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烬(十四)| 顾太太

作者: 于进水 | 来源:发表于2017-04-21 12:10 被阅读47次

    文/进水

    上一章|导读与目录

    十四

    虎斑石墙被青苔跟泥炭藓爬满,近地皮者冻进冰里。我原不该乱闯,就驻于室外回廊瞰盼天际。

    奔六点天色阴黯,庭院灯火通明,侍从列于遥遥大道两侧,掌灯等候七时将至的宾客。这景象我熟悉——去年小年夜,我是那位心泉淌蜜的顾太太——物是人非啊。远空积聚乌隆隆地云,少焉奇异地下起雪。

    天气预报没报。作为今年初雪,我臆测着饭桌上定会有人阿谀献媚瑞雪祥兆,将顶高帽扣予未出世的离姓后人。

    经此一想就有些好笑了,你把自己跳脱出对境看,你跟他们都在口不对心地念剧本。虽则嘲讽,我仍拍了雪景发朋友圈,佐文:风与雪,周旋久。

    我在等顾鸳信儿,等好久还不见,只能主动发信息:路滑,慢点开。

    好。宝贝忙完了?

    嗯。

    再无恤言。我闭了屏。

    半点庭院喧哗声渐起,车辆渐次涌入。晚些时候顾鸳也会带着顾鸯到场了,我真想在此守望他。

    我爱他。他是我的丈夫。

    古怪、畸形的世界却在消磨我。何谓无疾而终,我不是贺子芃,我连个孩子都不能有。可我又不能于此落荒而逃,我还得磨着性情继续忍耐。

    因为我是顾太太啊。

    雪粒子被风卷着,打上我的脸。

    冷空气害我扑喷嚏。我稳定心绪,捏鼻子不久留,往茶亭去。

    欢席待开,侍人各司其职领宾客往小宴厅汇涌,宅内宅外分割两极。回廊通往茶亭的纤纤径陌一路无人,阒寂极了,依稀辨清落雪的声响。我怕破坏这份安静,又累,遂放轻脚步。

    即将拐入茶亭,我睃见一抹人影,顿时骇了。

    就印于生态植物墙前,乌黑锃亮的貂尾连帽大氅与夜色合融。我认得,我慌了。设若我能预见离殊在这座茶亭,我绝不会为散心走这一遭!

    我扶着石头墙。

    那两颗覆了薄冰的眼珠子至今慑我心魄,我是丑闻目睹者,我敢直面贺翀却惧于单独面对离殊——贺翀与我戳破窗户纸,离殊彼时先发现我犹恬不为意,因他视我如蝼蚁。

    ……是我没骨气。

    我抠着石头缝隙,战战兢兢,惶恐万分,盯着那抹乌亮。离殊好似在端摩何物,负手而立,皮手套掩于貂绒。

    趁这会儿溜还来得及,我想,别和他独处发生正面交际。然而瞥一瞥石案,我为什么来的?我溜了算哪回事。再看那抹背影,正缓慢地抬起一条胳膊。

    兵临城下,我定心道:“离先生?”步音铿锵地上前。

    那条胳膊什么也没做,放下了。

    酽雪无声,风在动。

    离殊转过身,与记忆无二的漠若天人,没有任何情绪的脸,没有波澜的眼睛,嘴唇抿成呆板的线。他并不长得十分好看,极淡五官,只是瘦,眼眶凹陷,更显得冰雕玉砌,加之久病色沉,周身发散凝重气息,如雪地枯叶。

    他不会不记得那天。我感到背后升起凉意,他不说话,也许在想我真多余。

    “离先生,”我控制肌肉尽量笑,牵扯几步踏上石阶缩短距离,“打扰您了,我来替子芃姐拿消寒图。”

    离殊扫了眼石案。我脱口而出:“没想到您在,宴堂都布置好了,可热闹呢。子芃姐让我选面点馅,汤圆要了芝麻跟五仁的。”

    我都能听出我的愚蠢的谄媚。

    我没想谄谀。可是,当面对某些气场过强的高位者,人要么禁言,一旦开口便不由自主为己美言润色。套近乎乃弱势者天生之奴性。而我一向自诩为会来事。

    “辛苦。”离殊漠不关心地擎起消寒图递我,“顾鸳在?”

    “他快了,接小鸯去了。”我小心接手,“离先生,恭喜您,离家人丁兴旺。您身体健朗?总惦记。”

    “谢谢。”

    礼貌,疏离,一个句子对应三句话。仿若不闻那日,他神色安稳,无有异样。

    我本怀揣良多,转瞬倍觉赘言无意,客套道:“这消寒图冬至初笔。马上七点了,您不过去吗?”

    离殊在摸一朵凋萎的虎尾蔷薇,所站位置、身形与那一日的贺翀几乎重合。

    “过去。”他随口说,“贺翀说你精于花卉?”

    “哪有,谈不上,翀少过誉,我就随便伺弄伺弄养着玩。”我谦卑状察言观色,“花萎了吧?约是生态墙系统出了篓子,移植进别的土壤有救。”

    这个不是贺翀在弄吗。

    “不行。”离殊却说,弯身抓起一抔泥土。

    离夫人讲过,离殊是有些洁癖的,戴手套,出入皆以方巾遮口鼻。因故眼前所见使我大为困惑。

    “这是它的根。”离殊一抹一抹撵散那抔土,“它不能离开这块土地,因为这块土地给予它太多了。”

    我愣怔。

    不离开就只有枯死了。

    这算怎么回事啊。

    反观四载。我抱持消寒图。

    离殊面无表情地丢了最后一点土,褪手套随桌一掷,露出苍白干枯的腕与指节,“走罢。”言落闷咳,步子则全没停歇地极快极稳地向前。我只好疾步跟上,怎奈松了气劲,脚底远不若先前有力。

    离殊带我走了另一条通向小宴厅的路,是内廊。宅子热,间或有窗支开一线细缝,雪落飒飒,冰晶粒子铺映窗棂,凝作一幅幅画。

    路过半月形拱门的时候,贺翀在等,见我和离殊同来,蛮诧异。他呼我,我睇他。他张张嘴没发声,不与我扯贫。定是碍于他长哥哥。

    他换了身衣裳,西服外套没穿,格伦格毛背心里是鲨皮色灰衬衫,领口别一枚麋鹿领针。离殊极自然地抬手帮他整了整,将鹿角掰正,又随手脱了大氅交给他,其内绛青色对襟立领的衫,缀淡紫,愈显端肃尊贵,不泯于众的儒雅。

    他们并没逾格举动。

    贺翀搀过他长哥哥,相携着并肩往小宴厅去了,将我甩后面。贺翀心情很好,大约讲了些趣闻,音声夹带轻快笑意,离殊就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他,不时咳喘,贺翀便抚他后心,揽过他的腰。

    二人紧凑无双,风雪作陪,尤为亲密,且不躲避谁者眼目。偶遇一位空手佣人,贺翀将离殊的大氅塞给对方:“放长哥哥屋。”

    主人行径毫不避讳,侍人麻木恬不为怪,鹑鹊之乱在此习以为常,令我胆寒。

    也是,臭鸡蛋不裂缝就不清楚有多臭。

    若非亲睹那幕,天真如我仍只会认为他们是一对关系甚好的弟兄;若非那叠彩印,我不会这么想吐。当下我多添了郁郁懑怨,欲临宴厅便走开。怪哉则是贺翀离殊没进厅。

    我兀自走我的。

    外堂云集了各家人,长辈不参与,莅者均为同辈,个别带自家小辈。因了主题不严肃,堂内哗声肆起,三三两两结伴观赏展橱,男人们在发表评论,女人们聊些新奇事,时不时迸出笑声,觥筹交错间但见衣着色彩明快出挑。观音莲和珍珠吊兰清丽洁净地簇于各处,被明灯映衬出柔润色泽。顾鸳顾鸯还没到。

    好几个小娃娃奔来跑去,穿梭于里堂玩具间与外堂的水果糕点架,碰了我,追着往我身上扑,奶声奶气地抱我腿叫鸳姨。叶太太和巽太太在说话,她们各自的先生也在谈事情,见了我就都问我一句——怎么一个人,鸳少嘞?

    不多攀谈。我感觉口渴。

    侍者举托盘穿行身侧,我滴酒不沾,消受不起,便自己至桌案找喝的。倒葡萄汁时,忽地嗅见一缕清雅的檀木木屑香,同一时间一只洁白的戴了银掐丝手镯、虎口有胎记的手,自我斜前方香槟架取过一杯香槟,立于案上,捻起一粒树莓轻巧一丢。

    莓子沉底,一路泛起桃红色气泡。

    好优雅别致的喝法,我抬脸看。

    朴素的不拘于时的着装,美好的令人过目不忘的容颜,——离念。他正自上而下蔑然地觑着我。

    如芒在背。

    美丽事物给人的第一感觉总是傲岸不群与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封冷艳,与首见相同,我被他瞳子里的莫名尖锐的东西刺了个激灵。打过照面,我择最不易被挑错的称呼问好。

    “念少爷,幸会。”

    离念单手插兜,两根手指捏杯柱,抿了口酒。树莓随香槟液在杯底晃着,折射潋滟光泽。“幸会。一个人,等顾鸳?”他漫不经心地问。

    念他小我一岁,还常年在国外,我哄孩子般道:“是呀,慢死了。”

    离念眼底闪过轻微的黯淡。这时歌舞角幕布滑开了,一位女士黑裙垂地,坐于云杉槭木的大提琴后无言地拉响一曲独奏。

    “巴赫,G大调第一号序曲,”离念目不斜视,“顾鸳喜欢,这曲子他会一点。”

    顾鸳确通音律,但喜欢巴赫还会拉大提琴?四年,我真头一回听说。

    “你不知道?”离念瞧了出来,睃我,“你真不了解他呀。”

    我愣了。

    此话没毛病。我确不了解顾鸳。不消人提点,此前我便有所认知。然那想法被我克制住了,我爱他,我信他。不成想,今天一个外人倒似在逼我不得不正视。

    我能认知。外人不能说。

    一个从未进入过我生活的外人,凭什么?

    别有用心。

    大提琴婉转低沉的音色与这厅堂气氛极衬,灌入我耳唯觉嘲哳。

    “是么,回头我问问他。”

    他说他和离念不熟。

    “我讲话不拐弯抹角别介意。”离念藐蔑更甚,悠哉地啜香槟,“恕我直言,你不了解他的喜好,不了解他的过去,你嫁他干嘛?名?利?大把钞票?”

    脑子轰一声开炸。

    他算老几!我该抡他。可我仅拭了拭嘴。

    我与离念无怨无仇,他不会无风起浪阶级排挤……郁卒的是,我无可爆发。

    他算老几?——他姓离,叫离念,他是离姓分家的人,离殊堂弟——他算老几我都惹不起。

    “原谅我,写期刊论文,做调研。我猜你爱发朋友圈?毕竟,你懂,名利很重要,难辨其伪,今晚过后你又能发新的了。所以你的动机?说好听些,”莓子冒泡泡,他高谈阔论,“丰厚的物质基础和资源格局,优越的交友品质和生活梯度……”

    “错了。”我笃地打断他,“是爱情,念少爷,可能你没经历过,所以不懂。”我勉强嫣颜以对,“我要去找你堂嫂了,失陪。”

    离念冷笑了。“走好。”他说。

    没关系,我会告诉顾鸳有人侮辱了我,侮辱他太太。我会让顾鸳知会贺翀,再禀明离殊,狠狠收拾离念。顾鸳会替我出气,我是他的妻子。

    我找一圈没找见离夫人,在偏间抓住清点贺礼的金管家问。“太太啊,”她握着圆珠笔爱搭不理,“太太去找先生了呀。”吧嗒吧嗒摁笔帽,“您去哪了,去了真久,鸳大爷可还没到呢。”

    顾鸳在?鸳姨。鸳少嘞?鸳大爷可还没到。

    名?利?大把钞票?物质,资源,生活梯度。

    二月春鸡飞上枝头做凤凰。可不就是么,长久以来他们大概都是这么看我的罢,只是离念有本事宣之于口。

    我自己也清楚。

    “闭嘴,是你该僭知的吗。”我气焰腾家伙被点燃,“做好你的本分,主子的事少管。”

    正所谓打狗看主人,怪我火气大得收不住。金管家敛了颜色。而我,撒完火心都凉了。说到底,我跟条狗置气干嘛。

    是称呼刺着我,附加前事,我发觉自己留此唯一的价值便是——我是顾鸳的妻子——我被贴上顾鸳的标签,没这道标签我便什么都不是了么?——还真就什么都不是了——最可笑即在,怨不得旁人羞辱我,连我自己都舍不得揭下它,我清楚得很呐,揭了这道标签,我就全完了。

    顾太太。

    鸳少奶奶。

    我不能没有顾鸳。头衔烫且寒,恩赐,代价。

    焦渴不解。

    空虚。

    我左肘夹图左手持包,至餐案踅摸,挑了一粒红毛丹荔枝味的法式软果含着以稳定血糖,复取圣多诺黑泡芙、白巧椰球及蛋白柠檬挞各一枚缓解饥饿。

    独奏曲停了,歌舞角谢幕。宾客注意力多被藏品吸引,谈笑风生间暗中较量,炫耀起渊博见识,简直忘了所来为何。

    全称了他人意。装潢到项目,这宴设得不就为着喧宾夺主吗?

    旋即厅堂静了,离殊夫妇莅止,离夫人婉静地守着,贺翀俨然也在。满堂宾客即刻都往他们仨那儿去了,我不愿意去,就找个角落待着,冷眼瞧这一屋子人。离念在和董三小姐谈天。

    顾鸳顾鸯还没到,我发消息催促。

    过会儿军委书记宋茂华一家到了,宋太太一袭鱼尾裙知性典雅,爱女宋筱筱犹然跋扈,一进厅就炸开锅,眼力真好,视线准与我兑上。宋书记往核心走,宋太太敦促女儿不乱跑,奈何不依,宋太太没法子只好由了,自己随夫君去。我全装没看见。

    “鸳嫂子好!”宋筱筱得了自由直奔我来,周正喊我。

    这边年龄差悬殊不齐,辈分都乱了。宋老爷子跟顾暝是老战友,宋书记虽比顾鸳大一轮,论理则与顾鸳同辈,按论宋筱筱该叫我婶子,可她喜欢顾鸯且和顾鸯同岁,拉不下脸管顾鸯叫叔,就自个儿给自个儿长了辈。

    “人呢?”她迫急进正题。

    这丫头不难看,面孔怪伶俐,搁零零后里算俊的,今天则美得像洋娃娃。金棕色卷发别了蝴蝶发箍,裹胸荷叶裙下搭玛丽珍鞋,是黑森林糖果屋走出的精灵。但我不喜她。我说:“路上。”厌那咋呼性格。

    她摆明苦恼,眨巴水灵灵大眼,掸裙子。顾鸯膈应她,总躲着她,她见他一次不容易,自然要打扮得出众些。我毫不留情地拆穿她:“我的亲姑娘哟,穿这么漂亮,是来庆贺你离婶婶呢,是来寻觅良婿呢?”她蓦地红了脸。

    一个小丫头片子,我酸她,我也没什么能耐。

    我应承着驱人走。“赶紧找你离婶婶请安吧,她肚里可装着宝宝呢。”扬下巴示意那头。离夫人膝下已围满叽叽喳喳的子侄,宋筱筱见之,轻蔑瞥一瞥,没动窝。

    我不露声色,内心清明极了。

    她原是她真正所属那辈人中年龄最大身份最显赫的,可惜那离姓后人来了,未及出生,便已然贵过了她,傲慢如她恁当不耐。要真如我所言是小公子还好,要是个闺女……我冷蔑。

    这些人啊,他们打小被捧着,养尊处优、居高临下地活,却早在降临人世前就被贴上了标签,永远逃不过自己的姓氏。都是贴标签,我也没比他们差多少。我心里好过了些。

    我跟一小姑娘找平衡感,我确实没什么能耐。

    原先我说我晓得自己命里没福,便不觊觎不属于我的东西。可天长地久下去,属于了我的犹在一点点丧失,我的心,恐怕早扭曲了。

    “我太爷爷说了,西南宋家打天下。有嘛了不起,”宋筱筱微声自语,“不就是个病秧子得了崽么,至于这么大肆铺张喜形于色么。”

    啧。姑娘家家目无尊卑,粗俗恶口不讨喜,宋家教女无方,然这话,必亦是从大人们嘴里听的。我没应茬,免得言论传出落人口实,殃及了我。

    她自讨没趣,犹不愿找父母。

    七时三刻待将入席,我睇了睇门口,没人,焦虑处调头取饮,她一声“顾鸯”响在背后。我旋身望,她提裙奔去。兴是她亦时刻留意着,雷达却比我精准迅猛。

    顾鸳顾鸯姗姗来迟。顾鸳发现她的同时发现我,想朝我来。顾鸯见了宋筱筱则躲都躲不及,扯他哥挡灾星,没好气地责了句:“叫小叔。”顾鸳亦不喜宋家小女,神思不扬地将顾鸯遮身后,摸她头道:“丫头,又长高了。”他是不喜她纠缠顾鸯罢。

    今晚他依然正装,浅银色系,领口如旧束得严严实实,顾鸯较他松散,十分散漫地半敞外衫,毛坎柔软。兄弟俩都不高,顾家人强的是气场。

    然而,好刺目。

    他俩扮相搁谁都能瞧出是成双成对,顾鸳的外套与顾鸯的衬衣同个色系,顾鸳的口袋巾与顾鸯的坎肩领子同个花样。我等了恁久,就等到这个么?

    我只怕,顾鸳将分毫不再顾忌于我——我是下一个贺子芃。

    我还没孩子。

    未几顾鸯跟他咬耳朵,他立马向我来,唇角噙着我所珍爱的笑容,瞳仁亮得能溺死人。我不争气,每当他这样,我便觉着自己果真仍是那位万里挑一、人间独一无二的顾太太。

    我挤笑颜,安然相候。

    是的,我是顾太太。

    “鸳哥哥!”

    一箭藏不住喜悦的清冷声音倏地插进顾太太与顾先生间。整个空间霎时都被它割碎了。无需踅声以望,双臂迎肘的紧紧拥抱,顾鸳措手不及,被冲了个满怀。

    离念。

    消寒图掉落当地。我感觉我被整个世界扎了一刀。

    下一章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灰烬(十四)| 顾太太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kpldzt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