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陌上尘
当我决定写下这个故事时,她的模样早已在时间的冲刷下模糊不清。我不记得她那颗浅咖色的泪痣在左眼还是右眼,也不记得她微笑时的嘴角总是先朝哪边翘起,这些我曾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忘记的迷人细节,终于还是没有抵过时光。这就是真实。
多年之前,当我作为一个大龄待业青年搬到那栋破旧偏远的简易楼里时,每天都被一种难以名状的幻灭感笼罩。
“待业青年”这个名称总是给人以前途无限光明的遐想,实质上,那所等待的“业”只不过如同挂在毛驴鼻子前面的胡萝卜:希望与绝望并存。
我抱着一堆被父母斥为“无用”的书籍,几乎足不出户地成日待在这小小的屋子里,一边看书一边等待就业,怀着等待戈多一般的虔诚与无奈。
这座简易楼除了住着十来个像我一样的待业青年,还有一些住家户,他们大多拖儿带女,为生活四处奔波,常常深夜而归。
简易楼的夜晚是寂静的,孤零零的楼杵在远离繁华的角落,昏暗的走廊点着一盏无精打采的灯,每个夜晚都静出几分怕人的味道。
左耳的声音那是一个初秋,偶尔还会听到蛐蛐在暗处有气无力的低吟。我靠在床头,正捧着书为渺茫的前途忧虑不已,却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细小的哭泣声。
这么晚了,是谁在哭?在脑子里飘过聊斋中各种狐仙的思绪后,不禁觉得自己实在有些书呆子气。我一边嘲笑着自己,一边仔细倾听:这哭泣声从我紧靠的墙壁后传来,应该是隔壁家的女孩子,莫非家里出了什么事?
我侧身紧贴在墙上,硬邦邦的砖墙立刻笼住了耳朵:那是一个年轻女孩子的抽泣声,压抑而断续的抽泣似乎包含着许多无助与……孤独。
直到现在我也不明白,那一刻我为什么会确定无疑地认为那是一种孤独。
我的心似乎被什么触动了,情不自禁的弯曲右手食指,在墙壁上柔和而坚定的敲了三下,我想告诉她:别害怕。
哭泣声戛然而止,好半天没有了动静。我有些懊恼,或许我的鲁莽让她连一次彻底发泄情绪的机会都失去了,她以后又该到哪里哭泣呢?
正失望间,墙壁上突然传来胆怯而试探的敲击声。
“笃……笃笃……”
她居然大胆的回应了我,这不禁令我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女孩生出几分好感。
“我是你的邻居。”我带着几丝激动在墙壁上扣了六下,希望她能明白我的意思。
那边没有动静,似乎在辨析我传达的意思。我又敲了四下:你还好吗?
不一会儿,墙壁轻轻被敲了三下:我没事。
我松了一口气,笑了笑又敲了两下:好的。
过了半响,她敲了三下:谢谢你。
“有事就敲墙,我一直在。”我不知道她究竟有没有理解我这一长串的敲击声,只在过了良久之后,那边才传来一声回应,似乎遥远而悠长的说了声:好。
这个晚上发生的事情令我第一次对楼里的邻居产生了好奇:这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她究竟是为什么而哭呢?她还会再次敲响墙壁吗?
我揣着各种想法迷迷糊糊睡着了,醒来时天已大亮。一阵嘈杂声从一旁传来,这是隔壁每天早晨都会听到的声音,然而今天听起来却令我格外兴奋,会是她吗?
我一个激灵从床上跃起,跑到靠近走廊的窗口,从贴着旧报纸的缝隙间向外张望。
一个纤细的身影正费力的从屋里倒着拽出一辆自行车,她背上的书包不安分地在白衬衣上左右晃动,蓝色的牛仔裤因为用力被绷得笔直。
来不及多想,我打开门向她走去。她警觉地回过头来,粉红的嘴唇天真的张成了O形,毫不掩饰的惊讶与羞涩统统浮现在双颊。
我三两下拽出那辆自行车,推到楼口,帮她扛了下去。她低垂着小小的脑袋从我手中接过自行车,略微红肿的眼皮上一颗浅咖色的泪痣暴露无遗,闪动着小动物一般的纯真。
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晨光里,我心里氤氲多日的阴霾居然莫名消失了。这是什么原因,我至今不得而知。
“唐樱,实验中学高三学生,父亲做小本生意成天不回家,母亲爱喝酒打麻将,对她非常严厉。”这些信息我只需要稍微留心,便能轻易从那些擅长闲谈的家庭妇女口中得知。这些描述令我隐约明白了她哭泣的原因,以及孤独的来源。
之后的每个夜里,我们都会十分默契地用敲击墙壁的方式沟通,当然,为了不影响她的学习,我会等待她先挑起话头。
她总是用一声坚定而短促的敲击呼唤我,仿佛老朋友见面要说声“嗨”一样,随后,我们便用这种类似摩尔斯电码的方式开始一段神秘的谈话。
有时她只是敲敲墙壁,而我也只不过简单回应一声。我知道她的案头一定放了一大堆需要写的作业,需要背诵的书籍,她只是想要确定我在墙壁的另一面陪着孤身一人的她。
每天夜里的无声陪伴,每个早晨把自行车推下楼去,这些便是我们全部的交流。我们几乎没有真正说过话,语言在我们之间仿佛失去了效用。
日子就这么静静流逝,我和她之间再没有更进一步,也都没有更进一步的念头,似乎这就是我们理所应当的相处方式,美妙而自然。
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事,我们或许会一直这样相处下去,直到她考上大学,直到我等到戈多。
左耳的声音事情发生在一个周日的下午。
那天,我听到隔壁传来激烈的争吵,不,准确的说是责骂。一个妇女的声音接连不断灌进我的耳中,其中不乏各种令我听了都面红耳赤的脏话。这,是她的妈妈?
我仔细倾听,却始终听不到她一丁点声音。她会哭吧,那么柔弱的她,怎么禁得住妈妈这样的责骂?我的心一下子被什么捏紧了。
那边的声音越来越大,听得出是在责骂她这次考试成绩太低。
“只知道吃饭的蠢东西!”
“活着有什么用?”
……
各种极度伤人的话语钻进我的耳朵,令我心里堵得慌:不,她不是这样的,不能这样说她啊。
忽地,那边乒乒乓乓发出推搡与撞击声,我终于听见了她爆发出的嚎啕大哭,随后隔壁的门被急促的打开又重重地甩上。
“你给我回来!”那妇女急迫的喊声令我意识到发生了意外,我匆忙打开门,她的背影正从楼口一闪而过。
“快,帮我抓住她!”妇女满脸不知所措的慌乱,一双和女儿极其相似的眼睛无助的望着我。
不用她说,我已经跑向了楼口。
傻姑娘,你要去哪里?你,又能去哪里?
那天下午,这座小城的人只要向街道上探一探头,就会看到一个二十多岁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正拼命追一个哭泣的姑娘。这场景在封闭的小城里可以令人产生无数的联想,可以让各种狗血的版本在唇齿间上演。
我很快就追上了她,在一条通往汉江畔的小路上。
“你要跑到哪里去?”我气喘吁吁抓住她的胳膊,将她转向我。
她的眼泪在苍白的脸上纵横交错,射向我的眼神像冰柱一样寒冷,令人触目惊心。她挣扎着想要脱离我的控制,我从来没想到一个女孩子居然有这么大的劲。望着绝望与声嘶力竭的她,我只得紧紧将她搂进怀里,试图用这种最原始的方法遏制女孩的燥怒。
她似乎被我的行为惊住了,突然之间不再做一丝一毫的反抗,就那么一动不动地靠在我的怀中,连抽泣也渐渐平息。
她的身子瘦小而单薄,搂在怀中轻若无骨,完全是个无助的孩子,。
“好些了吗?”过了许久,我才敢出声。
她似乎倏地一下从梦中惊醒,突兀地推开我的怀抱,两朵红云迅速在两颊腾起。
“谢谢你。”她的声音细小而温柔,和我预想的简直一模一样。
我笑了,望着她。
她抬起头,频繁眨动的大眼睛仍有泪花闪动,那颗泪痣就在其间若隐若现,显出一种奇特的美。
“她骂我……很难听……”她轻轻的舒了一口气,“她说汉江又没有盖子,我干嘛不跳进去?”一颗泪珠从眼里滚了下来,摔在她白色的运动鞋上,碎成无数瓣,消失在尘埃遍布的土地上。
我抬眼看了看小路尽头的汉江,心里被揪得生疼。
“她打我……拽着头发让我滚……”她的白色运动鞋不断被坠落的泪珠击打,居然氲出一小片湿润。
我不知该如何劝慰她,曾经看过那么多的书,如今却找不到一句可以派上用场的话,可见父母说我看的书“无用”的确没错。
我们还是回去了。不论现实多么令人难以承受,终究还是得生活在现实里。就像她终究要面对冷冰冰的家,而我要面对无休无止的等待与迷惘。
我没有询问她回家后是如何面对自己的母亲,也不想从喜欢添油加醋的邻居们口中得知,只要她远离了那条汉江,对我来说就很满足了。
左耳的声音我以为日子就此恢复到了从前,却不料一切才只是个开始。
一个夜深人静的冬日,隔壁又传来她母亲的责骂,隐隐约约我居然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好奇心驱使我将左耳贴在墙壁上仔细倾听。
“……隔壁那男的为啥每天早上帮你推车?敢说你们俩没鬼……邻居们都看见了,你跑那天还和他在河边抱在一起,小小年纪丢死人了……知不知道别人怎么说你们?……”
每一个字都从左耳深深扎入我的心脏,一下一下钻得我既疼痛又愤怒:这是个什么样的母亲?她怎么承受得了?
我以为她会哭泣,会抗争,甚至会再次夺门而出,然而奇怪的是,她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我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在膨胀,该不会……
整个夜里,我辗转难眠警觉地留意着外面的动静,那条汉江河总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各种猜测不断浮上心头,又不断被自己说服,就这么不知过了多久我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笃笃笃……”是她在敲击墙壁吗?不对,这声音在深夜里显得胆怯而又清晰,似乎怕惊扰了谁。
是敲门声。是她。
打开门,她瘦小的身躯毫不迟疑地挤了进来,门在身后轻轻合上。
“别难过……”我刚一张口却发现她的脸上挂着古怪的笑容,这难以捉摸的神情挂着几分苍凉与不顾一切的冷漠,令我无法继续说出劝慰的话。
“我知道你能听见。”她的嘴角扯出一丝冷笑,“这个破地方根本不可能藏住秘密。”
“如果想哭还是哭出来的好。”她的表情刺得我心里很痛。
“不,我才不想哭!”她冷冷地哼了一声,纯净的脸庞挂着的玩世不恭令我伤心。
“我要和你睡觉!”她目光直直的望着我,热切又冰冷。
我静静的望着她,从她敲门那一刻起,我就预感到了这句话的到来。我挑了挑眉头,“为什么?”
“既然大家都以为咱们有什么关系,那就干脆变成这种关系,省得白担了罪名!”她的脸倔强而苍白,语气冷得吓人,似乎要用自己的身体向这个抗争。
多年后的今日,当我再想起那个夜晚,依然记得她空洞绝望的眼神,那对世界的冷漠令人不寒而栗。
望着她,我想起《红楼梦》里的晴雯,那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女子不也曾说过这样的话吗?所不同的是,晴雯不过是临死前的痴想,眼前这个女孩却真的打算这样去做。
我心痛如绞不知说什么才好,唯一能做的只有默默揽住她抖个不停的身子……
送她出门时虽已天色微蒙,整个大地却还在沉睡之中,一如她来时的模样,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
“你什么时候走?”风把她低吟般的询问拂到我的耳畔。
“明天……不,已经是今天……”
“一路顺风……我永远不会忘记你。”
“我也是。”
回到桌前,那纸我期盼已久的工作分配通知书摊在昏暗的台灯前。窗外的天空一点一点在亮起来,艰难而又不容置疑。
我们从此没有再见过面。听说她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去了广州一家外企,之后就消失在了人海中,再也没有了消息。
而我也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孩子,每日在家看书写文,把曾经被视为“无用”的书籍转化成自己的思想,诉诸于笔端来养家糊口。生活就是这样,无论有多少强加给你的悲痛与绝望,只要拼命地熬过去,总是能活出想要的模样。
我之所以要写出这个故事,是前两天居然意外地在电视上看到了她,她竟已是知名企业高管,作为新时代女性的楷模在接受采访。
她的眼睛仍然澄澈如一汪湖水,只是多了几分坚毅与执着,依然清瘦的身躯洋溢着我从未见过的自信。
“请问,当您遭遇挫折时一般会怎么调节自己的心情?”
“看电影。”
“哪种类型的电影?可以推荐给大家吗?”
“《这个杀手不太冷》”
“只看这一部?”
“只看这一部!”镜头里,她眼里的笑意带着几分狡黠。
我也笑了,仿佛又回到了多年之前那个她曾绝望的夜晚:
我揽着哭泣的她坐在床边,打开破旧的碟机,放了我最喜欢的电影《这个杀手不太冷》。
玛蒂尔达:“人生总是那么痛苦吗?还是只有小时候是这样? ”
莱昂:“总是如此。”
左耳的声音她的哭声在那一刻抑制不住地爆发,绝望又不甘,愤怒又痛快……
那晚,我们把这部电影翻来覆去看了三遍,送她到家门的同时把那张影碟也给了她。
我没有说什么以后如何如何,生活怎样怎样,一切语言都是多余的,她坚韧的神情已经告诉了我她的一切决定,我仔细聆听过她这个差点坠入深渊之人的心语,那些无声之语通通经左耳流入心脏,流进心底……
我想起她在电视里低头端茶的一刹那,那双美丽的眼睛上光洁无瑕。那颗泪痣呢?或许早已消失在岁月里,也或许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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