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期我们品读了于谦的咏物诗《石灰吟》,这一期我们再来品读一首咏物诗,郑燮郑板桥的《竹石》,诗云: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首先要注意的是一个读音,就是“坚劲”的“劲”,是jìn还是jìng?“劲”是一个多音字,作为一个多音字,这个字意的划分和区分又非常细微,所以很多人不太注意啊,很容易混淆。那么jìn与jìng前后鼻音的区分是什么呢?这里为什么读“千磨万击还坚劲(jìng)”后鼻音呢而不读jìn呢?一个比较笼统的区分方法就是:比较客观的描述,是读前鼻音的jìn,比如说“他很有劲(jìn),就是有力气,很有劲(jìn)道,喜欢吃面食的朋友讲那个面要劲(jìn)道,这就是纯客观的描述,这要读前鼻音(jìn)。还有,比如说干活很起劲(jìn),这部电影真没劲(jìn),这是表现人的精神情绪和兴趣的,虽然说的是精神和情绪,但是它也是一种客观的描述,所以要读成劲(jìn)前鼻音;而有一定价值倾向的时候,比如说苍劲(jìng),苍劲(jìng)有力,他是个劲(jìng)敌,诗里说“疾风知劲(jìng)草”,看到很多朋友起名字叫劲(jìng) 松,北京也有地方叫劲(jìng)松,那么这个地方就应该读后鼻音,因为它有价值的倾向在里面。历来“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的价值倾向就不用说了,所以这个地方应该读成后鼻音(jìng)。
解决了把这个音韵的问题,读音的问题,我回头来看这首诗《竹石》,它是一首题画诗。郑板桥一生是诗书画三绝啊,而且一生只画兰竹石,为什么只画这三样东西呢?要和他自己的人生配成四绝。他自称是四时不谢之兰,百节长青之竹,万古不败之石,和千秋不变之人。所以在兰竹石里,其实寄寓了他人生的志向和追求。所以他一生,花了不少的竹石图,我们知道在现在的很多拍卖会上,郑板桥的竹石图都是非常热拍的艺术珍品。
像他这首著名的《竹石》七绝,据说就是题在他七十岁左右画的一幅竹石图上的。你看于谦十七岁作《石灰吟》,而郑板桥七十岁作竹石图,从十七到七十,一个少年立志,一个老而弥坚。一个“粉身碎骨浑不怕”,一个“千磨万击还坚劲”,一个“任何东西南北风”,一个“要留清白在人间”。真是不论年老和年少,都在用生命,都在用人生,诠释着永恒的价值追求。于谦说“千锤万击出深山,烈火焚烧只等闲”,那是少年人所见及所得,所谓眼中所见心中所感,直抒胸臆,不假雕饰。
而相比较而言,你看郑板桥的这首《竹石》,其实看上去语言平白,一样的信手拈来,但细琢磨还是很有技巧的。你看他开始说“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这个咬定首先就用得就特别得巧。一上来就把这个竹子的神韵给体现出来了,竹子扎根扎得结实,就像咬着青山不松口一样。要能咬定青山不松口,这就让我们想到那个咬劲那个词,就像我们刚刚分析了“劲”这个字是多音字,读音是jin。咬劲这个劲道,再到最后它形象的苍劲,由jin到jing,由客观的存在到精神的存在。所以一个“咬定青山不放松”,其实暗含了物理的劲道,由物理的劲道出发,最后到精神的坚劲,这个过程,浑然天成,你根本感觉不到。
“立根原在破岩中”,那个“咬定”固然用得非常好,这个“破岩”用得非常棒。破岩是指破裂的岩石,其实是说的是岩石缝,也就是说,竹子把根深深地扎在青山里头。 它把那个根扎在青山的什么部位呢?把它扎在岩石的缝里边。我们小时候都学过一篇课文叫做《种子的力量》,那种子能把岩石顶开个缝儿,极艰难的一种生存环境里,奋力地挣扎着,坚韧地生长起来。这就是生命的力量,也是同样是生命的姿态。所以从“咬定青山”到“立根破岩”,那种生命的劲道,已然扑面而来,接着那种属于生命的孤傲姿态,就会同样跃然纸上。所以在生命的劲道之上,开始体现生命的苍劲的姿态了。
于是诗人说“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千磨万击”是说人生的挫折磨难,而东西南北之风,则是说人生要面临的种种考验。在千磨万击的挫折和磨难之下依然坚劲,一句“任尔东西南北风”,尽显孤介高格与铁骨铮铮。最后的这个“任”字和开始的那个“咬”字,用的都特别得棒。“咬”字写出竹子的顽强,而“任”字,写出竹子的无畏无惧、慷慨潇洒,极具感染人的力量。所以郑板桥这首古稀之年所作的《竹石》,简直就是他自己人生的写照。而与此精神相呼应的竹石图,同样也是他精神上的自喻。
说到这儿,就要说一个非常大的命题,就是诗词的作用了。我们在这个系列的开篇词里就说过,诗词之用。诗词,好像没有什么现实的功用,但是“无用之用”是为大用。我个人认为像诗词文化,于华夏文明而言,其实一直担负着内在的价值传承。所以于个人而言,它可以帮助你,在现实的万丈红尘之中,在生活的迷茫之中,找到自我,坚持自我,同自我达成和解。
儒家一直认为,人在万丈红尘之中最迷惑的事情,其实还不是与他人、与社会的矛盾,而是自我的迷失。魏晋的大名士说,四十岁之前,他以为他在“我与世周旋”,四十岁之后才发现,人生其实真正的智慧是“我与我周旋”。正因为现实生活容易让人迷失,所以我们才称之为万丈红尘,当然啦,现在不只是红尘了,还有万丈的雾霾,那就更容易迷失了。那么在万丈红尘与雾霾之中,怎么样保有那颗赤子之心呢?诗词就是一种保有赤子之心的艺术和智慧。
我前面讲柳宗元的《江雪》的时候,分析过,一首“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其实是帮柳宗元,完成了找回自我的历程,而在找回自我之上,更需坚持自我。我们说过刘禹锡的豪放就是一种坚持自我的豪放,是一种英雄本色的豪放。在这一点上,郑板桥就和刘禹锡特别像。郑板桥其实原名郑燮,他是号板桥,他是扬州八怪的最为重要的代表人物。郑板桥早年家道衰落,生活困苦,而开始考科举,又总是考不中,所以三十岁到四十岁的时候,曾经在扬州啊,十年靠卖画为生。那是看尽了人间事象、世态炎凉啊。到了四十多岁,好不容易考举人,考中进士,后来不过是外放到山东做了两任县令,从范县,后来主要在潍坊县,也就是现在的潍坊了。郑板桥做县令期间,重视民生,体察民情,为老百姓做了不少好事。
他大概天生骨子里头,与老百姓,有着一种天然的亲近感。后来山东发生大饥荒,甚至发生人吃人的现象。郑板桥主持救灾,特别有魄力,开仓赈灾,甚至免去百姓所借粮食,在饥荒之年,救活无数百姓。他就是在潍县任上,画竹的时候,另有一首托物言志的诗说“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这就是说为官为吏做任何事,你的出发点不要忘记人民的名义,百姓的疾苦。所以站在百姓的立场上,倾听百姓民间疾苦声的郑板桥,最终还是得罪了官场上的利益集团。
后来因为赈灾济民的事情,被上层某些利益集团所排挤,郑板桥愤然辞官,再度客居扬州。因为他为官清廉,并没有多少积蓄,所以重回扬州之后,又不得不卖以画为生,你看,他壮年卖画为生,晚年又是卖画为生,从终点又回到起点,他却依然潇洒自得,自得其乐。这就叫什么?这就叫“咬定青山不放松”,这就叫“千磨万击还坚劲”啊。在两段卖画为生的生涯之间,是十二年七品官小官的仕途生涯。官不大,所受的打击却不少,可越是这样,却越反衬了郑板桥的清廉刚刚正。回头来看,郑板桥的卖画生涯和他的仕途生涯,其实,都是那种破岩啊,都是生活中的困境,可是他偏偏就能在这个立根破岩之中,咬定自己的人生信条绝不放松,并且自得其乐。你看他那慷慨潇洒的“任尔东西南北风”的姿态,活脱脱就是一种精神的逍遥游啊。
所以你看,从李白到苏东坡,从刘禹锡到郑板桥,而他们一个个历经磨难,历经风雨,可是磨难与风雨,不仅不能让他们屈服,反而使得他们那个精神的自我,越发强大,越发超卓。他们用诗词,用笔墨,表现出这种强大,这种超卓,这种慷慨,这种潇洒。这就是诗词文化和华夏文明的一种巨大的精神财富啊。因为有人生的价值追求,所以有人生的价值操守,所以更有精神的坚守与快乐。
所以从十七岁的于谦,到七十岁的郑板桥,从千锤万击走出深山,到千磨万击依然坚劲,从咬定青山立志弥坚,到要留清白尽在人间,这就是华夏文明,在个体人生追求上的大智慧啊。修身、成长,并不追求成功,而是永远地成长,而在成长的过程中,紧紧把握自己人生的价值追求。有了这样的根本,就可以笑对风雨,笑傲沧桑。所以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从前贤那里继承这样宝贵的精神财富,“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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