，铜器时代人之发明车轮——这些发明使后来的一切发明都相形见绌。”他的下列发现更是给傲慢的现代人泼了一瓢冷水：“我们尽管有像煞有其事的科学，尽管有土壤化学和畜牧学，我们没有能在古代文化传给我们的农作物和家畜之外增加一个重大的新种。”他还引用瑞士学者克那本汉博士的话说：“正唯那些物质文化最贫乏的部族，成就了许多我们认为最新的教育原理。” 这里指的是以游戏和模仿代替故意和形式的教诲。
因为整个人类文明史都是作者的研究对象，破除了人类中心主义和西方中心论，作者因此能够客观看待人类文明，揭示出人类进步的真正规律：
自然规律始终在发生作用。什么是自然规律？这是一个很难说清的问题。但对于自然规律发生的作用，我们却是有目共睹。在探讨了人类文明史之后，作者分析到：“人类不是自然的主人，而且永远不会成为自然的主人。生和死的奥秘绝不是这位小哥儿所能参透，宇宙万有的重量也不是眇眇之躬所能肩荷。”“从生物学的角度看，现在的人类还是二万年前的人类。他的脑筋并不比全新世的冰鹿人强些。他的科学是适应自然的过程中所得到的副产物。他的社会组织是对于简单的环境的反映。”当我们自以为已经超越自然的时候，谁知道自然规律不会反作用于我们，我们因此受到自然的惩罚呢？
人类的劣根性很难改变。距离茹毛饮血的时代愈远，愈容易忘记自己的本性，忘记人是从动物而来，忘记生物的普遍性质特别是自私。通过对比人类文明的不同阶段，作者发现：“自古以来人类生长的环境使他适应小群生活。他还没有经过一种生物学的变化，能使他适应庞大无伦的城市和国家。”“人类的奋斗不仅要适应自然，还要对付‘骚扰我们的心和脑的魑魅魍魉’。”“人类感觉他在大宇宙中的荏弱无能时，就要皈依超自然。这个可怜的东西，他不想做上帝，他只想在生存竞争中能够苟延残喘，只希望吃了多少辛苦能换得最低限度的乐利。他在二万年前不能不有宗教；他在二万年之后还是要有宗教。”人类的本性决定了人类发展的限度，也是我们研究历史的出发点，因为人类的本性不变，所以我们始终要警惕那些自封为“超人”的狂人，诸如尼禄、希特勒、墨索里尼等，很多时候“超人”距离野蛮也就不远了。
历史进步不容质疑。贬低现代人并非忽视人类的不断进步，作者对此很清楚并如此解释说：“我们还是野蛮人。列位不必介意。只要我们记得野蛮人的功绩，我们就会不以为忤。人类毕竟是人类，卑陋的原人已经知道取火，知道截石为器，知道赶野兽下悬崖，他们和猿类相去又岂可以道里计！说我们是野蛮人就是说我们是人类啊！”作者关于现代科学的总结不但客观全面，而且发人深省：“自公元二万年以迄今日的科学史可以总括如下：在知识之累积这方面，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在科学研究者的心理方面，从冰鹿时代以来没有根本的变化。在科学道德上，最近百年表示着一个退化的时代。”所谓“知耻而后勇”，不过高评价自己的成绩，客观看待存在的不足，人类才能有更大的发展，作者批评的善意由此可见。
正如《丑陋的中国人》一书让许多中国人觉得心里不舒服，现代人看了这本《文明与野蛮》多少也会有不自在的感觉。然而如古人所言：“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人类历史发展到今天，有很多值得我们铭记的教训，尤其以两次世界大战为严重，中国大地上更是发生过南京大屠杀的暴行，那是接受“现代文明”的日本军人针对封建落后的南京居民采取的一次野蛮行动。译者吕叔湘先生在后记中有感而发地指出，发生在“文化大革命”期间的种种暴行正是野蛮的重演和历史的倒退，并希望后人将其汇编成册以警来者。因此，向读者推荐这本《文明与野蛮》，让每个人都能保持清醒的头脑，既防止自己变野蛮，也防止别人变野蛮，这一点任何时候都很有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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