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启衣柜门，柜中的一套套西服搭配好了领带，随意取上一套，对着门后的镜子穿戴好，这是我每天清晨起床后除洗漱外必须的第一件事。
镜中男人依旧是那般面貌，长脸，短发，剑眉，杏眼，挺鼻，薄唇。短发梳的照样是中分，也就是俗称的“汉奸头”，不错，很符合我的身份。
其实我并不适合梳中分，但因为我的身份，我觉得这个发型反倒合适的很。
“你！你……跪下！”
紧接着，可怜的杯子一类瓷质器具被掷地碎裂，“啪”的一响。
我叹了口气，挑眉看向房门——这又是怎么了？臭小子，一天到晚不得安生。
果不其然，客厅开阔的地方，咱家这位动不动就要为小儿子而怒火中烧的老爷子拄着深褐色漆皮的木拐杖，怒目圆瞪着，发着脾气，一边地上，顾明寰哆哆嗦嗦的跪着。
装的真是像，要不是我们这一家子都清楚他的习性不得不得了，怕是都得上当。他这般好功夫，去到电影公司，绝对是当红小生。
老爷子忽的抬起拐杖，狠狠的向顾明寰身上抡了去，我这个做大哥的，当然是——冷眼看着——对于这种怎么打也不长记性的混小子，怜悯就是助纣为虐。
小妹怯生生的靠过来，抬头看我：“大哥，二哥又惹爹爹生气了。”
我挑眉——又？可不是，如果一次加一个又，那么怕是要说上一两百个又才能清楚的表明这混小子是有多么的不长记性，屡教不改。
我摇了摇头，看小妹：“帮我倒杯水。”
然后，小妹方才的怯生生一下子全都没有了，翻脸比翻书还快，她理直气壮的跟我说：“大哥，我是你的妹妹，不是你的奴仆。”
我看了看顾明寰，又看了看小妹，再想了想自己，这一家子三个孩子，两男一女，每一个放在电影公司那都是绝对的演戏高手，而我这小妹，似乎还在川剧变脸的功夫上颇有一些造诣，并且加以改造，不用面具，只靠自己的脸，变出十八般脸色，可谓绝技。
至于我这大哥……也太没威信了。
小妹早没了影儿，我便自己去厨房里倒了杯水，抿了一口。
老爷子抬起拐杖，脸色通红，顾明寰欲躲，抬眼瞧见我的脸色，随即一咬牙，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生生挨了这好沉一杖子，然后，禁不住大声的抽一口气。
我微勾起嘴角——看来这回老爷子是当真没有手下留情了，因为以顾明寰在装这一项上的造诣，如果不是真疼，那就是哎呦哎呦的叫得仿佛要死了一样，而这倒吸气，才该是真疼的模样。
老爷子也发觉下手重了，又听见顾明寰的抽气声，怕是心疼了，怒气便消了大半，脸也不红了，手也不抖了，身子也站稳了，但碍着面子，他依旧沉着脸色，只是手上收了杖拄着，也不动手。
得了，到我出场的时候了。
我稳步上前，开口便骂：“明寰，你这次做的太过了！爹这一棍子你挨的一点儿也不冤！就是爹不打你，我做大哥的，也不会饶你！要我说，就得让你在这儿跪上个半日，好记着教训！”
其实，我并不知道他干了什么，反正，他从来没干过什么好勾当。
老爷子依旧拄着拐杖站着，深深的呼吸声以及其胸口的起伏，昭示着他仍旧怒火未消。我看向顾明寰，他应该是知道老爷子这般样子定是不会反对了，现下这一副苦相，瞧得我甚是开心。
他抿唇道：“那……跪，也别跪在这儿啊。”
哦？奇了，这小子也好面子？我看了看这四下里的四通八达，还有来来往往过路的一位老婆子和小丫头……
“那……换个地方，上祠堂去？”
顾明寰闻言，几乎要跳起来，他提高了声调并加大了响度，掐着我那还未落下的话音儿赶忙接道：“那还是在这儿跪着吧。”
我差点儿笑出声来。祠堂那地面可是专铺了那种印着凹凸不平且起伏还不是一般的大的花纹地砖，在那儿跪上一刻钟，膝盖不肿便也青。
我着实折腾他折腾的很开心，叫他平日里对我挤眉弄眼的，不过，开心的过了，险些把持不住表情，我微侧面去，待整理好了，又换上一副严肃面孔。然后看到顾明寰抬眼，狠狠的瞪了我一眼。
老爷子拄着拐杖哼了一声，交代我看一会子，便转身去了祠堂。我轻轻叹了口气，这个，老爷子总是因为一点点小事而自责，动不动就往祠堂跑谢那劳什子的罪，也不知道是想怎么折腾自己。
我去一旁寻了个矮凳搬了来坐着看顾明寰，然后听他咬牙切齿道：“顾明雍，你公报私仇！”
我眯眼，道：“那你倒说说，什么公？什么私？什么仇？”
“你觉得我跟新政府作对就是跟你作对，所以你！借机泄愤！”
我无辜的摊了摊手：“我可没有啊，我都不知道你犯了什么错。”
他瞪大眼睛：“你！那，那你说我这次做的太过？那你说我这一棍子挨的一点儿也不冤？爹不打你也不饶？要跪上个半日记着教训？”
我叹了口气：“顾明寰同学，这些都是套话，你的耳朵是有多么的皮糙肉厚，听了这么多次还没有磨出茧子来？其实，不光这一次，上一次，和上上次，我都不知道你犯的什么错。不过，我想你干不出什么好事儿，是……又调戏了哪家的少女？还是逛了花楼？还是去赌钱了？愿意的话，跟大哥说说？”
“我……我没错！上，上，上一次吧，是，我，我是跟隔壁，不，那个，隔了三条街隔壁的那个翠兰姑娘，说了点儿，嗯……那个，上次，是那个，被，被，被我朋友灌醉了，去……就去赌场转了一圈，真就一圈！不过这一次，绝对没错！绝对是，我是对的！我就是跟同学嘛，一起上街游……”他忽然瞪大眼睛，似乎恍然大悟了什么大问题一样，断断续续道：“游……没……什么……的……大哥，我知错了。”
我笑的一脸真诚，接着他的话道：“上街游行，好不好玩儿啊？”
他急忙的进行着亡羊补牢：“不好玩！真真不好玩的大哥！”
我沉吟道：“是……动用了我的关系，把你救出来的？”
“呃……嗯。”
“哦，那是不是也应该告诉我一声啊？这牢，去了没啊？”
他咽了咽口水：“去了。”
“害怕不？”
“嗯，当真，吓人的紧。大哥您大人有大量，俗话说，宰相肚里能撑船，您是大度的人，就别计较了，这个小弟我……”
“行了，”我挑眉道：“你想救你那群狐朋狗友。”
“……是……”
“他们，出不来的，就算是我也保不了，而且就算保……现在已经有两天了吧？不死也残了。”
“大哥……这……”他一点一点垂下头去，不再言语。
我叹了口气：“别想了，在所有的爱国行为里，上街游行，是最直接，同样，说的直白一些，也是最蠢的一种，还没用，反而搭上自己。”
“可是大哥，我们这些大学生，空有一腔热血，不用，不是太可惜了吗？”
“那，如果所有的大学生都因为上街游行而死了，真正有用的人，谁来当啊？”
旁侧丫头小荷路过，瞧见他的模样，想笑又不敢笑，只得匆匆走过，想好寻个角落儿，好好笑一笑这一天到晚不务正业的纨绔少爷顾明寰这日应得的遭遇。平日里，这顾明寰连隔了三条街的隔壁家姑娘都不放过，又何况她是我们家的年轻女佣？顾明寰正思考着，却也不忘去瞪人家，但应该是想想觉得到底还是他自己丢脸，最后还是低了头装作不知，还一副认真思过悔改的模样。
我颇有兴趣的看来他一会儿，然后道：“怎么样，想不想起来？我有个办法，想听吗？”
他眼睛忽然亮起来：“我，当然想。”
“前些日子那个消息，现在，可以跟爹说一说了。”
“什么消息？”
我看了看他，笑容逐渐凝固，就这脑子？爱国，他也就只能上街游游行示示威了。我叹了口气：“笨哪！还能是什么消息？爹现在明显怒火已消，这个时候弄点喜气的东西跟他说说，便会好很多了，对吧？然后记得，再加点分量，说的感情深厚一些。”
他恍然大悟：“哦对对对！还是大哥聪明！”
我又深沉的叹了口气，转身去请老爷子，然后，听见身后他叹了口气，小声嗫嚅道：“可惜了了，这么好的聪明才智，却是个汉奸！”
这是活腻歪了，想被我抽筋扒皮上烤架下油锅？
“顾明寰！你又惹什么祸了！都一并说了吧！我老爷子这辈子，非得被你活活气死！”
我简直不要太开心，我怎么可能给他好受？成日给我添乱，各种对着干，我不整他整谁？这个时候，不应该再给他再使点绊子吗？的确，我受他受人之托去请爹，但也没规定说怎么请啊！我就跟爹说，这混小子有些事情，想跟您一并交代了。
姜还是老的辣，对吧，明寰小弟？
“爹，其实也没什么，就是……”
我笑着舒了口气，嗯，是时候该溜了。我悄无声息的转身，欲要溜之大吉。
“大哥别走！嗯，这件事儿，我想跟家里人都说一下。”
混小子！竟然跟他大哥我来这一招！我咬牙切齿了一番，转过身来，一脸温和笑容看着他：“你说，完了我还要去上班呢！”
“嗯，爹，哥，”他又看向角落里的小妹顾明媛，道：“我有女朋友了，应该，也可以算得上是未婚妻了，她还说，想见见你们，过几日，要不，安排一下？”
我摸了摸额角，呃，的确，分量加的够重了，明明八字没一撇的事情，非说已经还要生米煮成熟饭了，这个，老爷子若真说要见，他怎么交代？
老爷子果然大喜，各种兴奋的上天入地，什么我顾家香火有继了，什么老天眷顾，什么列祖列宗保佑等诸如此类种种，他越说得多，我越不安，于是，我再一次悄悄转身，赶紧溜才是保命之策！
“不过，你跪，还得继续跪着！好好想想，将来娶了女孩子进门，不能再这一副样子了，听见没？”然后，老爷子转身对向已经跑路跑了一半的我：“哎呀这个明雍啊，这个你，你看啊，明寰都已经……对吧？你是不是也要嫁，呸！也要成家立业，对吧？”
“嗯嗯嗯，对，爹说的是！爹，那个，我要去上班了，时间紧迫，时间紧迫。”
“时间紧迫什么呀？那个明雍啊……”
我转身进屋，“哐当”一声合上了屋门。幸而全家唯一一间在一楼的卧室是我的房间，十分有助于我迅速的逃跑。
老爷子又絮絮叨叨在门外说了很久，我权当没听见，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终于过一阵子听门外叹气声不住，然后渐渐静下来，我才悄无声息的开了开了门，确定四下里不见老爷子人影，便放了心，提着公文包出门，皮笑肉不笑的冷着，坐在了顾明寰身边：“你小子跟你大哥我来这一套啊？抓着大哥的把柄，是吧”
他也笑了笑：“嘿嘿，哥，知道什么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吧？”
我挑眉：“是，你是成功了，但是，怎么还跪着呢？”
“大哥，嘿嘿，这是您出的主意。”
于是，我为了不吃亏，一定要坚决的贯彻落实“公报私仇”的“罪名”“帽子”，坐在他身边，也不说话，因为我在，他连偷懒的机会都没有。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他就没好气的问我：“大哥今天不上班的吗？”
我继续皮笑肉不笑：“我怕你无聊，多陪你一会儿，来得及。”
他也皮笑肉不笑：“嗯，大哥真好，为了多看我一会儿，好好得意一番自己的杰作，宁愿牺牲自己当汉奸的威风事业的工作时间。”
“那是，你是我的弟弟吗！虽然时常给我捣蛋，但是，兄弟情深。小弟啊，现在，你在想什么呢？是不是好难过？心里头难过，想着自己一个新时代的进步青年，却还要遭受这封建老家庭给予的苦楚？”
顾明寰咳了两声：“大大哥……哪，哪里的话……怎么会……大哥！时间不早了，真的，上班，第一位，汉奸，当的，也，也很，不错的！”
我笑了笑，想着也的确不早了，就提了公文包，踏出了两层小楼的门。
今日阳光正好，春风和煦。或许是因为这个冬天里上海竟然莫名其妙下了好大的雪，所以冬天也去的各外的早。我理了理西装，嗯，看来过不了多久，就又可以换上轻便的衣服了，我这人一向喜新厌旧，以及远香近臭，这个冬天，我着实有些腻烦了，过去了，也好。
夜莺魂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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