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左手，右手，两只手背满是针眼。此时的卢伟彬就像案板上的猪肉，任医生和护士“宰割”，有时没有按时来给他挂水，他还询问护士，今天要挂水吗？挂几瓶呢？语气里蕴含着祈求，只要能挂水，说明自己的病还是可以医治的。如果医生跟你说，回家吧，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该怎么玩就怎么玩，反而让人忐忑不安。
夏天的太阳起得早，7点不到就从窗户的缝隙里钻进了病房，樟树上的知了叫一阵歇一阵，各种声响沉睡了一晚后像复活了似的又开始从四面八方闯进卢伟彬的耳朵。医生还没有上班，这段时间闲得无聊，卢伟彬在病房里来回走动着，有时看看隔壁病床的老妇人，满头银发，但精神矍铄，她得的是硬病，臀部生了一个脓疮，已经开过刀了，也恢复得差不多了；有时望着窗外蓝天下的青砖黛瓦，从窗户笔直望过去正好是一座老房，是徽州最为传统的民居。恍恍惚惚中，卢伟彬走进了记忆的隧道，想到了外婆，想到外婆家带有天井的老房。外婆住的是一幢老式的徽派建筑，跨进厚实的门槛便是一个天井，天井两旁是很陡窄的楼梯，上去便是漆黑的厢房。天井的正对面是堂前，堂前的中堂板壁上挂有一幅山水画，堂前两边也各是一间厢房，其中一间就是外公和外婆的新房。外公在扬州做生意，外公下扬州时外婆就久久地望着堂前的天井。天井的中间是几块磨得发亮的青石板，旁边则是用鹅卵石镶嵌起来的，青石板上和石缝里长着丰腴的青苔。天井中间有两口大水缸，下雨的时候，两口水缸装满了水。天晴时，白云和蓝天就会跑进水缸里，有时候飞鸟也会掉进水缸。有时候，外婆看天井看累，就仰起头看天井上方的天空，四五岁的卢伟彬也像外婆一样仰着头看天井上方的天空，好蓝啊！好高啊！
“挂水了！”护士的喊声打断了卢伟彬的遐想。
卢伟彬立刻躺到病床上，不停地调整着身体，又把被条垫到后背，把自己的身体放在一个最为舒适的位置。
护士先给卢伟彬挂上水，再给老妇人挂上水。当护士准备离开病房时，老妇人惊奇地说：“今天怎么就两小瓶了！”
“你今天要出院了，上午挂好就可以办出院手续了。”
“护士，那我挂的药和昨天一样吗？”卢伟彬插了一句。
“一样的！”
护士推着药车出了病房，病房里寂静无声。
卢伟彬刚想眯眼休息，查房的医生来了。外科主任看了看卢伟彬，笑着说：“腹部不疼了吧！”
“不疼了！”但是卢伟彬想到要开刀，既害怕又难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哎！看来，我要成为一个不孝之子了！
外科主任看到卢伟彬的神情，安慰道：“胆结石是常见的，我们这里一年有几百个病例。现在开刀创口小，一周以后就可以出院了！”
外科主任边往病房外面走，边说：“伟康跟我说过了，我已经安排了一位经验丰富的医生给你主刀！”
等外科主任走出病房，卢伟彬就闭上了眼睛，可是怎么也睡不着，他想起了那个梦，想到了父母，想到了鲁敏，想到了乖巧的女儿……
“就要挂完了，快去叫护士！”老妇人惊叫着。
卢伟彬不想睁开眼，用耳朵感知病房里发生的一切。
“急什么，不是有呼叫按钮吗？”是老妇人儿子的声音。
“按钮坏了！”
“没坏！”
“坏了！”
“坏了也不要紧的，输液管上不是还有一个开关吗？”
老妇人听了，默默无语。
从两个人的声音里，卢伟彬听出了老妇人的着急和儿子的不耐烦，接着他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他睁开眼看了看，原来是老妇人的儿子在整理柜子里的物品，把茶杯等日用品装进塑料袋。一边整理一边跟卢伟彬说：“我们要出院了，你还要再待几天！”老妇人的儿子长得又高又瘦，两眼放着光，因头发掉得厉害，干脆剃了个光头。
卢伟彬淡淡地说：“既来之则安之，看好病再走了！”
“是的，不看好，就麻烦了！”
……
在接着的聊天中，卢伟彬知道了老妇人的儿子退休之前在县政府上班，家里兄弟姐妹三个。现在他退休了，老母亲就跟着他了。儿子既想孝敬母亲，又有说不出的无奈。看着眼前的一对母子，卢伟彬思绪飞扬：老人身体好，不连累子女是最好的，一旦生病了，就会惹出许多的不愉快!现在好多家庭都有空巢老人，养儿防老成了一句空话，老人得不到应有的生活照料，生病也无人照顾，情感慰藉更是无从谈起。医院的各项检查分布在不同的楼层，一个生病的老人在就诊人群中穿梭，没一会儿就会累倒在座椅上。如何安宁地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也是众多老人的忧心事……
护士给老妇人拔了针，儿子到一楼去办出院手续。老妇人晃晃悠悠走到柜子前，慢慢蹲下来，把柜子里的几个塑料袋拿出来揉成一团塞进了儿子整理好的背包里，又把医院发的一把广告扇插进了背包。然后细细地看了一遍病床的上上下下，确认没有落下什么了才慢慢坐到椅子上。
儿子火急火燎地走进病房，冲着老妇人说，办出院手续的人很多，要等好长时间，叫她不要乱走动。当看见整理好的背包里插了一把广告扇时，他立刻把扇子抽了出来，并大声质问：“有什么用？拿去有什么用？你把医院做广告？”说完把扇子往病床上一扔。“你看看，你看看，几个破塑料袋拿回家做什么？”当发现背包里多了几个塑料袋时，他越发地生气。老妇人一句话都不说，任由儿子怨怼。卢伟彬不好劝说什么，想想自己老了，女儿璐璐会怎样待他，又想想自己没有好好孝敬父母而深感惭愧，他在心里发誓，等病好了一定到乡下去看看年迈的父母。
“我去办出院手续，你再不要乱动了！”老妇人的儿子丢下一句话，就急匆匆地出了病房。
护士进来叫老妇人到走廊上去休息，说是有一位病人要住进来。老妇人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护士看叫不动老妇人，就把她病床上的被条给抱走了。正当卢伟彬不理解老妇人的做法时，老妇人跟他说：“我才不去呢！走廊上不卫生，这个坐坐，那个坐坐的！”卢伟彬觉得她说的有道理，就应和一句：“是的，还是这里干净！”
一打开话茬，老妇人就有说不完的话，告诉卢伟彬刚才出去的是大儿子，原来在县政府上班，还有一个女儿嫁在外地，二儿子在上海上班，这次生的是小病，自己还能做点家务，不需要儿女操心。还问卢伟彬在什么单位上班，卢伟彬跟老妇人说在政府里。她说在政府上班随时都要加班的，他儿子就经常加班，有一次正洗澡，县长打电话说要赶一个材料，儿子赶紧套上衣服冲出了家门，现在好了，退休了，清闲了。卢伟彬跟老妇人说，他这次住院就是因为连续加班才引起胆结石发作的……在和老人聊天中，卢伟彬想：我们不愁吃、不愁穿、不愁用，但养老是个大问题，如果子女都在外地工作，或是子女工作忙碌，也无暇照顾好老人。他又想到了自己的父母，也想到独自一人待在乡下的老丈人——鲁敏的父亲。
老妇人的儿子办好出院手续回到了病房，望着躺在病床上的卢伟彬说：“我们出院了，你好好养！”说完，一手拎着包，一手搀着母亲出了病房。老妇人走出病房前，还转身跟卢伟彬挥了挥手，卢伟彬也朝她深情地挥了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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