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时光

今晚，读胡安·拉蒙·希梅内斯的《记忆·时光》。

胡安用那些短小而又美得惊人的文字讲述他的童年记忆，他的努埃瓦街，他的亲人，他的伙伴，他看到的自然风物，他内心的细微感受。

我读着，读着，忽然就停下了。因为，我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想起了一些碎片式的记忆，那些单纯而又不乏寂寞的时光。

曾经，我总是坐在自家的门槛上，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那时候我们村里还没有那么多房子。至少我家门前还没有后来邻居家建的楼房，而只是一片菜园。所以我的目光可以一览无余地直达山与天不规则的潦草的分界线。

那时我的视力好得惊人。我甚至可以清晰看到山顶上高高低低的树。我把它们想像成一群扛着锄头或提着篮子的人（那时我也想像不出别的东西）。先想像这群人是从左往右走，再想像是从右往左走。还是那样的山峦，还是那些树，只是因为我换了个想法，它们竟然就有了完全不同的姿态。其乐无穷。

有一段时间，我应该还很小，还不到可以出去拔草拣柴的年纪，在大人们下地的时候，我总是跟着银花姑姑的小女儿梅萍姐。银花姑姑是我家的远房亲戚。她的小女儿梅萍比我大很多，因为患有羊癫病，所以家里不让她干任何活。梅萍姐不发病的时候一切都很好。所以我妈常常就让她管着我。我记得她把家里香喷喷的炒米粉拿出来和我一起吃。然后我们一块在村里晃悠。后来不知怎的，我闹着要去地里找我妈，而梅萍姐又哄又骂都不管用。就在村里那棵古老的银杏树下，我坐在地上耍赖哭闹，梅萍姐使劲想拉我起来。结果把我的右手臂拉脱臼了。之后我享受了好一段由家里人帮我洗脸穿衣的日子。

如今梅萍姐一个人孤独地瘫在老家某座养老院的床上。前些年，银花姑姑和她丈夫先后都没了，在此之前，她已亲自照料这个瘫在病床上的女儿几十年。梅萍姐有一姐一弟，弟弟在其父母去世前两年死于一场车祸，姐姐自顾不暇，就把她送到了养老院。

我嫡亲的小姑先前生了两个女儿。后来她又生了个儿子。然后按规矩我们要去“送汤”。不知为何“送汤”那天我妈没去，让我跟着另外一个亲戚一起把老母鸡、挂面、鸡蛋之类送到了小姑家里。那天在小姑家里吃了午饭后我就回家了。我家和小姑家分别在两个不同的自然村，相距有不短的路，还隔了一条河。回到家后，我发现家里空无一人。然后在村里转了转，也没碰到一个小伙伴。心里感觉空荡荡、没着没落的。其实村里白天本来就都是这样子。大人们都忙着干活呢。小孩稍大点也没得闲。而那天不知为何，我就觉得受不了这样的空荡荡。我是如此强烈地想找个不那么空的地方。可我能去哪儿呢？后来转啊转啊，我竟然又跑到小姑家门口了，然后不好意思进去，就一声不吭地在门口蹲着。直到小姑有事出来发现了我，问我咋得了，我啥也说不出来。小姑也没再问，赶紧把我叫进家里。于是，我又在小姑家吃了一顿晚饭，才终于心满意足地回了家。

几十年后的某个春节，我们一群人在四叔家做客。四叔家本来就养了条狗，还有一条邻居家的狗也在他们家晃悠。后来四叔把它轰走了。据说它常常来，轰走了又来，再轰再来。那天那条狗被轰走以后，我们站在四叔家的院子里聊天。然后我看到了那条狗站在不远处的田埂上朝我们这边张望。我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寂寞，还有热切的向往。我忽然就想到了几十年前的自己。那个孤单寂寞的不知该如何打发时光的小女孩。

那样无所事事的时光没有持续太久。因为我很快就到了得干活的年纪。割猪草、拔草药之类，说起来也是挺忙的。还要采茶。

关于采茶，春天里是最好的季节，一来嫩茶繁盛，采起来有丰盈的愉悦感。天气也比较宜人。并且，村里的妇女们那段时间主要的任务就是采茶，再加上孩子，茶山上热闹的很。可以听到很多家长里短，运气好的话还能听到故事传说什么。可夏天就不一样了。茶树上嫩叶少得可怜，一天忙下来也采不到多少。天气又闷热，大人们都忙着去割稻插秧了。几个孩子孤零零地在茶山上，寂寞无聊，无精打采。真的是寂寞无聊啊。

某个夏日，我们几个孩子正在茶山上一边采茶一边无聊寂寞着。不知怎么传来的消息，说山脚的村子里有人在打架。我们一下子就兴奋起来。立马把采茶篮子扔在山上，一起跑到了山下。结果在村里走了个遍，也没见到吵架的人。只好又返回山上。真是尽兴而去，扫兴而归。说起来，从村子到茶山路也不少呢，又很陡。放在今天让我来回走一趟肯定气喘吁吁。可那时对咱这些山里孩子来说，走这点路爬这点山实在是小菜一碟。只是如此一来一去，那天大家所采的茶都比平时更少了。但貌似那天回家我妈也没说什么。而几十年后，我依然清晰记得那个闷热夏日在茶山上的那种无聊和寂寞。

还有许多个春天。和村里其他孩子或独自一人在田里割猪草或拔草药。大部分时候都专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偶然的，也会陷入无端的寂寥。突然就不想割草啥了，就地坐下来发呆。或大家一起丢泥块玩。

还有很多别的记忆。那些不知为何被选择留在记忆里的时光碎片。无法描摹的，却又如此鲜明的，那些心情，那些情景。是天空里一片一片飘忽不定的云。是晴天河面上泛起的点点金光。

读胡安·拉蒙·希梅内斯的《记忆·时光》，忽然想起来这一些事。仿佛一些岛屿浮上了记忆的海面。

我暂时停下阅读，把它们记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