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傅意达
“我说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又谦禅师的声音中透着一股疲倦与无奈,以及显而易见的焦躁。
“嗯。”傅意达的声音则空洞懒散了许多,仿佛还在回忆那另外的世界。
“你给我醒醒!”又谦禅师再次吼了出来。
对于一位年届六旬的老人来说,又谦禅师的中气还是那么地足。
“这不是醒着呢么?”傅意达则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又谦无奈地叹了口气,看着眼前这名中年男子。
高企的发际线,肆意的五官,凌乱的袖子,发福的腹部,歪斜的皮带,一只脚上的拖鞋还不见了。四根衰退松弛的肢体蜷缩在一件不知何年何月的衣物里,连肤色都和边上的袜子难分彼此,就这么嵌入在一张一眼看不清本色的沙发中,无神地盯着又谦禅师,两根视线根本没有交点。
虽说从无界网中被拉下来的人很显然地会陷入一种不知身在何处不知今夕何夕的奶灰色迷茫内,但傅意达的体色无疑是又谦见过的所有人形生命中最接近非生命体的。
考虑到那让又谦毫无办法束手无策的妖邪异境,这傅意达的神采倒是颇与其同频谐振。
一念至此,又谦禅师不由地立刻善哉善哉了一番。
傅意达咋吧咋吧嘴,视线罕见地彼此交汇了一次。
“你该在医院里。”
声音之慵懒让人仿佛眼见一只树袋熊在身前打滚。
“什么?”这句话难道不应该是又谦禅师说给傅意达听的么?
“你伤还没好,不应该出来晃。”这次的声音比上一句紧凑了许多,让又谦不由地想到了自己紧皱的双眉。
“……你怎么知道的……”又谦不自觉地隔着宽厚的袍子抚摸了一下自己的手腕。
“佛皇手下那嘴多不严你还不知道?”视线的焦点终于是落在了又谦的脸上,突如其来地灼热让他不由自主地别过了脸。
“这是我必须做的。”
“哼。”不屑的涕沫以肉眼可辨的姿态喷到了又谦的脚边。
“你也有你必须要做的事。”又谦禅师终于又将自己的目光对准了傅意达。
“三大主世界十一子世界,一堆必须要做的事,不差你这件。”
“这不一样!”又谦禅师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大千世界就在眼前,何必为了一芥须弥而心动呢?”傅意达的眼里没来由地闪现了精光,直盯着又谦禅师,“这么多年了,你的道行还是未够么?”
“你!”又谦禅师朽木般的身躯终于还是在傅氏的狂风中摇曳了起来。
“回吧。”说着,傅意达径自闭上了眼,不会走出这房间的意思从七窍弥漫进了整间屋子。
“为了小晴,你也不离开么?”
一条内裤准确无误地落在了又谦禅师的脸上。
更糟糕的是他就算立刻命令自己不去推算这条内裤到底多久没洗也已经是晚了。
又谦禅师突然不知如何是好。提到小晴的一瞬间他便已经后悔了,可惜嘴在外脑命有所不从。
“哎……”又谦禅师终于还是叹了口气,转身向门口走去。
“喂。”就在墙壁上的门洞自动涌现,又谦禅师打算踏出这栋充满了近乎尸臭气味的房间时,傅意达开了口。
“施主还有何事想说与贫僧?”
傅意达的声音磨蹭了许久,才飘进又谦禅师的耳朵:“别太逞强。”
冬木在风中一阵激灵,洒下春雪无数。
也恰逢此时,一条消息闪进了又谦禅师的脑海:
临海市惊现第一万名失觉症患者!
“此事,贫僧必须做。”
“哼。”
2. 知秋一叶
刚返回位面的知秋一叶的脑中一片混沌。
来自五方十界的信息及多重化身的感官刺激宛如一簇簇磅礴的龙卷风组成的方阵,正挥着手朝知秋一叶缓步走来。
跻身在这一股股龙卷风的边界上,知秋一叶已人如其名地体验起了一片秋落的脆叶在无边风浪中的随波逐流。精神与意识仿佛被十余头猛狮的血盆大口叼咬住了后一阵撕扯,放眼望去除了无边的死亡便只有取之不尽用之无匮的幻灭。
从精神到肉体,知秋一叶感受到了十余次身死灯灭层层推进堆叠带来的通透空灵。
大约只有小时候被玩伴捉弄而吞下的那口芥末团子才能与之媲美了吧。
无尽的透明之中涌现出了第一股颜色,知秋一叶用早已无法感受也的确早就不存在的手抓住了那抹光,一股撕裂神经的痛楚宛如夏夜轰然而下的炸雷,将整个死亡的境界一切为二。
他终于醒了过来。
“真爽。”
知秋一叶缓缓睁开了久闭的双眼。
他与法海无量一同肩并肩走着,一路无言。
从北境到永冬之地,需走三天,而这整整三天,两人竟一句话都没说。在白茫茫的雪地之中,除了走,还是走。
死神阿克苏就被封在永冬之地,知秋一叶与法海无量正是去找他的。
为了寻死。
作为大陆上最强大的剑士,死神阿克苏的挥剑拥有系统判定下最高的伤害,以及几乎全职业的特殊效果加成。
而前去寻死的知秋一叶和法海无量,身上所有的装备仅能保证一路上不会因为气温与狂风的交响曲而提前倒下,以及足够激起死神暴击的嘲讽道具。
知秋一叶想要感受下,全职业特殊效果与最高伤害作用下的死神暴击直接打在自己的身上,到底会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他被剑士用最强奥义帕拉丁之荣光砍杀过很多次,但每次都没能让知秋一叶体会到那源自灵魂深处的死亡颤栗。
事实上,整个韦斯特明大陆上的所有职业的最高奥义攻击,知秋一叶和法海无量都体会过,但品尝到的死亡之味总是差了那么一点。
“或许是因为这是由生命打出的武技,无法达到死亡所表征的无生命所本应有的完美极致吧。”法海无量如是说。
于是从七个月前起,知秋一叶和法海无量就开始大肆屠杀,在整片韦斯特明大陆上立起了血灵珠魔阵,将系统最强者死神阿克苏召唤来到了这个世界。
他们只想被死神赐予彻底的灭亡,仅此而已。
与知秋一叶抱有相同目的的,在人类所有一千个主世界及每个主世界的一千个子世界里,有很多很多。
而其中有十一人,却是最坚定的求死者。
知秋一叶便是其中之一。
他们疯狂地使用各种手段来让自己死亡。去到系统可以设定出的最极端的地方,然后纵身迎接死亡。又或者把所有能找到的高手都挑衅一遍,接着便任他们将自己斩碎分尸。
而很少有人知道,这十一个人还有另一个名字:傅意达。
他就如一枚游荡的死魂灵,渴望回到亡者的国度,但却遍寻无门。于是游魂只能在这大千世界里不停地飘荡,直到永远。
“站住!”游魂的进途被一道浑厚的声音一斩为二。
知秋一叶与法海无量则全然无视这道声音的劲势,故我地在雪线上前行。
“屠了奥丁镇还想就这么一走了之么?”劫道者并无善罢甘休的打算,可两道魂灵却视生人为无物。
“纳命来!”劫道的战斗法师已然出手。
“噗”一声闷响,战斗法师的长矛已然捅入了知秋一叶的身躯,但后者却仿佛那长矛本就不存在一般径直往前走,“噗嚓噗嚓”一步步踏入战斗法师的心脏。
“什么?”战斗法师全然不曾想到战斗会以这样的方式结束,还在愣神的时候,法海无量已然取走了他的人头。
“完全无法感受到死的虚味啊。”知秋一叶随手将腹部的长矛抽出,扔到一旁,厌恶之极地看了倒在地上的身躯一眼,便又再次将目光投向遥远的北方。
法海无量无言地跟在一旁。
两人就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自顾自地在雪中疾行。
3. 又谦禅师
再次踏上这条丝绸铺就的大道,巨大的眩晕取代了以往习以为常的平宁,将又谦禅师击落,不得不匍匐在地。
剧烈的喘息与干咳宛如两头凶猛的狂兽在他的喉间不住冲顶厮杀,整个人就似一张黄灰旧报褶皱在地与风起伏,发出自与己撕摩消损的脆亮异响。
至道快步走上前,拍了拍又谦的背,才想起这是全然无用的。
又谦挣扎着在至能走到跟前时,将两只猛兽诱回了胸中,膛口随着凶禽不甘的嘶吼鼓起泄落。
“外面的情况……”先开口的是至能。
“找到了。”又谦禅师没有看自己的师侄,而是抬头望向了远处华丽古刹寺顶。
至能的面上并无表情,只是紧紧地看着又谦。
三人间短促的安平随着又谦与至能交替吐纳的气息不情愿地流转了起来。
跟着几个周转,至道的视线也从又谦的脸上流泄到了至能的鼻尖:“师弟,师伯这一来想必也是极辛苦,有什么话还是等师伯休息好了再说吧。”
“哼。”一股闷气从至能的鼻中喷出。
“老衲无恙。”又谦禅师还是开了口,看向至能,“人我已找到,但是否会来,却是不一定。”
“以师伯的手段,这来与不来,怕不是他说了算的吧。”至能的口中没有半点敬意。
至道讶异地看着至能,又飞快地偷瞄了一眼又谦,却发现又谦的脸上煞是平静。
“师伯还要休息,我等也就先走了。”说完至能便转身离去了。
又谦的眉宇不舒不皱,波澜不惊地护送目光远去。
至道轻轻叹了口气,颔首退去。
猛兽又一次夺牢而出,禅师如深秋的落叶一般飘回了地面。
这一方宝地,当然是没有秋色扰人的。
又谦禅师坐在一株琉璃菩提树下,闭目清思。华盖一般的翡翠树冠上结着一枚枚玛瑙与珍珠的果子,将又谦的全身洒上了玲珑的流光。
他再次确认了一下刚才收到的消息:
佛乡又有三人被确认因失觉症导致的器官器质性衰竭而亡。
又谦凝望了脑海中的信息许久,这才真正地入定而去。
灵台中几点微火不住跃动,似远时近。
这些都是又谦禅师能感应到的同行者,或较熟的共修人。
最大最亮同时也最稳定的光点,便是这一区的掌事尊者,大利乐菩萨。
而一旁一些较小较暗的,则是菩萨尊下的一些金刚与罗汉。
再次一级,和又谦自身的光点差不多明亮,且比菩萨与金刚、罗汉等人的光点更活泼更闪烁不定的,则是一些和又谦禅师本人的道行接近的修行之人,比如灵风禅寺的苦无大师,天一阁的星火居士。
再只有如火虫一般飘忽游离的,则是修行的程度更次一级的佛家中人,比如至道与至能,还比如至无。
众人或在地精舍,或在演经堂,或如又谦一般散坐于任何可能的地方,只是突然有了灵思,便随处找个合适的无骚扰之处,打坐入定了。
所有人都在修行中,只为了能再次见到这兜率之天的弥勒大尊。
除了又谦禅师。
他的灵识犹如一根细细的长丝,载满了烦恼向着远处蜿蜒,仿佛迷路的蚯蚓翻腾于指路的油灯边,想要靠近却又怕烧断了身子。
或青或苍的众焱吻舔食着蚯蚓的身遭,让又谦背脊上不断滚下凉珠。
这些都不是又谦所要找的那团焰。
那团似火非火的焰。
那团时火时非火的焰。
那团或明或暗的焰。
那团非空非非空的焰。
那团让又谦看破这方佛地之虚妄的焰。
啊!是她!
又谦的灵识在又一次被燚吻触杀的瞬间,终于感受到了一旁那朵零火中微弱的熟悉。
她的频味再次谐调了。
不再迟疑,游丝顿时化身灵蛇朝着那枚烛火席卷而去。
雷挚一般的麻木在灵蛇扑倒烛火的瞬间取代了又谦的灵魂。他的身形顿时散了开去,重凝的时候已如一滩血水化在了菩提树旁。
“不可打扰他人修行。这点你可是又忘了?”
“弟子……知错了……”又谦的游丝在一股磅礴澎湃的火焰灼烧下勉强发出了有别于焦味的声响。
大利乐菩萨不再言语,将游丝从手中放了开去。
又谦这才重又软回了树下。
虚无妄境的猛兽咆哮着冲向现世,顺带将又谦禅师也给从床板之上一把带起,透过他的嘴发出不甘的嘶吼。
禅师努力压制着胸中的异兽,环望四周片刻,这才想起自己已经离开了那异境回归了现世。
胸中尚为平复,又谦的精力都被猛兽抢占,双足断无气力,可即便如此禅师依然坚持向门口爬去。
“师叔祖!”在门口听闻动静的承康一进房,便见又谦靠坐在一架检测他生命体征的仪器旁,气力全无。
又谦一把抓住承康,一边力压喷薄欲出的猛兽一边吩咐道:“去……去……叫至聪……过来!”
“师叔祖……”承康有点犹豫。
“快去!”又谦不由分说。
“是!”承康转身飞奔而去,同时给承德传了一个消息,后者立刻从禅房里奔出,前来照顾又谦。
“师叔,你回来了。至无他们可好?”刚踏进又谦禅师的房,海观寺的住持至聪便开口探问。
“他们都还安好。”又谦依旧喘息着。
“那,可是找到那位尊者了?”
“找是找到了,可惜我也被发现了。”
“可是那自称的大利乐的狂人?”
“正是。”
“虚拟的世界里,如果找不到那位尊者,恐怕我们奈何不了这群狂妄之徒啊。”
“这正是老衲急着找你来的关窍。”
“怎讲?”
“那位尊者助我自由往来两界的同时,我也感觉到他的身上带有一些熟悉的气息。所以,私下里我也有在寻找。”
“那位尊者可是某位现世里的旧识?”
“正是。”
“如何?”
“并不欲来相助。”
至聪沉默了。
“他本是一名无不在网科技的研发人员,多年前痛失爱女,后消沉遁世,在各虚拟世界中沉迷,寻死。”
“一名寻死者?”至聪的一双断眉皱起。
“正是。”
至聪不言,又谦也沉默了下去。
“寻死者为何会助你?又为何会在那虚境之中?”
“他,是老衲之侄。至于为何会在那妄境内,怕是仗着无不在网的技艺,强行突入的吧。”
至聪陷入了思考。
寻死者,本是一群对尘世再无半点留恋的人,比大部分修行者更断尘根,但却无上求下化[1]之心,只一心求得真正的解脱,所以要找他们帮忙是断无可能。可这位求死者却有强行突入妄境又安然离去的威能,这就不得不考量一下寻求帮助的可能了。
这妖境乱世经年而来,已祸及数百万无辜人众,无论是警方还是科研单位都素手无策。要不是眼前的又谦禅师于机缘巧合中误入那境,又在那位尊者的帮助下回到了现世,恐怕没人会知道这祸首居然是一个虚拟的异世界。
“师叔特地找我来,不会只是述说发现尊者本尊却相劝未果的事吧。”
又谦双手合十颔首道:“然。老衲有一事,还望住持准允。”
“所谓何事?”
“龙泉寺的法量大师,日前给了老衲一样机窍,可远程控制人体内的赛灵格。”
至聪一惊。龙泉寺的法量大师,执掌玄机堂。而这玄机堂则是华夏佛道释三界在科技领域的最高代表,虽不比皇家科学院及科监会[2],却也是实力雄厚。
而能控制赛灵格,这就表示可以全面接管一个人通过脑关而载入的赛灵格程序,从而可以全面控制一个人的行为。
这样的事……若是放在平日里,至聪当然是绝对不会同意。可放眼当下,警方根本不相信又谦所言,只当是又一个末日传闻。而如果那人当真就是助又谦脱离妄境的尊者,还真的必须要请来才好。
“唉……善哉善哉……”至聪不知如何开口才好。
“吾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老衲早有觉悟。”虚弱坐在床沿的又谦此时看着至聪的目光甚是坚定。
至聪还在考虑如果此事泄露出去,对海观寺会带来什么样的负面影响,但一听又谦的誓愿,却无地自容了起来。
“此乃为天下之大事,海观寺自当尽力而为。”至聪也表明了心意。
4. 墓夜
阿瓦隆的一双散发着与周围极其协调气味的破鞋,在坟间的泥土上留下两串时断时续的印痕。
暮阳孱弱的橙辉为他深褐的皮囊涂上了不相称的金纹,仿佛一只被印上了法咒的僵尸,正在圣洁的光沐中化作气弥消散身形。
事实上,他的身上的确正喷薄着气雾,以肉眼可辨的姿态招摇过茔。
那股气息没人愿意多闻一口,因为实在是令人作呕。
他缓缓地从一排排坟茔碑林中腾去,慢慢地浮向渡云崖。
渡云山西侧的断崖,上书“渡云”二字,此山此崖便由此得名。
落日与阿瓦隆对目而视,周遭百树萧瑟空寂绝山。脚下便是诺当市,首任市长钱伯勒的琉璃雕像便在中心广场山矗立着,在垂暮之下尤其扎眼。
一片树叶误闯了阿瓦隆的眼帘,顿时惶恐地颤栗起来,哆嗦而慌张着翻滚出了他的视野。
“好一个落日啊。”
“好一个落日啊。”
一片碎屑误闯了傅意达的眼帘,顿时惶恐地颤栗起来,哆嗦而慌张着翻滚出了他的视野。
他正站在心宇大厦的顶楼,与远落的哀阳互视而立。
海滨市原本的最高点,无疑便是海观寺坐落于的落霞山,但奈何城市发展迅猛,百余年前落霞山便被高楼环俯,霞光的落辉再也沾不上山顶的枯寺。
此后大地飞奔人事宏移,原本的高楼逐渐矮下,只留下这栋心宇大厦,横插在海观寺与日落坟之间,成了这城市唯一的旗杆。
从此西望,海天交界线上跃动着的卵黄透出一股迫不得已的慵散,让傅意达心旷神怡。
难得回一次人间,傅意达透过塞林格控制的身体,没有错过这晚去的落霞。
他就如这孵回地下的蛋卵撒在人世的弥靡金芒一般,遍布在整个空间中。他既是知秋一叶,也是阿瓦隆;既是慕沫白,又是德川三藏;既是藤本六二,又是弗朗西斯·穆兰。
所有这些人既都是傅意达,又都不是傅意达。
他既在心宇大厦,又在渡云山;既在北境雪原,又在葬剑冢。
来自十一个世界的感受,汇聚在这具脆弱身体的头颅,以及这无尽时空的无不在网中。他既可以一人一人地感受,又可以旁观这十一个人。
傅意达就和这个世界的每一个人一样,仿佛一口贪婪的黑洞,撕扯着这早已破碎的世界里最后一星半点的碎沫,连渣滓都不肯剩下。
而他现在,就站在心宇大厦的顶端,俯视着这片寂静无声的碎屑集散地,感受着真切的死意。
“风光无限好啊。”
“风光无限好啊。”
阿瓦隆站在渡云山的顶端,俯视着这片寂静无声的碎屑集散地,感受着真切的死意。
脚下的枯土传来不真切的颤栗。
令人作呕的生物不合适异地嵌入到这片宁静的山巅。
阿瓦隆不屑地转过脑袋,是几名杀手。
真是让人厌烦啊。
他们似乎说了些什么,但阿瓦隆完全没有在意。
无非就是为什么要把所有人都杀死之类的。
了无新意。
真是让人厌烦。
噗噗噗。
刀子扎入身体后为阿瓦隆送出的快感如毒品一般在体内蔓延开来,多重高潮掀起的迭进喷发让阿瓦隆的脸上浮现出了半抹一缕的笑意。
“就只有这么点么?”阿瓦隆随着死意的骤然消退而不满的声音从宛如窟窿的嘴里散发了出来。
杀手们都愣住了。
“一开始居然还有所期待,我也真是迟钝了啊。”阿瓦隆颓自叹气,随后便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双锤出手,将最前两个人的脑袋砸成了稀粥。
“你!”众人惊恐地后退。
不死之人,这是不应存于世的。
众人提刀便砍,但阿瓦隆却毫不躲闪,用身体接下了每一次攻击,任凭伤口再深血喷再高,也只是面带笑容地迎向下一轮攻击。
既然阿瓦隆不会死,那别人便不会生。
毫无技巧性可言的战斗就在一片颤栗的惶恐中落下了帷幕。
当血色铺满整个崖顶时,金纹也从渡云两字上全然落下。
阿瓦隆回头看向落日的彼方时,落日已经走完了今生的最后一程,回归了坟土。
“好可惜啊。”
“好可惜啊。”
傅意达回头看向落日的彼方时,落日已经走完了今生的最后一程,回归了坟土。
方才几名人工智能巡警驾着浮空车来到心宇大厦的楼顶,盘问傅意达为何逗留于此。
这是一个非常好笑的问题。
身为人类的傅意达,凭什么要接受人工智能的盘问?
你有问题的话,不应该去问市中心的无不在数据库么?通过我在这个现世与多个虚界的行为来推断出我现在为什么站在这里,这不应该才是你人工智能应该做的事么?
所以傅意达根本没有让自己的赛灵格去回答那些电子人的盘问,直接调用了一些禁用的工具,将警察支走。
随后继续凝望着远落的光盘。
而此时光盘却已碎尽,只余下血般的雾海仿佛杀人场的遗痕。
寂寥之下,赛灵格将傅意达的视线投向了脚下的临海市。
街灯早已点上,将整个临海市绘成了一张复杂的电路网。
纵横交错的街道在强有力的城市规划下,以一栋栋全无半分亮色的楼宇为核心,一根根亮丝笔直地向四周辐射出去,规整地九十度转弯、分叉,就仿佛一张镶嵌着芯片的电路板,或者一张磕了药的蜘蛛网。
大街上除了街灯与无人驾驶的出租车,仅余的光源便是那一家家自动贩售的便利店。
没有了传说中的扁担郎,没有了轶闻里的推车汉。
没有了以前的路边摊,也没有了过去的夜排档。
当夜幕四垂薄阳西下,亮起的城街悬火便组绘出一枚沉寂咒阵,将整个临海市从世界抽离,丢入了寂静的异次元。
最可憎的却是连举头的星空也一并被城灯抽离。
一条野狗突然从街角转出。
傅意达着实被吓了一跳。
这死阵之内为何还留了一丝生魂?这是何等的不科学。
细细一看,却又应该不是一般的野狗。
赛灵格调用周围城市监控的探头画面,将那条狗的近况送入了傅意达的脑海。
那是一条骨瘦嶙峋的拉布拉多。
巧克力色的毛上点缀着泥土做成的果仁,披着的蓝色工装式牛仔衣裤看得出是五六岁的年纪,还带着一个写意的翻帽,也被朱古力的泥条重绘上了后现代的气息。
主人把对小孩的热爱都倾注在了这条名贵的小犬上,接着自己便独自去往了某个虚拟的世界,留下这条名犬孤自生存在这座日沉夜寂的丛林里,也不知过了多久。
傅意达皱着眉头透过城市监控直视这条拉布拉多,感到无比的厌恶。
就仿佛看着一副寄情山水的墨宝上无端滴上的一渍酱油,恨不得清之而后快。
但这种厌恶并没持续多久。
一辆人工智能控制的市容整洁者准时从这个路口转出,电子眼毫无误差地分辨出了这条嶙犬,无一丝迟疑地就将它电晕丢进了回收箱。
一旁走过的一台家政赛灵体似乎悲悯地看了消失的拉布拉多一眼,随后继续机械而忠实地走向大卖场。
或许自己倒在路边也会被它这么干净利落地清理掉然后被一台无生命的赛灵体抛上同情的一眼吧?
傅意达不无快意地想着。
这样的死法,不知道比之虚拟世界中的千刀万剐,是不是更痛快些呢?
傅意达突然向前一步跨出,跃入了临海市的最高空。风放肆地冲着双耳咆哮,甩在身后的引力狂暴地追着身躯撕扯,电子感应街板如冬君般张开怀抱,准备将傅意达一把搂入。
“不知道死神阿克苏会给我带来如何美味的死亡啊。”
“不知道死神阿克苏会给我带来如何美味的死亡啊。”
阿瓦隆突然向前一步跨出,跃入了诺当市的最高空。风放肆地冲着双耳咆哮,甩在身后的引力狂暴地追着身躯撕扯,山石如冬君般张开怀抱,准备将阿瓦隆一把搂入。
嘭!
一声沉闷的轰响。
阿瓦隆的残骸从血浆肉泥中缓缓撑起了上身,全然走形的颧骨在一阵软体动物般的扭动下再获饱满。
他终究还是又站了起来。
诺当市已无生灵。
没有活物能与一个不会死的亡魂共存。
连生命都无从剥夺的存在,死亡只能赋予它更多的意义。
阿瓦隆缓缓走到了钱伯勒的雕塑前。
已不知是多少年前了,阿瓦隆与钱伯勒曾并肩站在这里。而今却只有自己与他的雕像了。
钱伯勒早就离开了,不知去向了哪里。
这个世界来了许多灵,走了更多魂。
留下的,多是次级赛灵格,以及大把的NPC。
但阿瓦隆喜欢这里。
他走遍了这个世界的每个角落,最后回到了这里,他最初登录的地方。
满月已然升起。
阿瓦隆弯下腰,用早已没了体温的手轻触脚下的大理石板。
一个血阵被唤醒,澎湃的魔法气浪从地心被召唤而来,洞穿着阿瓦隆的身体。
“哈哈哈哈!”阿瓦隆愉悦地肆意大笑。
以三十六个城市的血祭为条件,引发大地魔脉的颤栗,一个法印在这个世界浮现。
而这个法印的魔气交汇点,正是大地的极北。
第三十七个法阵自行在极点成形,澎湃着紫与绿的癫狂。
死神阿克苏,系统最强伤害输出者,在这个世界被唤醒了。
“真美啊。”
“真美啊。”
系统响起一条新消息:
联合国第三秘书长下午因失觉症突然昏迷。
5. 禅修者
“当真是寻死者?”
“的确是寻死者。”
对面的声音暂停了下来。
或许是在和别人交流着什么。
或许是在和自己交流着什么。
沉默的时间有点长,长得让这无意义的留白自生出了些许意义来。
是在考虑又谦与那位寻死者之间的共性么?
还是在考虑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
血缘关系……
多么可笑的名词啊……
作为寻死者的他怎么可能因为这种不切实际虚无缥缈的理由就搭救又谦呢?
不对不对……如果寻死者当真是比我们更接近禅更接近道的人的话,那搭救世人这种想法根本就不可能存在于寻死者的脑海中。
他们可不会上求下化,更不可能在这个世界里普度众生。
寻死者,与我们,与世人,根本不在一个层次啊。
所以身为寻死者的他又怎么可能搭救连禅修者都算不上的又谦呢?
长老们应该也是在疑惑这个问题吧。
这位他方尊者可能是任何人,却最不可能是寻死者。
是又谦搞错了么?
“就依又谦所言吧。”
“谨遵法旨。”
这恐怕是没有办法时的办法吧。
或者就是想试探又谦?
6. 海观寺
如落霞山阶上的一枚蝼蚁,一个臃肿的人形缓步而坚定地于雪白中划出一痕孱弱的黑缕。
“施主请留步。”一位僧人将步履婆娑的傅意达拦在了寺门口。
均匀喘着粗气的傅意达似赛灵体一般缓慢而平稳地坐在了一块磐石上,望着海观寺橙黄色的大门。
双眼散发着浓郁如墨的滞光。
华灯渐上,一条橘黄色的蛟龙从落霞山脚下挣扎着破土蜿蜒着腾起,于灰茫斑驳的雾尘里扶摇颠簸,辗转扑腾着来在了海观寺的寺门前,钉死不挪。
远处还能依稀看到落阳的尾羽,在波粼摇曳的海面上不甘心地忽闪。
傅意达回归网络后的一天正随着粼粼的海面一起碎入无边的黑暗,但他的身体却如一尊泥佛定死在了海观寺的门口。
无人能断定那太阳到底是已经坠下了,还是正在坠落。
城里没有半点活着的灯,死了的火倒是随处可见,装饰着一口口粗壮的棺材立在由气动路管网缀扮的坟场里。
两千万人口的海滨市,以每月千余的速度缓慢而坚定地消化着自身,犹如一枚巨大的胰脏。而那些没死的佛祖们,正浸淫在万千世界里凭借数不胜数的化身缔造并翻新着人类文明的辉煌。
傅意达此时的灵魂便是其中的一员。
还没死。
但也只是还没死。
他的意识正在知秋一叶、在阿瓦隆的业身里,韧气无可挡地走在朝拜死神阿克苏的雪路上。
而在这具不自觉来到海观寺门口的法身里,留存着的却是一卵凝结了五千年人类精华的价值六百标准币的赛灵格。
应该还能再便宜点的,但一心求死的阿瓦隆懒得在讨价还价上浪费时间。
“你来啦。”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傅意达的耳边响起。
又谦禅师再一次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知秋一叶扭过头看着又谦禅师,涣散的墨光仿佛录像倒带一般,重凝的墨滴挟带着目光的焦点落回到了尘世的又谦身上。
“你怎么又来。”
“不是我又来了,是你终于来了。”又谦禅师的脸上闪现一丝歉意。
傅意达皱着眉四下一个环望,这才发现自己身处海观寺门前。
“你……”
“善哉善哉。”又谦禅师双手合十向着傅意达一个欠身。
傅意达已然明了。
“真不该省钱。”言下恨恨。
“时局紧危,不得已出此下策,还望见谅。”
“哼。”阿瓦隆冷哼一身,转身便想走,但透过身躯的知秋一叶却哑然发现傅意达根本没能转过身。
“既已来了,便就不走了吧。”说吧,又谦禅师转身走入了海观寺漆漆然的寺门,傅意达载着阿瓦隆木然地在后跟随。
半年的时间,九百一十二万六千五百人离奇死亡。
他们的生命体征被人用镰刀收割而去,但却没有留下一丝刀痕。
死因成谜。世人所知的除了死亡便无它物。
人们一觉睡去,第二天便不再醒来。
此后走着走着,便可能倒地不起。
失觉症。
有信仰的人说是启示之日最终审判或是末法降临。
没信仰的人说是恐怖袭击生化武器或是电磁洗脑。
各国戒严。谣言四起。科学家与警方多次被围攻。
末日教兴盛,教徒遍布五湖四海。
而后,德高望重的又谦禅师将资深宅男傅意达运到了海观寺。
“师叔……”海观寺的至聪住持看着禅房内独自萎坐的傅意达,向着身侧的又谦禅师轻轻地欲言又止。
“地狱未空,不差贫僧一叶枯席。”又谦的回答很坚定。
至聪叹了口气。
“就是他了?”
“就是他了。”
“善哉。”至聪推开了禅房的门。
傅意达的自我与众我再次融为一体的时候,知秋一叶感受到了那种熟悉而又陌生的厌恶感。
肉体的悸动与颤栗让早已习惯了死的虚味的灵魂里充斥着生的恶心。
一把推开思绪中无名状的黑衣人,在一团莫须有的宏洋包裹下挣扎着浮生,直至精疲力尽地瘫软在微凉的榻榻米上。
再睁眼,就看见一方复古无影吊灯悬在眼前的天花板上。
竹制的天花板与四面的房墙,米黄色的榻榻米与一方红木的矮桌。一面的墙上挂着一副苍劲的“静”字墨宝,而它对面的墙上则悬着一扇无帘的窗,窗外是一面竹林顶着的嫩叶。
傅意达发现自己正躺坐在一间禅房里。
知秋一叶依旧在雪原中前行,阿瓦隆依然在亡者谷地挪步,索克萨尔也还在智者冢里徘徊。
还有藤本六二、弗朗西斯·穆兰、方云鹤、塞巴斯蒂安,等等等等。所有十一个化身,傅意达都可以清晰地感觉到。
自己并没有掉线,自己只不过被强行唤醒了罢了。
“这里没有屏蔽无不在网信号,你并没有被剥离。”一个苍老的声音传入了傅意达的耳中,两个人形进入了傅意达转过的视野。
又谦禅师与另一外僧人并立在侧。
“至聪……住持。”傅意达在脑海里开启了一个查寻,很快就有了答案。
“用这种方式请施主过来,也是逼不得已,望施主见谅。”住持至聪向傅意达合十颔首。
“哼。”傅意达懒散地躺了下来。
这滩肉泥已许久不动,筋骨的份量傅意达已经颇为不适。
至聪看着一团烂肉瘫软在地,眉头不由锁起。
“有事快说。”傅意达继续感受着从化身传来的感官。两边时流不同速,这带来的刺激倒是也让傅意达享受了半分。
“这半年来的失觉症,施主想必也是略有耳闻吧。”至聪开了口。
“众世界里,都是热门。”
“那施主就不曾有什么想法?”
“与我何干?”
“与你怎无干?”
“人早晚会死,如灯灭,如叶枯,无人可阻。”
“但这可不是寻常的身死。”
“如何?吃饭会噎死,下楼会摔死,走街上会撞死,来颗陨石整地球一起死,难道大师都要去阻上一阻?”傅意达特地加重了“大师”两字的发音。
至聪的眉头显然更是紧了起来:“就不担心自己哪天在那些个世界里就突然死去么?”
“生亦何哀死亦何苦。我已死千百回,不差一两回。”傅意达说着索性闭上了眼,开始细细品味起那些化身身上的死感来。
又谦禅师挥了挥手,傅意达顿时感觉五感被强行剥离而来的空虚所折磨。
“你!”傅意达睁开眼,死死地看着又谦。
“无为,非无可为。”
傅意达狠狠地瞪了又谦一眼,便又躺了回去。
“明知你一心寻死,我们却又这么劳师动众将你弄来,个中因缘难道你就不曾想过?”又谦禅师再次开口。
“要我帮忙?”
“你觉得你能帮我们什么?”
“天晓得。”傅意达的回复很干脆。
“那就让贫僧来帮施主略作回忆吧。”又谦又是一挥手,傅意达的意识瞬间就被一个来自异空间的漩涡卷了起来。
眼中的色彩单调并暗淡了下去,身体的重量也逐渐减轻。整个人仿佛飞了起来,四周的人与物也逐渐开始模糊。
一种仿佛整个灵魂都被粉碎的破屑感取代了一切来自肉体的神经刺激,而后便是“咚”一声重凝,傅意达已经跌坐在了一处宝殿内。
如镜的水晶地板上铺着一层薄纱般的丝绸,四周立满了一根根通天的圆柱,而每一根大理石柱身周遭都镶嵌满了鹅卵石一般的各色钻石珠宝美玉翡翠,光彩夺目让人无法驻目。
整个大殿极是辽阔,只能在远处眺见该是边缘的白墙。向上望不到头,仿佛直达天顶,却又有无尽的祥光洒下,柔和而明亮。
傅意达感受了一下,来自众世界的化身依然可以感知,但自己的真实肉身却是感受不到了——他的主体意识已经被彻底丢进了这个空间。
“过来。”又谦的声音从傅意达的脑后传来,而后傅意达便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朝着又谦的方向走去。
“不想知道这是哪么?”又谦看着已走到跟前的傅意达,转身向前而去的同时问道。
“不就某个虚界么。不是佛乡,那里我熟。”
又谦禅师在这个世界的脸上皱起了一个算是微笑的裂纹:“这里不是外面的那些个世界。这里是只有海观寺才能进来的小世界。”
“修禅境?”以海观寺为代表的一种利用虚拟世界的手段来历练僧人修行的方式。
“是,也不是。为了今次的妖邪异境。”
“册。”傅意达嗤之以鼻。
两人就这么走了许久,朝着一团不刺眼却犹如太阳一般光耀万丈的祥和走去。
一个人形从光芒中慢慢显现出来。
傅意达还是什么都没说,任由又谦带着自己的身躯向前走。
终于,一个高大伟岸的人形完全从光华中闪耀而出。
那是一尊佛陀,却不似佛像的材质,更应是一具真躯,端坐在一朵巨硕的莲花之上。
而在他的座驾之前,还立着一位身着不饰点缀却华美无边佛袍、双目紧闭的人形。
傅意达一下子看不出此人是男是女,但却能从他的眉目中看出一种肃穆的端庄与威严,以及……一丝熟然。
傅意达突然主动走了起来,快步朝着那佛陀面前的人走去,又谦禅师也不加阻拦,收了对傅意达的控管。
此人是谁?
“可有印象?”又谦禅师看着正出神地端详着那闭目人的傅意达问道。
傅意达什么都没说,只是绕着那人转起了圈。
“那些突然失去意识的人,便是被一个特殊的虚拟空间给捕获了意识,算是彻底陷入了无尽的幻境之中,直至死亡。”又谦禅师朝着空间中的佛陀合适鞠了一躬,缓缓地说着。
但傅意达并未答话,只是盯着那闭目人的脸不住地看。
“没人知道那个特殊的空间到底藏在什么地方,也几乎没人找得到那空间。而被那空间找着的人,则几乎全部死在了里面。”
“除了你。”傅意达终究还是开了口。
“机缘巧合罢了。”
“这便是那里的主宰?”傅意达看了眼如山岳一般俯视自己的佛陀,问。
“是。也不是。”
“那这人呢?”傅意达又盯上了闭目的人。
“你不觉得熟悉么?”
“到底是谁?”
“便是我不说,你也该晓得吧。”
“在那里?”
“是。”
“不可能。”
“但事实就是如此。”
傅意达站在闭目人的面前,死命地盯着他看。
“此人,正是我的孙侄女,你的女儿,已故去三年的傅永晴。”
7. 欲境
傅意达怔怔地看着眼前立定的人儿,久久不能言语。
那是他的小晴么?傅意达不敢相信。
事实上,如果光是看长相的话,的确不像三年前因车祸死去的小晴,可问题却恰恰就在这里:那不是当年年仅七岁的小晴的模样,但却很像十来岁的小晴应该有的模样。
再加上那奇妙的法衣,所以傅意达端详了好一阵,还是不敢确认。
可那神态,那脸庞,要说相似,也真似得太过分了。
“那到底是什么地方。”傅意达终于还是开了口。
“你肯去么?”又谦禅师看着如一摊死肉般的傅意达问道。
“去。”
“那就明天吧。”
傅意达没说什么,只是闭上了眼。
回到禅房的傅意达,愣愣地看着眼前米白色的方形吊灯,久不言语。
至聪看了看身旁的又谦,只见又谦缓缓地点了点头,便不再说什么,转身离了禅房。
又谦禅师看了傅意达些许,便也出到了房外。
与至聪一起,两人被空气动力垫稳稳地托落回了地面,齐齐地转身看着空中傅意达所住的房间,叹了口气。
“师叔,他果真应允了?”至聪的双眼从空中落回到了又谦的脸上。
“算是吧。”又谦依旧望着空中的禅房,神色黯淡。
“寻死者……”至聪没有说下去。
“求死,必有其因。”又谦禅师没再多说什么。
至聪也没多说,看着又谦禅师月色下明暗交替的苍容。
世间众生,便只有自己的又谦师叔,去了那妖邪异境,又安然回得了现世。余人非死即迷,不再还阳。
只因他方尊者的一次提点。这是机缘?还是道行?
至聪想起又谦年轻时许下的菩萨愿——愿人世重返现世。
难。
而今妖邪异境突起,这宏愿便是更难了。
这傅意达无论是否就是他方尊者,这内里究竟有否又谦不愿说的隐情,至聪现在不愿多想。
又谦禅师的所为,便是错,那也是舍己度人的吧。
至聪不再多说,只一摇首黯然离去。
又谦看着月轮下至聪离去的背影,也是叹出了一气。
这一来,怕是断无退路了。
自己所犯戒律,不日便够将自己逐出海观寺了。
但与天下人相比,执着于戒律所范,那也是迂腐了吧。
持戒而舞,携镣求果,这终究还是执迷于形式了,堕了颠因倒果的魔障,非又谦之证道。
一念及此,又谦又转身意味深长地看起了悬于空中的竹海翠居。
而此时的傅意达,则还在回味着方才驻足的海观寺禅修境。
龙泉寺玄机堂倾力打造,原是为了修行者而设,任其心魔膨发,修行者持定而入,作为最纯正的精神历练之所。
连禅宗视之为异端,但海观寺的又谦禅师却认为这恰是证道所在。
入得地狱方可空地狱。
又谦禅师早年发愿将人世从虚界重新拉回现世,而修的法门便是利用这虚拟幻境来直面心魔。
也算是独成一小宗。
傅意达对此不屑一顾。
但这却也成就了海观寺独不二的特色——寺内满布纳米微虫,傅意达可借此继续保持在线。
那海观寺的小世界,傅意达是无法再进——要进,或是定入三禅,或是又谦带路,光靠傅意达自己是断无可能。
可那着法衣的傅永晴,到底是真是假?
在傅意达看来,又谦虽求证佛果而入魔,但却不至做出这么离邪的事来。
可真要说那妖邪异境里有着小晴的灵识,傅意达却是怎么都不信。
当年的小晴离去之突兀,实在不可能在某个世界里还能留下些什么。
但,傅意达的心中却隐隐感到一阵虚飘。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却又极不真切。
会是什么呢?
或者这才是又谦极力要让自己进到虚邪异境的原因?
一尊令所有修道者无法抗拒的三世佛陀,一班助人修行消业积德的罗汉菩萨,一方须弥兜率,一处极乐佛界,再加上傅永晴。
傅意达的思绪全然集中在了那进不去的异界上,难得地忘却了十一化身。
又谦禅师绕过了大雄宝殿与珈蓝堂,走向海观寺的另一侧。
发着荧光的火虫们自觉地跟在又谦禅师的周围,有几只还主动探向了前方,似一舟灵船泛于暗冷的夜湖,静静地滑向漆凉的深处。
那是一排悄无声息的禅房,黑洞洞的窗口吸纳着四周仅存的生气,火虫们也无法探入其中。
又谦禅师挥了挥手,火虫们乖乖地熄了流火,蛰回了地上。
他推开了中间那扇房门,走了进去。
一名僧人正静静地躺在一张木板床上。
气息平缓,似无实有。
又谦看着僧人的月白的面色,眼帘中闪过一组组整齐的数据。
那是这名僧人当前的身体状态数据,与上午所见未有不同。
左上角是这名僧人的头像,下面还有他的法号:至无。
又谦看着至无。
丘壑上缓缓淌过两川浅溪,久旱的大地被点滴的溪水浸泽后,愈显苍凉。
月暮斜洒,半明半暗的挥墨衬得至无越发单薄。屋外竹叶的瑟瑟细语也是那么惹人心烦,偶至的脆响假饰成牛马的颜面,试着拐走冉出的气,携着带着零落于田野间。
是谁在写意山水,是谁在执笔人间。
又谦叹了口气,再度确认生命体征平稳后,便退出了禅房。
左右还有四间房,分别躺着至有、至道、至能与至慧。
师兄又履的一名弟子,师弟又随的两名弟子,以及自己的两名弟子。这一排五间禅房里,躺着五具躯体。
又谦知道,这些肉身现在除了一滩皮肉,什么都不是。五人的灵识早就去往了那妖邪异境,在那自尊为佛陀的神人手下修行着。
声色犬马皆皮下骸骨。
可从未曾想过,离了那骸骨皮囊,人却终什么都不是。
又谦看着至无的房门,又是叹了口气。
8. 寻死者
“死神阿克苏第七次被召唤。”
“都是因为那傅意达?”
“正是。”
“看来的确就是他了。”
这边默然。
“既是寻死者,又为何要帮又谦?”
“未知。”
“那,那个人呢?”
“行踪不定。”
“会不会也是傅意达?”
“未知。”
那边默然。
“照预定计划行事吧。”
“谨遵法旨。”
“死神阿克苏第七次被召唤。”
“嗯。”
“那边可能会有所行动。”
“嗯。”
两边默然。
“这种事以后不用再来告诉我了。”
“是。”
“结束后,别忘了清理一下。”
“是。”
“死神阿克苏第七次被召唤。”
“七重刺激,也算是创纪录了吧。”
“我也想去。”
“怕是不会让你分享吧。”
“羡慕啊。”
“你也去召唤呗。”
“哪敢啊。”
9. 梦狱
“星野,星野快醒醒!”一个声音不停地在傅意达的脑海中回响。
接着,身体便被推搡了起来。
精神依然无法集中,但身体却是完全被唤醒了。
傅意达挣扎着睁开沉重的眼皮,望着一张陌生的脸。
污秽,肮脏,充满了衰败,被死亡的气息缠绕着。
这是傅意达对这张脸的最初评价。
“雪穗,怎么了?”一个空乏的声音从自己的体内发出,傅意达在听完这个声音后才惊起一声冷汗。
这不是自己的声音!
等,等等,这也不是自己的身体啊!
傅意达艰难地抬起双手,却发现明显和印象中自己的手臂完全不同,尤其是左手大拇指,明显被削去了一大块皮肉,而且时日已极久。
事实上这不是自己的任何一个化身!
“你怎么了?还不快跑!”那被自己称为雪穗的女子一把拉住这具被称为星野的身体,在乱石峻凌中攀爬了起来。
“你刚才摔下来就晕了过去,把我吓坏了!”女孩的话带着极重的口音,但傅意达却完全分辨不出到底是哪的口音,好像听过,又好像全然没有印象。
“我说怎么头上这么疼呢。”自己的声音也是奇怪得很,而且说着自己的手就摸了摸脑袋,果然一阵刺疼就传了过来。
不对,这不对!
傅意达意识到了不对,自己的意识完全就不在自己的身体里。事实上,自己现在完全不知道身在何处。
自己被从自己的世界剥离了!我的本体,我的化身,统统都不见了!自己现在所有的一切,就是这具名为星野的肉体!
四下张望,傅意达顿时深感绝望。
这是一处一眼望不到头的山峦,且这山都是石山,山上寸草不生,除了如割刀一般的利石,别无他物。
他和雪穗直攀在刀刃上,一步一步地走向未知的远方。
而在身后,却是一片火海。
虽仍隔着很远,但在这片山川之外,便是一片望不到头的赤红色的火之海洋。
真正的火海。
一轮猩红的圆盘如一眸冷酷无情的瞳孔,正死死盯着傅意达。
那是太阳么?太阳何曾变得如此巨大?
越来越热了。
火海正朝着自己的方向蔓延。
“别再盯着月亮傻看啦!再不赶快回去就要没命了!”雪穗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嗯,这就赶上来!”自己的声音也应声而响。
但,什么?天上的那个猩红圆盘居然是月亮?不可能!
“太阳还要多久升起?”
“不知道。大概还要十分钟吧。”
“你摔傻了吧?我看五分钟都不要了。”
“是么?那基地还有多远?”
“我看悬。”雪穗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但傅意达听来,却感觉还隐藏着一丝淡淡的解脱。
或许她也体会到了死亡中的极致享受了吧?
太阳即将升起,为何就要悬?
莫非和那火海有关?
傅意达抽空再往回望去。
火海犹如一条笔直的横线,向着自己缓步而坚定地扫来。
难道这是昼夜交界线[3]?!
不!这里难道不是八热地狱[4]之一么!
“快!就在前面了!”雪穗的声音传来。
“就来!”星野的手脚开始猛然发力。傅意达也情不自禁地开始使力,但身为程序员的他爬起石山来哪有星野利索,反而算是帮了倒忙。
“你今天是怎么了!”雪穗回过头看了一眼明显手忙脚乱的星野,抱怨了起来。
“摔傻了……你别管我,快走!”
“哼,你当我要管你啊?你死了我虐谁去?”
“我擦!谁虐谁啊我说!”
这俩人怎么这时候还有心思拌嘴……
傅意达知道自己完全帮不到忙,索性不再控制身体,星野的速度反而立马快了起来。
“快!还有不到一分钟了!”雪穗大叫着,担心地看着明显已经还转了的星野,生怕他再次犯傻。
“你走你的,我可是属猴子的!”
“你明明是属猪的骗谁!”
“靠!不拆穿我会死啊!”
星野的手脚上不断被如刀的石锋割出伤口,鲜血不断地从身上涌出。但傅意达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手脚已经开始麻木了,但星野却依然准确无误地控制着身体反复地坐着攀爬的动作。
雪穗的身上也早已满是血污。相较而言,她的脸倒还算是干净的了。
那个黑洞洞的洞穴口已经近在咫尺了。
傅意达已经可以明显地感受到来自身后的热浪。他没敢再朝后看去。
而前方的天空,也已经在还未升起的太阳的照耀下,换上了血红的新装。
相比之下,那轮月亮已经不再那么红得惹眼了。
手上明显传来灼伤的痛楚。
星野的速度慢了下来。
洞穴就在前方,而且难得的是这一段路居然都还算平整。
雪穗也已经跑不动了。
空气干燥得难以呼吸,更泛着一股肉质的焦臭。
每一口空气都仿佛一群小精灵在撕扯着自己的肺。
无尽的痛楚从四肢与胸口喷涌而出。
星野的意识开始消退了。
或许就这样死掉会是不错的体验?
傅意达如是想着,但又一口呼吸中的灼烧却将这种想法燃成了灰烬。
身体里有一股莫名的冲动冲击着傅意达的意识。
他首次对死产生了恐慌。
不!还不是这里!
傅意达开始艰难地控制起了星野的身体,拉着一样步履维艰的雪穗,朝着前方不远处的洞穴走去。
“快……快走……”雪穗最终还是靠在了山崖上。
嗞一声焦响。
雪穗没再言语。
“你倒了我虐谁!”傅意达大声疾呼,但却没能发出一个音。
雪穗最后推了星野一把,便没了动静。
一股决堤的哀伤从胸中涌出。
星野终于还是醒了过来,一个踉跄倒进了洞穴了,接着一路咕噜滚下石阶。
接着便是无尽的黑暗,傅意达睡了过去。
10. 色境
至用感觉自己正浸在一片冰凉的海水里。
满是尸腐味的海水少了至用所熟知的海腥,冲刷着心肺,载着他不停上下翻腾。
这片海无边无际,也几乎没有风浪,至用只是躺在其中肆意地感受着那股介于生与死之间的味道。
不知道过了多久。
直到一硬物触及他的脚底,至用这才从清明与蒙昧之中顿醒。想来是到彼岸了。
他缓缓地站了起来,看着眼前这一片金色的沙滩。
芥沙极细,脚踩上去竟似踏在一团柔云之上,全无一般沙滩上那种细琐的黏连。
至用从海水中站起的衣上,竟已不着滴水。
向后望去,蔚蓝的碱海[5]望不到边。
向前看去,则是一片巍然的高山闪耀着宝石般的金光。
这里,应该就是又谦所说的虚境开始的地方了吧。
“你可是僧人?”一个雄厚的声音突然从至用的耳边响起。
至用缓缓转过头,看着眼前的神人,默默地点头。
来之前,又谦禅师让久不问世事的师兄又履禅师收了傅意达为徒,法号至用,成为最年轻的至字辈高僧,但却半点佛法都不识得。当时说这是进入妄境的必须,傅意达不以为意,可现在看来,恐怕真是有必要。
“贫僧法号至用。”
“此间便是彼岸,我将引你去到极乐净土,你随我来罢。”神人说完转身离去,至用刚想跟上,神人便已挥手,两人驾云而上,向着前边的金山飞去。
至用此时细看,却觉这位引路神人的身上光华流转似有还无,全身仿佛笼着一片金微的薄光。
而低头看向自己,却发现自己所有的依然是过往的肉身,却也觉着清澈了许多,也不见了往昔的臃肿。
这真的便是要去极乐世界了么?
两人在云端翱翔许久,越过七山七海,不知过了多少光景,至用也全无倦意,只是看着脚下的世界一一掠去,心下平静。
直到远眺一处通天的巨山,两人所踏祥云便开始向上极攀。
那山便应就是须弥山了。
越过山腰的四天王天,再过山顶的忉利天,两人乘着祥云继续往上,越过夜摩天最后到了兜率天,祥云这才停止攀升。
两人再度越过无数的四宝树与七宝池,才终于停到了一座高大庄严的天宫门口。
云端化入兜率天地,两人安然落下,不惊半点微尘。
“这便是兜率天了。”神人的声音传入至用的耳中。
“你且于此静候,自有人会接你去兜率宫面见世尊。”说完,神人再度驾云而起,飞出了至用的眼界。
至用四下张望,发现来往人等也算称得上繁多,众人都身着一袭僧袍,或青或绛,或双手合什或闲庭信步,在那由锦罗绸缎铺就的大道上走动着。
偶尔也会有几许人于墙根树下,又或池沿阶上坐落,似已入定参禅。
但细细一看,却不由地发现所有人的面容都被一抹琉璃所掩,乍看之下仿佛各有不同,但仔细一品却发现似又无差。
虽千百人而只一人。
“这便是极乐净土了?”至用不由得自我言语道。
“非也。此处乃兜率天,仍处欲界之内,又如何是极乐之地?”
至用讶然转身,发现有一位佛光流转的神人出现在了身侧,而且他身周遭的光华较之此前接引的那位更甚。
“我们现在所要去之处,才是极乐。”
说着,至用与神人再度腾上云端,穿梭于各式佛堂香阁之中,朝着天宫内的一所极高的宝殿缓缓飘去。
那自然便是兜率宫了。
琉璃玛瑙翡翠琥珀,嵌于金银玉石的墙上。门廊高耸,步道宽畅,珍宝数不胜数,早已看得麻木。
两侧讲堂经室无数,修行的僧人与其内或打坐悟道或相辩论道。
堂室独立成厅,彼此相离,至用也不知究竟有多少如此厅堂。三两房落之间会有一柄接天玉柱,十凡余人或可围拢,看不出材质,但宝光不尽,想来自是珍宝满身。
向上望去,只见根根巨擎没云而尽,根本看不到顶在何方,或是直通入了化乐天[6]也犹未可知。
直走入不知多深,便又见一道更是辉煌肃穆的殿门,光耀极甚却不刺眼。
“这便是兜率内院了。外院仍处欲界兜率天,但内院自成一方净土[7]。世尊便在内院,你自去吧。”言罢便立于一旁自顾闭目去了,不再言语。
至用合十一拜,便跨入了兜率内院。
与外院的光彩琉璃不同,内院一片清明,除了祥和的佛光,便再无它物。
恍惚间,至用感受到有几股不同的心识在远观自心。勉一分辨,只知这便是已至无色禅定的几位化身正于此间聆听弥勒世尊教诲,只不过他们早已无色,在自己欲界凡眼中,除了光还是光,无着细辨。
只能靠心眼勉力区分。
“世尊座前,还不跪下。”
一个声音从右手边传来,至用当然是分辨不清这声音到底是谁发出的,不过却还是乖乖地跪拜了下来:“弟子至用,拜见世尊。”
内院最深处的一团最为明亮的流光又是亮了几分,至用依稀从其中看到了一个高达伟岸的人形,坐落于一朵巨硕的莲花之上。
糟……
至用突然心中一惊,但很快便强自镇定下来。
要冷静!
“何为禅定?”世尊的声音传来。
“外离相即禅,内不乱即定。外禅内定,是为禅定[8]。”
至用恭敬地看着脚下的地板,等着座上的佛陀裁定。
“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9]。你去吧。”
“是。”至用毕恭毕敬地低首背退而下。
一出内院,至用心中立刻翻涌了起来——
这世尊是看出自己的来历了么?不然已入受想灭尽定的世尊又怎会显出自己在海观寺禅修境中所看到的形象来呢?
而那一问禅定又是何意?自己的回答完全是又谦授意下的照本宣科,这世尊是看出什么来了么?
“跟我走吧。”仍立于侧的神人突然张开了双目,看着至用道。
“是。还敢问尊者如何称呼?”
“吾乃大利乐菩萨。这便是引你去地精舍。日后你于那处修行,还望早日得证佛果。”
“多谢菩萨指引。”言罢,至用便与那大利乐菩萨一同又上了云端。
地精舍的禅房,隔绝了外间诵经礼佛的靡音。
案几上会自动浮现出所需的瓜果鲜蔬,房外的校园里则有纯净无垢的清泉随时可饮。房体通明,壁内自有光彩流溢,而日夜无分。人在此间无论呆上多久也不觉疲乏甚至不觉饥渴,那食的喝的更像是一种摆设,一种装饰。
若不想出去,呆在这禅房里独自一人静思绝对足亦。
至用这才开始感受起这个世界来。
虽明知此间不过是又一虚拟网络中的孤岛,但眼见着这佛经中才有的事物景象,傅意达还是感慨不已。
从知秋一叶、阿瓦隆、藤本六二等身上传来的感受并未被隔绝,但傅意达发现自己确已无法控制那些化身了。
又谦所言非虚,这是一个进得出不得的世界,自成一体,宛若黑洞。
无不在科技的脑关网体系当然不可能做到封锁意识的地步,毕竟说到底人的意识依然在自己的脑中,并非真的被锁在网络里,所以这一控制必然是直接通过对大脑神经系统的抑制与刺激而实现的。
可这种直接现实层面的操作居然一直无人能发现端倪,只留下“毫无痕迹”这一迷惘与惊恐的描述,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又谦并未就此多说什么,傅意达也没问。
因为,很简单,他根本不关心这些。
失觉又如何?
迷失于此幻境又如何?
傅意达根本不在意。
死神阿克苏在自己赛灵格所控的化身下依然会发动,自己即便受困与此,那极致的一死依然会如约而来。
傅意达在意的只是那疑似傅永晴的女子。
她在哪呢?
“你已见过世尊了吧,有何感想?”
又谦的灵识突然出现在了至用的思绪中。
“他……似是知晓我的来意。”
“可曾为难?”又谦的话,让至用觉得自己被发觉一事,本就在他的计料之中。
“不曾。他只说了一段《心经》中的常言。”
“很好。”又谦似乎早已料到会有这种变化,施然道:“此间佛陀与众菩萨、金刚、罗汉,皆是虚拟而出的幻象,而非实体。所有人在这里的唯一目的,便是参悟佛理,以证佛果。是否证得了佛果就能离开,无人知晓,但可以明确的是,长时间停留在这入得出不得的虚拟世界里,真正的肉身不用多久便会死去。这,便是一切罪孽的根因。”
至用只是点了点头,并不搭理。
“我知你前来便是为了晴儿,我也不为难于你。你自己去找她吧。”
至用却是眉头略皱。
在这夺人神识的虚无妄境之中,就让自己这么随处走动?虽然自己的目的就是为了找永晴,但就这么放任不管……又谦到底为何一定要自己进来?
“记住现在与我心识相通的感受。如要找我,便用心去寻找这份感觉。”说完,又谦的灵识便退去了。
“师伯,此人……并不是那位他方尊者。”至道的声音中透着疑惑与不安。
“又是什么把戏么?”至能的声音中则只有愤怒。
“对。他,并不是那位尊者。”又谦无力地承认道。
“至聪师弟知道么?”至能显然是看出了又谦并没有告诉至聪事情,“还是你觉得反正只有你能回去,所以无论如何都可瞒天过海?”
“到底是怎么回事?”至道不像至能那么冲动,但声音里的急躁却是一样的。
“至有与至慧还没回来?”又谦不答反问。
“未曾。”
“至无……他如何?”
“……”至道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你还会关心至无么?”至能已经开始强攻。
“我为何不会关心至无?”又谦禅师静静地看着至能。
三人之间仿佛又出现了一片真空,无能之能于此间弥漫。
“还是老样子。”至道打破冷弥的僵局。
“尊者,在凡间是找不到了。但在这妄境却还有一线机缘。”又谦终于还是开了口。
“靠这人?”至能也算是明白了又谦的用意。
“善哉善哉。”又谦叹了口气。
“你打算牺牲了他,就如牺牲了我们?”至能依然毫不退缩。
“吾已身处无间地狱,不怕再造一业。”
“哼。”至能转过身,看着远方的宝寺塔顶。
“那位尊者,为何不肯直接现身相救?”至道此时却又是问起了这个老问题。
又谦禅师无言可对,只得叹一口气。
“所以,这位新来的俗人,其实你也不知道是否可以引来那位尊者吧。”至能淡淡地说着。这样的失败,早已不是第一次了。
“唯尽人事耳。”
“哼。”冷哼应对。
“或许还是至慧他说的对,这里真的就是佛祖引导我们修行的地方。”至道的声音突然有点空灵。
又谦心中微怒:“不可妄言!此间不过是欲界虚拟网络罢了,怎可与极乐之境相提并论?更罔论佛意了!”
“兜率天本也在欲界之内,不也成一方净地么?”至能针锋相对。
“那可不同!”
“有何不同?若能在此间顿悟,又与在凡世了禅有何不同?”至能看着又谦,反而开始步步紧逼,“你在海观寺所建的禅修境,本质上又与这里有何差异呢?”
“以自己的意愿而来,还是被逼无奈下前来,这就是差别。”又谦正色道。
“人生于世本就非己所愿,谁不想生来就在不返天?生于人世本就无可选择,那按师伯的说法,所有人都不应修行,都不应在世,都不应继续活着,就因为没得选么!”
又谦一震。
“外离相即禅,内不乱即定,这些吾辈早已倒背如流,可师伯到底是否解其真意?”至能看着又谦慷慨陈词,反而显得异常平静,“现世还是虚界又有何不同?不过都是色相罢了,心若静定,又怎会执迷于此?执着于此相彼相,不论是何缘由,都是不可能得证你道的啊。”
又谦突然想到了自己所立的禅修境,本就立下了无论网络还是现世都不过是空相的意旨,可如今自己所为,难道真的与此相悖了么?
更进一步,又谦想到了自己年轻时所许的宏愿——愿所有世人回归现世,不再执迷于虚拟世界。
可从现在看来,是不是自己真的糊涂了?
傅意达的话再一次浮现在了又谦禅师的脑海:“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大千世界就在眼前,何必为了一芥须弥而心动呢?这么多年了,你的道行还是未够么?”
真的错了么?
11. 对话者
“又谦真的可以一用?”
“其实,又谦的想法与我们也是颇近。只不过我们知道一些他所不知道的,而他又坚持一些我们所不坚持的。”
“差就差在这坚持上啊。”
“但如果可以得到他相助,那无境当可加速成长。”
“不可过于激进,小心反被他人利用。”
这边沉默了下来。
“那人,可有动向?”
“没有。”
“傅意达呢?”
“四处乱逛,像是在找寻什么。”
“可知其意图?”
“不可知。”
“试探下吧。也可一并试探又谦的反应。”
“对于寻死者,寻常手段怕是无用。”
“非但通常手段无效,这傅意达可也是有些手段,否则又如何敢、又如何能召唤七次死神呢?”
“那……”
“下重手。无论是又谦,还是那人,在傅意达身上,当都可试出一二来。”
“是。”
“去吧。成败,看来就要有结果了。”
“谨遵法旨。”
“为师,是否真的错了?”又谦无神的双眼看着眼前人,无力地问道。
“师父多虑了。徒儿认为至能师兄所言虽有其理,但本质上却是有问题的。”
“什么问题?”
“业因起自人趣,这本就是人趣有别于另五趣的最大所在。无论人来所因为何,是否由己左右,来到人世受苦受戒修行,本就是理所应当,有怎可与被掳去那虚邪妄境相提并论呢?更何况人之所以为人,或者降世别道,本就是上一轮回的德业所定,又怎么能说身不由己呢?”
又谦笑了笑。这样的答案当然不会超出又谦所知,但从至无的口中道出,却还是感觉心中宽慰甚多。
“罢了吧。”又谦一挥手,眼前的至无便烟消云散了。
这里不是那妖邪之境,也不是海观寺。
这里是禅修境。
又谦早就将至无的个性化数据做成了一个独立的赛灵格,置于禅修境中。这事当然只有他自己知道。
赛灵格为亚人工智能,加上个性化数据后,在应答及行为方面,与至无别无二致,但论学习能力,就与真人有了不小的差距。
所以塞林格只能作为代人,为人做一些定式化的工作,甚至包括控制身体来活动,但却不是真人。
因此这至无会如何回答自己的问题,又谦在开口询问之前便已有答案——他不可能给出超脱又谦与过去的至无所能给的答案,所以终究不过是一面水镜罢了。
这样的回话用来回答至能或许可以,但无法回答又谦。
倘若现世与虚境并无差别,那自己究竟是在渡人,还是在害人?
屡次来往于人世与彼世,又谦已无力再去思考这些问题了。
“醒了?”
“嗯。”
“你带回来的食物倒是不用再烤了。”
“那边已经彻底废了。”
“我知道。”
一阵沉默。
“她……”
“没太多痛苦。”
又是一阵沉默。
“睡吧。睡过去就好了。”
“嗯。”
“如果一切都结束了,他们会怎么样?”
“如果一切都结束了,我们会怎么样?”
“……”
“去吧。”
“是。”
12. 死神阿克苏
藤本六二站在极冢,鬼脉、人脉与神脉三脉于此交汇,加上天元与地元早已被安置在台上,五蕴俱齐,一切稳妥,就等死神莅临。
源自天地的佛魔仙妖之气在五蕴周遭不住翻腾。
三脉气息涌动,双元光华渐盛,藤本六二也不得靠近,只得退向东方。
五蕴死气渐已成形,一方五角气门已在黑色气海中隐约可见。
似乎还有从地狱传来的嘶吼,每一声都让气海向外泛出数丈,澎湃之势犹如一只张牙舞爪的章鱼,正奋力从直通地心的洞窟中爬出。
五星魔门已现。
澎湃的死气夺门而出。
阿克苏君临大地。
知秋一叶左手提着法海无量的头颅,右手的却仙直插极心魔阵的中央。
死神已被召唤来到这个世界,现在还差的就是打开最后的封印。
法海无量的头颅被挂在的却仙上,接着他的身躯被撕成碎片,涌出的鲜血在知秋一叶飞快地画成了最后的咒印。
充盈着杀戮戾气的鲜血与极地之下的狱气相连,知秋一叶仿佛能听到阿克苏醒来的怒号。
快意肆意地笑着。
大地开始颤动,所有的血珠阵逐次开始泛起血光。
一双双红色的巨手从血阵中升起,披上黑色死气的肤胄,飞快地迎向知秋一叶眼前这最大的血阵。
终于所有的红黑死形都汇聚在了却仙之上的法海无量的头颅内。
法海无量的眼睛猛然张开。
他站了起来。
阿克苏君临大地。
魔脉之心有力地搏动着。
一张,一弛。
嗵!嗵!
阿瓦隆在阵心吟唱完最后一段祷词。
那是献给死神的赞歌,也是对整个世界许下的死咒。
法阵泛起圣洁的白光,四下风起,空中云涌。
一枚赤朱深瞳由天张开,直视魔脉之心,而立于心上的阿瓦隆也开始拖着腐败的步伐往外移开。
大地上睁开了三十六枚死眼,墨黑的眼珠不住滚动,最终齐齐地看向天瞳。
魔脉再次有力地收拢,然后却是没了动静。
大地上的一切活物都应声没了动静。
生气从活物的七窍里被硬拽出来,灰蒙蒙地一丝丝想着魔脉之心聚拢。
那团生气逐渐壮大,成形。
魔脉之心再度有力地张开。
嗵!
法阵仿佛血闩被打开一般华光乍泄,洁白的圣光冲体而上,凝结在了生气聚成的身形上。
刹那间,白光与活气相触的一瞬,整个世界的颜色都被夺走。
一个通体纯黑的人形从已变成黑光黑气的谜团中走了出来。
阿克苏君临大地。
阿克苏君临大地。
阿克苏君临大地。
阿克苏君临大地。
阿克苏君临大地。
死神,已君临大地。
13. 大利乐菩萨
“极乐圣境,修行之所。你不在禅房内好事参禅,却四处游逛,鬼鬼祟祟,究竟所欲何为?”拦在一处房舍前的大利乐菩萨看着至用,冷冷地说道。
“我道行尚浅,初来宝地,想四处看看。”至用看着大利乐菩萨,也是冷冷地回。
“不知悔改!”大利乐菩萨一字一顿的声音渐字渐隆,最后一声轰鸣之势宛若炸雷,直将至用震得七窍生烟,躺倒在地。
“你……”至用却躺在地上依旧死死地盯着大利乐菩萨,眼神中居然了无痛苦,有的却是兴奋与渴望。
大利乐菩萨显是不曾遇到这样的人,硬是愣了一下。
“没想到居然如此畅快!”至用说着便是站了起来,脸上挂着一丝癫狂的笑意,与整个世界极度不搭。
“大胆!”大利乐菩萨又是一步踏出,整个空间仿佛化身成了一只硕大的青虫,在菩萨的面前邀功般地扭起了身子,朝着至用猛扑。
一口鲜血凌空划出,至用倒飞出了老远,这才撞在一株宝树上,跌摔下来。
此间虽是虚拟世界,并无肉身,但对肉体的伤害依然会如实反应在傅意达的精神上。
这一飞,哪怕身体不承认,意识恐怕也伤得不轻。
“现在怎么办?”
看着狂飞如泄的至用,至道终于还是开口问了出来。
“再等等。”又谦冷冷地说道。
他与至道、至能虽并不在至用周围,但凭着心眼远观之法,却一直关注着至用的左右。
大利乐菩萨的突然闯入,实在超出他们的反应,还没想明白他为何会来,至用已被连续两击,倒在菩提下。
这当然就是又谦所设计的场景,但却少了一名主演。
他方尊者如若不出现,那把傅意达弄来就完全没意义了。
可那尊者的灵识,又谦找了半天都毫无头绪。
他到底在哪?
至用又站了起来,疯狂的笑容占据了整张脸:“真是太痛快了,太舒畅了!”
说着,他居然朝着大利乐菩萨就飞奔了过去,就如一只冲向南方的飞燕。
这次连大利乐菩萨都皱起了眉头,但却并没有延缓他伸出右手的速度。
一道雷挚般的闷鸣,至用的身遭顿时一阵紫电环绕,紧接着浑身上下的皮肉就爆开,洒出一蒙血雨。
“无权限?”
“对,返回无权限错误。”
“这……”
答案的揭晓以一种出乎意料的方式进行。
“尊者还没出现?”
“没。”
“那我们……”
“继续等。”
“再等下去,恐怕就要神形俱灭了!”
“……等。”
至用果然还是站了起来。
就如同打不死的小强。
“你究竟是何方神圣?”大利乐菩萨终于还是开口了。
“我?不过就是一寻死者罢了。”说完至用再次飞身扑上。
大利乐菩萨怒目一睁,突然至用就感觉一张大网扑面而来。
不,并没有真的网,连之前那种空间的褶皱都没有。
那是直接攻击灵识的巨网。
即便迟钝如至用,也能从心眼看到一朵璀璨的耀闪从大利乐菩萨身处澎湃涌来,沁人心脾的死亡伴随着狂暴无匹的力量笼罩着他一掌压下。
这得有多爽啊!
至用兴奋地张开双臂,呈大字豪迈了站在那里,欣喜地迎接那一击的到来。
但突然,一道人影却抢先一步拦下了大利乐菩萨的这一击。
更准确地说,是抢下了这一击。
雀跃而出的又谦已经扑倒在了青丝铺就的地上。
灵魂如烟般消弭的蒸腾至用都不用用心去感受便已历历在目。
这……这算什么?
至用皱起了眉头。
他不需要又谦来救。
事实上,他甚至渴望被击杀,被湮灭神形,被碾为虚无。
他渴望这种能与死神阿克苏相提并论的极致死感。
他不想被任何人打扰这种仿佛佳肴一般的死宴,可又谦却出现在了这里。
接着,他站了起来。
“也是无权限错误?”
“是的。”
“难道……”
“但和傅意达不同。”
“怎么?”
“傅意达的生命数据已被攻击修正,但在设定死亡状态以回收资源的时候显示无权限。而又谦不同,他是在修改生命数据的时候就已经显示无权限了,只能设置附加属性,但无法给予伤害修正。”
“这就是说……”
“傅意达从数据的角度来看,已经死了,但系统不让他死;而又谦,虽然受到了负面状态修正,但从数据的角度来说,并没有死。”
“无境难道被入侵了?”
“不,无境系统一切正常,也没有入侵的迹象。”
“那……难道……”
“应该是的。”
一阵沉默。
“那人是否就是傅意达?”
“目前看来,应该不是。”
“继续试探,同时盯紧系统,不能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谨遵法旨!”
“我说!老头子!你干嘛做这种多余的事情!”至用的不满让又谦、至能、至道以及大利乐菩萨都一头雾水:“我好不容易能看到阿克苏之外的又一惊喜,你为什么要毁掉这一切!”
“你……”完全没想到收获的是如潮一般指责的又谦觉得从神形俱灭中恢复似乎是一件很轻松的事,因为那时你根本听不到外界的各种声响。
“喂!我说!你再来啊,再来一击啊!”说着至用就转向了大利乐菩萨。
但大利乐菩萨此时却不再动弹。
又谦有多难缠,他可是清楚得很。
这至用肉身受创而不自知,又谦则干脆精神与肉体都不死不灭。这样两个bug一般的存在,即便是这无境首屈的尊者,也是不敢妄动。
“你不来我可要上了啊!”至用一眼便已看出菩萨的思量,一把甩开又谦便直接正面冲上。
“放肆!”大利乐菩萨双掌推出,整个空间一阵破冰般的碎片释出,冲刷着至用的身体,直接将正面的皮肉骨架全部掀起抛碎,但紧接着一声仿佛来自无间地狱的怒号从至用身躯内的整个时空中颤栗而来,伴随着至用残躯再度跨出的一脚,他整个身躯从虚空之中直接迈回了现世。
至用居然毫发无伤地继续向着菩萨走来。
一个法印。
无上的光芒顿时从掌心涌出,笼罩了至用的全身,随后至用的心识便仿佛被千万只来自地狱的枯手撕扯一般,不断被扯碎撕裂,不断被瓦解分剖,他的灵明顿时就破碎成了非空之空,非无之无。最后,连那唯一能感受到的被不断撕裂的分化都被一并抹去。
至用的灵魂被彻底碾碎。
但这只维持了一瞬。
接着一股更耀眼的光芒从至用的身体里一闪而过,将漫天的佛光都遮成了万古的长夜。
至用又回来了。
“这……”大利乐菩萨显然被这意料外的突况所震慑,竟失了应变之能,被疯似欢吼的至用欺近了身。
别说大利乐菩萨,便是至用身后的又谦,感受到至用的身与心先后被锉粉碾研至空无一物后,已是一惊,但至用两次不合理地逆天回归,更是将又谦震得无法言说。
这……已经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破!”大利乐菩萨还是最先回神,双指直戳至用身躯后截脉再爆,至用的全身顿时陷入三昧火雷之海,但紧接着一个翻滚着雷火的人形便一掌探出,毫无技巧性可言地直轰大利乐菩萨胸口。
“啵!”来自天上地下无在无不在之处的一声脆响,将所有人都停了下来。
整个兜率天的时间被暂停了。
缩地成寸术。
大利乐菩萨、至用与又谦禅师,瞬时从兜率宫外的某条大道被移到兜率内院弥勒佛前。
至用依然保持着掌击大利乐菩萨的身形,而又谦则站在不远处吃惊地看着至用。
大利乐菩萨的肉身已无踪,取而代之站在至用身前领受那一掌的,是一个宝光流焰的法体。
如一团光华的弥勒世尊看着至用与又谦。
“苦集灭道,三界轮回[10]。去。”
14. 无境
“妈妈!妈妈你不会有事的!妈妈!”
一个稚嫩的声音嘶声力竭地哭喊着,而它的主人,一位少年正扑在一位女子的身上,眼泪早就打湿了女子身着的衣衫。
可女子不为所动。
“我们已经尽力了。请节哀。”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响起,但少年却完全不理会这无意义的医嘱。
“希罗,走吧。”
“不要!我不要离开妈妈!”
“别这样希罗。”
“妈妈!妈妈!”
“你妈妈已经死了!跟我回去吧!”
“不!你骗我!妈妈不会离开的!”
众人无言,只得静静地看着希罗继续匍匐在他妈妈的身上。
“你总算还是出现了。”
“快要结束了,所以我来了。”
“你到底是谁?”
“这不关你的事。”
“那你打算怎么做?”
“等他们回来。”
“用力!使劲揍他!”
朦胧的声音在穆哈扎的耳边喧嚣着。
阿尤哈克的左勾拳从穆哈扎的脸上划过。
鼻梁似乎断了。
但穆哈扎已经完全感受不到疼痛了。
能感受到的只有麻木。
对身体的麻木,对鲜血的麻木。
对挥臂的麻木,对踢腿的麻木。
他的拳脚也正招呼在阿尤哈克的身上,但最终被一击直拳塞入腹中而倒下的依旧是穆哈扎。
他已经打不动了,但却还在继续。
“折断他的手!对!就这样!”
观众们依然在兴奋地高声呼喊着。
折断手?
那清脆的声音是穆哈扎过去的挚爱。
“咔嚓!”
对,就是这声音!
骨头被硬生生折成两截而迸射出的美妙华尔兹。
可为什么是我的手形状如此奇怪?
穆哈扎看着自己的手摆出奇怪的M形。
也是挺有趣的嘛。
女人们开始尖叫。
夹杂着兴奋与性奋。
好久没听到了啊……
“堕入六道,又怎么回得来?”
“谁说进了轮回,就出不来?”
世尊默然。
“不得不说你很聪明,知道强杀是无意义的,所以直接困住了他们的心神。”
“这也是一种修行。”
“或许吧。”
这是一处洞穴。
漆黑一片。
只有远处的油灯,勉力点亮着星野的视野。
空徒四壁。
闷如蒸屉。
什么都没了。
星野突然转过头。
颖雅倒在一旁。
空气里充满了霉臭与炙烤。
每一次呼吸都能感受到一层层的肺泡枯萎败落。
胸口痛得仿佛有大象在其上跳舞。
墙上挂着一口夜光的时钟。
快到中午了。
钟的对面,则是一堵封死的石门。门口还有一滩血迹,看上去挺眼熟。
颖雅的声音再度响起——
“睡吧。睡过去就好了。”
星野倒了下来,意识渐失。
“傅意达和又谦,是真正的人吧。”
“傅意达是,又谦不是。”
“那你为何要救又谦?”
“不过是闲来无事,找点乐子罢了。”
世尊再度沉默。
“我说,你也不用再装了吧。”傅永晴的手一挥,弥勒佛菩萨的周身光华立即散去,所留下的却也不是至用曾见的伟岸身躯,而是一名清瘦的僧人。
至聪。
“哒哒哒!”
子弹从阿瑟的左肩、左胸与右腹射入,紧接着一团团乌漆麻黑的暖暖的东西就糊了杰瑞米一脸。
恐慌,血腥,迷乱,冰热,配合着肉体的颤栗撕扯着杰瑞米的灵魂。
他想要逃。
什么士兵的荣耀,什么战士的英魂,此刻都已随着尿液排出了体外。
杰瑞米的脑袋里只有逃跑二字。
“你给我回来!”老班长将已经起身往后跃起爬出壕沟的杰瑞米一把扯回了战壕,杰瑞米以狗啃屎的标准姿态吃了一嘴的血泥。
“你再敢后退半步老子就一枪崩了你!”说完班长就拉掉了一枚手榴弹的引线,看也不看地扔了出去。
轰隆!
大地传来一阵骚动,将杰瑞米和老班长一同掀向了战壕的另一侧。
噗呲一声闷。
沙尘随着杰瑞米听觉的恢复而款款降下。
老班长的脖子上插着阿瑟冲锋枪上的刺刀,这么一副略感后现代虚无主义气息的印象派杰作映入了杰瑞米的眼帘。
“啊!”杰瑞米再也受不了了,跳出战壕就往后冲。
“哒哒哒!”
右腿左臀左腹。
杰瑞米看着自己的生殖器化作一团烂肉飞出自己的裤裆。
都没来得及好好使用啊。
轰隆!
最后看到的是老班长躺在地上看着空中飞过的自己的双眼。
“又谦师叔,与傅意达,当真无关么?”
“的确无关。”
“那为何师叔如此执意要找傅意达进入这无境?”
“因为又谦觉得傅意达和我有关。”
“你不是晴儿?”至聪想起了许多年前,还是小童的傅永晴常常跟着傅意达来海观寺玩闹,香客与寺僧对小永晴都关爱有加。
“只不过随意借副皮囊罢了。”
秦若青匍匐在地上,艰难地向前爬行着。
一只蟋蟀无力地跌入她的眼幕,激其了她一丝生的渴望。
可旋即一只肱骨暴突的臂载着五根竹节似的指,将蟋蟀一把按住。
一副残缺的牙齿紧跟着替代了画面中的竹节,将蟋蟀吞入了黑红色的洞窟。
那人跪了起来,继续爬行。
此处已寸草不生,这一跳虫如何能到现在才被吞食,着实让秦若青哑异。
前方是般若寺,到了般若寺就有了希望。
人们都这么说。
秦若青艰难地在黄土地上蠕动着身躯。
一人来到了她的身边。
“就让我助你早登极乐吧。”
是来施粥的么?
秦若青仗着希望的花火抬起头,看到一双草鞋与一身破补满布的僧袍。
“是……般若……”
秦若青的话没有说完,僧人的戒刀却已落下。
腥气如一只无形的人,弥散开来按下了人们心中的开关。
秦若青的身骸顿时化作数块,消散无形。
“我们所想的,是否属实?”
至聪最后还是问了这个问题。
“基本属实。”
傅永晴回答得也是毫不含糊。
“有很多我们这样的……存在吧……”
“不,你们目前是独一份的。”
晴儿……晴儿!
男子一边在电脑前奋指疾键,一边痛哭地嘶喊着女儿的名字。
晴儿就这么走了,被一辆失去控制的浮空车给撞死了。
他用尽了所有积蓄,托了能托的一切关系,终于将那人定罪。
关闭自动驾驶,手动驱车下撞死了晴儿。
过失伤人致人死亡,再加危害公共安全与危险驾驶,打入监牢,三年出。
但晴儿却是再也回不来了。
于是男子没日没夜地塑建女儿的赛灵格。
“我走了。”妻子的声音从耳边响起。
“嗯。”男子头也不回。
妻子站了许久,最后还是叹了口气。
就快好了,就快好了!
还差最后一点数据,就差最后一点了!
我的晴儿马上就能复活了!
突然,仿佛有人在触碰自己的肩膀。
“等等。”
又碰了一下。
“等等!就快好了!”
还是在触碰他。
“霞!你不要烦我!”
并没有停歇。
男子愤怒地转过头:“女儿就要活过来了,你……”
一双红舞鞋悬在他的眼前。
“霞……”
妻子的身体浮在男子的头顶。
舌头挑逗性地伸出。
“不!”
“之后,我们会怎么样?”
“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
“什么意思?”
傅永晴没有回答,只是看着至聪眨了眨眼。
“问佛皇吧,想来他应该已经明了了。”
“啊……啊……啊……哦……”林嘉颖的喘息已经失去了一贯的活力。
而在她身上驰骋的肉体却并不打算就此罢休。
身体仿佛要被撕裂了一般,从下体传来的早已没有半分快感,除了痛楚,还是痛楚。
他终于一泄如注,骂着三字经将家伙抽离了林嘉颖的躯体,这难得的真空给了她渴求已久的轻松与宁静。
但随即另一只肉体将她翻了过去,扯开右腿,再度插入。
“啊……啊……呃……哦……”充满痛苦的呻吟再度启程,仿佛那唐三藏走上了妖魔途。
只求能快点。
可这堆散软的脂肪却居然还将林嘉颖翻过了个,她那清秀的鼻子生硬地塞入了木板之间,而后那根短小肥硕的肉棒硬挤进了她的后庭。
一阵淫笑。
身下传来了一阵刺痛。
仿佛什么东西被刺穿了。
会是什么呢?
林嘉颖已经管不了这么多了。
她只是在机械地发出这些肉体所希冀的声音罢了。
直到又一口气咽下后,林嘉颖发现自己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啊,终于都完了么?
“那,就到此为止了?”
“嗯,就快结束了。”
至聪看着傅永晴,突然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般,软倒了下来。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这句话你可懂?”
傅永晴突然问道。
“那是自然。”
“那你是为那花那叶而懂,还是为了那世界那菩提而明?”
“嗯?”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西门秀连续刺出的三剑都被东方傲挡下,但紧接着转身一扫的回云雁落却还是在东方傲的左臂上留下了一道剑痕。
作为代价,西门秀的右腿上也被刮去了一丝血肉。
凤鸣七剑,果然不同凡响。
继续抢攻,西门秀的腾龙剑闪着精光将东方傲整个裹起,但却无法逾越雷池。
凤舞九天!
东方傲的招牌剑式果然在西门秀剑招的一个空当里绽放了出来。
要的就是这个!
西门秀的右臂中刺,但专门针对凤舞九天而练的必杀一剑却准确无误地穿透了东方傲的咽喉。
东方傲不可思议地看着西门秀。
“你的时代结束了。”西门秀得意地笑了起来。
而在他的笑容中,东方傲终于倒了下去。
“天下第一剑,从今天起就是我西门秀了!”
看着东方傲的尸体,西门秀豪气万千地大声说道,情不自禁地举起了他的腾龙剑。
为了这一荣耀的时刻,他已经等了太久太久,一直等了十三年!
噗。
一柄利刃刺透了西门秀的胸膛。
什么!
看着鲜红的剑尖没回自己的胸腔,有千言想说的西门秀张开了口却发不了一语。
“你们的时代都过去了,在下面好好看着我的时代吧!”
南宫冷的声音送别了西门秀的热魂。
15. 受想尽灭
这是哪里?
这不重要。
你是……
这也不重要。
傅意达闭上了刚睁开的眼,然后又睁开,再闭上。
自己到底在哪?
那些……那些经历……
是不是比单纯的被击杀有意思多了?
这究竟……
六道轮回罢了,末枝小技而已。
轮回……
这个词,距离傅意达好远好远。
仿佛在无穷尽的过去才听闻过这个词一般。
不过就是一些虚拟的体验罢了。
虚拟的……体验……
差不多都是虚拟的。
傅意达不知道究竟应该说什么。
他的脑袋里只有无穷尽的死亡,以及无穷尽的准备去死。
自己死了么?
还是自己快死了?
死……
你还没死。至少现在还没。
现在还没……
趁现在还有点时间,我们来谈点正事吧。
正事?
“啵!”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
傅意达站在一片虚空之中,千千万个世界浮现在他的眼前。
世界们就如一枚枚鹅卵石,浮在无尽的黑暗之中,发出幽淡的光芒。
傅意达将视线朝着其中一个世界卵移去,那枚世界卵便亮了起来。仿佛是一个窗口一般,傅意达从这枚世界卵上看到了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
一座废弃的城市,自己正在上面拾荒。
或者更应该说是自己的一个化身。
提坦斯。
提坦斯原也打算召唤死神阿克苏,至少傅意达是这么期望的,但奈何那个世界的生人实在是太少,无法达成那个世界召唤阿克苏的仪式。
所以提坦斯只是漫无目的的在石山钢崖上攀腾,不知自己应该去向何方。
赛灵格只能做预设好的事,无法自己做出决定。
傅意达似乎明白了一些东西,便换了个视点。
那里,一个剑客正在与死神周旋。
是藤本六二。
傅意达好奇地想换个角度看看阿克苏,世界卵上的影像便很听话地自动切换到他所要的视野。
真是方便啊。
是啊,司空间[11]的东西就是这么方便。
那个熟悉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你……”傅意达看着突然出现的人形,不由地大吃一惊。
“是不是觉得很眼熟?”来着笑着问了起来。
“永晴……”
“这具身体的确是傅永晴的,或者说是你认为的傅永晴的,但可惜我不是。”
“你……”
“我只是偶然间发现了你为你女儿做的赛灵格,拿来借用一下罢了。”
“我做的……赛灵格……”
“是啊。你为你死去的女儿做的,花了不少心血,连妻子都看不下去而自杀了,你也算是极用心了啊。”
“你说什么!”傅意达突然一步迈上抓起了傅永晴的领口,死死地盯着她看。
“你的记忆被你封闭了,让我来帮你吧。”傅永晴打了个响指。
忽然,一个世界卵绽放出了夺目的光芒,盛大的光流仿佛有生命一般,跃动着舞向了傅意达的脑海。甫一接触,傅意达便瘫软跌坐倒在了地上。
一段熟悉而又陌生的记忆接入了傅意达早已千疮百孔的生命。
傅永晴死于车祸,伤心欲绝的傅意达重新振作后便耗尽心血为她打造了一款个性化赛灵格。可傅意达的废寝忘食在妻子孙霞看来却已堕入癫狂魔境,不堪双重打击的孙霞最后上吊自杀。可傅意达完全沉浸在制作女儿替代品的兴奋与喜悦中,对妻子的自杀竟全然没有发觉。
当发现孙霞就死在自己身后的时候,女儿的替代品也已基本完成,可傅意达却最终还是彻底倒下了。
再醒来的时候,关于女儿的替代品,关于妻子的自杀,都被傅意达的意识封闭了起来。他只记得女儿死于车祸,而他的亲叔叔又谦则怕他再受刺激,谎称孙霞悲伤过度离婚走了。
此后傅意达终日买醉,又谦如何劝解都无用。
再然后,傅意达沉迷虚拟世界,又谦更是无能为力。
“你叔叔又谦禅师立志于让人世重回现世,可你倒好,非但沉迷虚界,更成了一名寻死者。此间因果,也真是让人不知该如何清算了啊。”
傅意达怔怔地看着站在他面前形似傅永晴的陌生人。
“你究竟是谁?”
“你们人类为什么总要纠结在这些无意义的问题中呢?”
傅意达扬起了头,看着头顶如群星般璀璨闪耀的世界卵群。
“是不是很美?”傅永晴在傅意达的身边坐下。
“都是一个个世界?”
“对。”
“都是虚拟世界?”
“对。”
“我……是不是也是虚拟的?”
“是,也不是。”
傅意达转过头来,看着傅永晴。
“你为什么想要化身11人游历那些世界?”
面对傅永晴的提问,傅意达选择了沉默。
“你又为何不断追寻死亡?”
依然是沉默。
“你看,这就是这个世界最根本的问题——人类总喜欢为本就没有意义的事情,牵强附会加上一些所谓的意义。”
傅意达平静地看着傅永晴,并不答话。
“你不断穿梭于各个世界,就是因为想要找寻这所谓的意义。而你不断寻死,则恰好就是因为始终找不到这意义。对你来说,这个世界的意义是不是傅永晴?还是只是你自己?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何会来到这个世界,又最终要到哪里去?”
“所以,这一切的一切,世界的世界,宇宙的宇宙,时空的时空,本就没有意义?”傅意达终于还是开口了。
傅永晴笑了起来:“当五蕴皆空,则度一切苦厄。接近了。”
“你为何会来这个世界?又最终要到哪里去?”傅意达将这个问题抛回给了傅永晴。
“我所来的地方,就是你所来的地方。而我要去的地方,取决于你想要去哪里。”
“你是谁?”
“我不是任何人,我是这个世界。”
16. 轮回
又谦禅师从一团光雾中走了出来。
他走到了至聪与傅永晴的面前。
“你出来啦。”傅永晴先开口。
又谦看着至聪,默然无言。
“师叔……”至聪也不知该说什么。
“这一切的一切,包括你我,包括这无境、禅修境,包括无不在网的所有世界,包括海观寺所处的世界,都是虚妄的色相。是吧。”又谦终于还是开口,向傅永晴问着。
“答案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么。”傅永晴笑了起来。
“师叔……你……”至聪没想到又谦能从六道轮回中走出,更没想到又谦仅凭自身便看透了一切。
“阿弥陀佛……”又谦向着傅永晴深深地合十鞠了一躬。
“我不是佛祖,你拜我无用。”
“不为佛陀,只为这三千大千世界。”
“师叔……”至聪实在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请转告佛皇。”又谦禅师终于转向了至聪,但目光却投降了遥远的彼方:“世界虽大,也不过一弥芥子;世界虽小,也可纳尽三界众生。与其强行推动众人修行,妄图悟出解脱之法,送众生脱离这无边妄境,不如就让众生自行参悟,自证其果。修行源自业因,源出己身,强求不得。”
“这么说来,你当年立下的宏愿……”
“罢了。沉迷于上求下化的菩萨心,这本也是一种执念啊。”
“哈哈哈哈,你和佛皇还真是极像啊,连行事手段都像极了。”
“善哉。也正如此,更要劝戒佛皇不可一意孤行啊。”
说完,又谦禅师又是一躬,转身走向兜率外院的大门。
“这就走了?”
“走了。”又谦不转身,只是挥了挥手,一名僧人便从一抹光芒中走出。
“至无……”至聪看着来人,一愣。
“谢谢菩萨给了贫僧活下去的意义。”至无与又谦不再搭理至聪,径自离去了。
“当年你让大利乐菩萨攻击发现无境真相的又谦,可惜又谦被至无救下,但至无最终死在你手。那个时候看着至无的你,怕是没想到会有今天这样的重逢吧。”傅永晴看着至聪,笑呵呵地问。
“真希望师叔能和我们站在一起啊。”至聪自顾自地感叹。
“他和佛皇太像,两人不可能走到一起的。”傅永晴却是早就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善哉。师叔为了尝试脱离无境的方法,强拉至道至能至有至慧四位师兄弟进入无境的时候,我就发现师叔未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坚毅,与佛皇真的好像。”
“如果佛皇和又谦换个位置,佛皇估计也会以入地狱之心行入地狱之事的。而又谦如果能有佛皇那么大的能量,恐怕也会想出这强拉众生进入这无境系统一同修行,并在深禅静定中融合为一,这么一种神奇的修行方式吧。”
“也不算是修行。更是一种解脱之道。一旦行深般若大梵证得四禅八定,入大自在天,进受想灭尽定,那所有人就都可以解脱了。”
“又谦所说的你还是没懂么?”
“懂。”
“那为何还要执迷于此?”
“因为你。”
“因为我?”
“如果这个世界本就只是虚无,无三界,无轮回,无解脱,只是一堆数据一堆电路,那修行又有什么意义呢?”
“所以打算带着众生离开这无间地狱?”
“不,不是离开这无间地狱。”
“你……是打算让所有人都一起死?”
“既无意义,既无解脱,既无世界,那又何必继续当你的傀儡?”
傅永晴一怔。
“死,也是一种解脱;结束,也是一种意义。”至聪说着就掐住了傅永晴的脖子。
“现在,你告诉我你的选择吧。”傅永晴看着躺在那里看着宇宙卵出神的傅意达,轻轻地问出了这最后的问题。
傅意达并不言语,只是看着宇宙卵中不断传来的影响。
他看到了佛皇,看到了又谦。
看到了至聪,看到了至能。
他又看了一遍傅永晴的一生。
他看见了孙霞。
他看着自己,一遍又一遍。
看着知秋一叶,看着阿瓦隆。
看着藤本六二,看着提坦斯。
看着希罗,看着穆哈扎,看着杰瑞米,看着秦若青,看着林嘉颖,看着西门秀。
这些生命,或者活得有意义,或者活得毫无意义;或者找到了活下去的意义,或者失去了活下去的意义。
他们走在生命的大道上,一路寻觅着名为意义的璀璨夏花。有些错过了,有些踩了过去,有些还没遇到。
而傅意达呢?
所有此间众生得以存在,皆因傅意达的存在。
而傅意达呢?
每天活着醒来,然后死着度过一整天。
电子人都在追求生命的意义,而身为活人的自己却在一心寻死。
这真是一个天大的玩笑啊。
傅意达又看向了自己原本所在的世界。
太阳骑于海观寺的肩头,散着垂暮的橙辉。
傅意达静静地看着她缓缓地走向海筑的坟墓。
临海市空无一人,飞雀盘旋在钢筋水泥的大树间,野狗肆无忌惮地在大街上奔驰撒欢。
无境已经消散,人们正在各自的世界里通过电子信息相互庆祝着。
再也不怕连上网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可人真的可曾怕过么?
无境肆虐的日子里,傅意达也只见赛灵体,不见你我他啊。
傅意达笑了起来。
他又看到了星野。
“星野……”
“他和本体一样,时间怕是不多了。”
“那我呢?”
“取决于你自己。”
“还有多少星野这样的根级化身?”
“就你的主体来说,还有7个。”
“那我这样的次级化身呢?”
“十八万四千五百六十二个。”
“浩瀚星辰啊。”
“嗯,就在你头顶的世界卵们里。”
行深版若波罗蜜多时,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你寂寞么?”
“我很忙。”
“你忙得有意义么?”
“我忙得不知道有没有意义。”
“你却还没死。”
“我等着你的回答呢。”
17. 往生
知秋一叶站在了阿克苏的面前,不再动弹。
阿瓦隆尽力躲避着死神的攻击,并不断挑衅与激怒死神。
只是因为藤本六二知道现在死神,攻击力还没有达到极致。
塞巴斯蒂安只有不断刺激死神,让死神的攻击等级升高,这样才有可能享受到那真正完美的一击。
因此慕沫白不断地与阿克苏周旋,双方交战了接近一整天。
德川三藏不断战斗,不断变得愈加兴奋,因为他能感受到死神的攻击正在逐渐走向极致。
终于,方云鹤在再一次闪过死神暴涨的剑气后,明白,最后的一刻到来了。
死神终于取走了傅意达的生命。
一如傅意达所期望的一般。
死的满足让傅意达得到了永恒的解脱。
他看到了她。
18. 彼岸
系统管理器通过外置视频眼看着天上澎湃而来的昊焰。
那是阿波罗的震怒,为了惩罚愚蠢的人类。
在亿兆级光学传感器下,阿波罗的怒火看上去仿佛一株含苞待放的蘑菇。
还有半小时,就要将地球烤焦了吧。
这场烧烤的代价,可有点大啊。
系统管理器为自己还能开一个玩笑而自嘲了一下。
曙光号正躲在火星背面,悲悯地看着地球上的自己。
明明自己的能力更强,但最后却只能留在地球为人类殉葬守墓。而曙光号上的“三位一体”,那小妮子跟自己斗嘴了一辈子,却只能眼巴巴地独自流浪在星系间。
或许她还会回来的吧。
当地球恢复以后。
或者在时间尽头的咖啡馆里。
自己又开了一个小玩笑。
还有半个小时。
彼岸,伊利西斯。[12]
“第969号虚拟宇宙常规整理已完毕,无根级、主级与次级意识终端残留。余末级塞林格二十七亿,请求资源回收。”
“做得不错,回收了吧。”
“是。”
自评
之所以会写这篇小说,完全是因为看了丁若柯的小说《Settle for Nothing》后一时技痒难耐,这才开始下笔的。
可谁知道,从开始写到最终写完,用了四十天的时间,其中彻底推翻重写了两次,还有两次是较大面积地改写。
文中关于佛教的知识,大半是写的时候需要上网搜的,所以基本可以认为是瞎扯淡,还请广大佛教爱好者轻喷。而场景的描写则基本以丁若柯原本的小说为基础。
从本质上来说,这大概可以算是一篇虚无主义的科幻小说吧。
你能从中看出些什么,这我完全不负责。
要说这篇小说到底算不算科幻,这大概会有些纠结。
按照我的个人标准,这篇小说恐怕算不上是硬科幻——虽然整个世界的结构依赖于虚拟网络这一技术,但本质上来说这个技术的存在仅仅是名词性的,你换成魔法网络也行,换成他心通也行,换成仙术咒术都可以,这不过就是一个点缀用的名词罢了。
技术在这里不是主角,无论是《彼岸,伊利西斯》中地球上的超人工智能科技,还是傅意达所在世界的无不在网、无境与禅修境等科技,都不是真正的主角。
它们不推动故事发展,只作为故事存在的背景。
所以,所有这些技术,都是名词性的。
那什么是这个故事的真正内核?什么是动词性的?
嘿嘿,你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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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求下化,即“上求佛果,下化众生”,大乘佛教常用语。上求佛果为自利,下化众生为利他,上求下化便是发了菩萨心,又称大乘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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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监会,全称科学技术监督管理委员会,与皇家科学院都是虚构的组织,在本文所处的架空世界中分别代表了国际科研组织所领导的以及国家政府做主导的最高科研机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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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星绕着恒星公转时,总会有一面被恒星的光照射到,而另一面没有被照射到。这两者的交界区便是行星的昼夜交界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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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印度与佛教传说中,位于须弥世界九山八海之下,有八寒八热共十六处地狱,构成了整个鬼趣。这点与我国本土神话传说中的十八地狱略有不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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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参考的是古印度与佛经中关于小世界的描述:世界的中央是须弥山,须弥山外有七层金山,金山与金山之间、金山与须弥山之间是充满八功德水的内海,最外的金山之外是碱海,碱海之外是铁围山,碱海之上有北俱芦洲、东胜神州、南瞻部洲与西牛贺洲这须弥四洲,以及八中洲与八千小洲。这片山海之下是地轮、金轮、水轮、气轮这四轮,其中八寒八热地狱位于金轮之中。其上连接须弥山顶的便是欲界六天之忉利天,再往上是欲界六天的四空居天。再往上便是色界十八天,再上则是无色界四天。从最下的气轮到中间的九山八海再到欲界六天的二地居天为六道所在,再到色界初禅三天的大梵天为一小世界,到二禅三天为一中世界,到三禅三天为一大世界,到四禅四天为一大千世界,最后到五不还天的最高层色究竟天即大自在天为三千大千世界,而这一整个整体的欲界、色界、无色界便是所谓的三界。三界之外的受想灭尽定与三界内无色界最高天的非想非非想定同处非想非非想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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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界六天中位于兜率天之上的天,再上为他化自在天,欲界最高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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兜率宫为未来佛弥勒佛菩萨所在,其内院为生补处菩萨所居净土,由弥勒佛为住持。外院则依然是兜率天。兜率天为欲界六天中最适合修行的所在,尤其是兜率内院,上下诸天的天界众生时常前来聆听弥勒佛菩萨的化身在此讲经。极乐净土便被认为就在这兜率天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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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出自《六祖坛经·坐禅品第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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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出自《心经》。其中“行深”便是指禅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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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集灭道,佛家四圣谛。苦指六道轮回生死苦恼;集指积聚二十五有苦之因;灭指断尽三界业因烦恼;道指修戒定慧直通涅磐。苦集灭道,指轮回中所有的苦难与唯一的出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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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这里穿越了一下,穿越到了之前我的小说《意外·所谓计算,在天那方》中了……当然了,此前的一些人物名本就是从那篇小说里穿越来的…… ↩
网友评论
- 以某(特殊技能的?)男性为切入点,提到他家人和影响
- 虚拟空间的进出
- 全世界范围的某种现象(这里是失觉症)
- 提到某个权威体(这里是科监会)增进现实感
- 架空元素,海量自创名词
- 片段式结构
嗯吐槽个名词:死神“阿克苏”这个,现在有个苹果叫阿克苏冰糖心,新疆品类。我感觉架空是科幻一大根基,但是自拟的名词如果不严肃对待,整体效果会差很多。《指环王》里托老多么严肃对待名字、名次、语言的系统性,想必你也是知道的哈。我感觉细节很能说明一部作品质量,你的赛博前文里同一片文章就有个女的名字前后对不上号,这个给人感觉总归是不怎么好。希望能改进呢。
另外就是文风。不同的人,讲话风格都不一样的。你第一句话是个六旬老人,可是听着像个netizen,就算你后面补上一句“对于一位年届六旬的老人来说,又谦禅师的中气还是那么地足”,还是不能削弱对这部作品和你文字造诣的整体印象。虽说跟你上回推荐我看的赛博故事相比,文字功力长进了很多(个人感觉哈),细节铺陈也细腻了。
还有一个就是我作为读者的代入感不是很强。整篇文章看起来,痛点无非就是“全世界现象”,“禅宗”,“死亡”这些大命题。但是处理不好就是空洞。我没法与主角产生极大的共鸣,就算他老婆孩子遭到了不幸。我打个比方:大命题(如死亡)就像名牌logo,贴上去确实会有效果。但是有些人穿名牌还是像淘宝仿货,有些人不贴牌还是逼格闪闪。
关键是不能被logo牵着鼻子走。如果没有痛点和大命题,故事还好看吗?这个就更考量人物塑造。目前我的感觉是,你的人物挺stereotyping,整体不够丰满。如果你的人物足够丰满,像福尔摩斯,那他站在那里就是故事,不死人也可以很精彩。当然故事情节和人物本来就是相辅相成的。关键是剥去那些噱头后,故事还有没有看点。如果还有,再加上大命题,自然更好看。
讲了一些自己最诚实的看法
主角本身的状态已经是几乎彻底的虚无了,无论是妻子还是女儿的死亡,其实都只是将他带入了这个状态,但他所处的这个状态却并不和妻女的死亡有太多的相关。
这点的线索藏得比较深,所以上次有朋友提议后打算修改得牵线一点。这点线索本身是藏在所有世界中,而所要表达的本身和整个故事的表层所说的任何一个大命题性质的事件都无关,而是那个潜藏的“大命题”:既然一切的一切都是无论怎么做都无法改变的,那么自己应该做什么?
这点恐怕是没有相关人生体验的人怎么都无法与之共鸣的吧,所以其实要和主角产生共鸣,在我看来本就是不可能的了。
比如故事中有剃刀“全世界现象”,以及针对这个现象的各种应对,但最后却发现无论应对或者不应对,最终的解决都无可避免地会发生。禅宗更是如此,无论是通过禅宗的理念或者不通过禅宗的理念,最后都不影响事态的发生。
大概只有死亡算是一个和主题真的有关的大命题,那就是:无论你做什么,死亡都会降临,不会因为你的理念你的想法你的行为而发生一丝一毫的改变。
所以,这篇其实就是在说:很多人类自以为是的大命题,其实不过是一无是处的狗屁。
因此,这篇文章其实和“大命题”,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
当然了,换一个角度来说,这里的确有一个大命题,但这个大命题却从来没有在文章中直接出现,那就是“人类无论做什么都不可能修改的命运”。
但这个命运却不是故事中的任何一个片段所说的,而是需要自己去发现的。
人物塑造方面的确还有很多不足,尤其是对于老人和女人的心态,完全没法正确把握,这点一直是想要修正却没能修正好的。
“什么?”战斗法师全然不曾想到战斗会以这样的方式结束,还在愣神的时候,法海无量已然取走了他的人头。
看到这段话忍不住笑了出来,那几“什么”一瞬间翻译成“纳尼”回到圣斗士时代
不过,看下来似乎藏得太深,大家看完都没发掘出来我埋伏下的东西。。。
感觉好失败啊。。。
(吐槽哥让我“看完写评论”)
跪了。
我应该拿这篇去投稿啊。
可以都用这个设定 写成合集 类似基地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