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间,哈桑的声音在我脑海中响起:为你,千千万万遍。
哈桑,那个兔唇的哈桑,那个追风筝的哈桑,那个我少年时的仆人哈桑,那个在感情上让我欲罢不能的哈桑……
1
在那高高的树桠上,我们相对而坐,没穿鞋子的脚丫晃来荡去,裤兜里满是桑椹干和胡桃。阳光穿过树叶,照着他那混圆的脸庞,他的脸很像木头刻成的中国娃娃,嘴唇从中间裂开。
每年冬天,阿富汗喀布尔地区的孩子们最喜欢的活动便是风筝——放风筝和追风筝。
追风筝的人相互蜂拥着漫过大街小巷,相互推搡,像是西班牙斗牛士一样。他们仰着头,眯缝着眼睛,浑身肌肉紧绷厉兵秣马蓄势待发,脑中迅速判断风筝可能掉落的方向地点,而后像小兽一样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这么多年我见过太多追风筝的人,但是哈桑却依然是最出彩的哪一个。在风筝掉落之前,比起其他孩子的紧张错乱,蜂拥乱窜,哈桑总是能提前到达地点,气定神闲地等待风筝掉入怀中。
也许,他的身体里真的装有精密的指南针。
1975年冬天,我的风筝艰苦卓绝地横扫其他所有的风筝,撑到了最后,我抱着哈桑又蹦又跳大喊着:“哈桑,我们赢了!”
哈桑从我的怀中挣脱出来说:“阿米尔少爷,现在我要为你去追风筝了。”
他的橡胶靴子踢起阵阵雪花,已经飞奔到街道的拐角处。他突然停下来,转身,双手放在嘴边说:“为你,千千万万遍!”接着他露出一个哈桑式的笑容消失在街角。
但是他很久没有回来,我一路打听,找到一条小巷内,目瞪口呆,钉在路上:
我看到哈桑跪在地上,他的身后,地痞流氓阿塞夫脱去了裤子,开始行凶。
我在流泪,我可以冲进去为哈桑挺身而出,就像他无数次为我那样。
但是我转身逃开,对,我是个懦夫。
天黑之后,哈桑拿着风筝给我,我假装不去看他沾满神色污渍的裤子臀部,和他双腿间滴下的血,将雪地染成黑色。
2
“我看着哈桑被强暴!”我从梦中醒来,自说自话,没有其他人醒来,在随后而来的寂静中,我明白了这是个下在我身上的咒语,终此一生,我将背负着这个谎言!
我不知道为什么。害怕看到哈桑,这个我曾经熟悉的玩伴,我忠实的仆人,我的差劲小说故事最贴心的读者。我开始对他冷漠,狂躁。而他不明所以,总是想办法恢复和我的关系。换来的,是我更加恶毒的咒骂和殴打。我希望他回击还手,甚至幻想着他能亲口告诉我那次为我追风筝的不堪经历。
可是,他除了想尽力讨好我之外,什么也没说。
终于,哈桑和他的父亲阿里一起走了,任我的父亲如何苦苦哀求,他们义无反顾在一个雨夜离去,父亲亲自开车送走他们。
我退后,眼里只见到玻璃窗外的泪水,看上去好像融化的白银!
3
哈桑走后,我正常求学,毕业,恋爱,结婚。
婚后不久,患癌的父亲去世。
2001年,我婚后15年没有育出孩子,却意外收到了哈桑的消息:
1996年,塔利班掌权,禁止斗风筝,两年之后,他们开始屠杀哈拉扎人。他们觊觎哈桑的房子,冲进去,遭到哈桑的反抗,便将他拎到街上,跪下,朝他后脑勺开了一枪,他的妻子吼着冲出来,也被打死。
因为哈桑就是一个哈拉扎人。
除此之外,我还知道了一个秘密。
为什么父亲要花大价钱请医生修复哈桑的兔唇,为什么父亲从不会忘记哈桑每年的生日,为什么在哈桑离开的那天晚上父亲歇斯底里的苦苦哀求。
对,哈桑是我父亲的儿子,我同父异母的弟弟。
我觉得天旋地转,38岁的我感到自己再一次戳穿了一个谎言,如坠深渊。
我从小的玩伴,忠实的仆人,为我千千万万遍的哈桑,为我追风筝被强暴的哈桑,我彻底陷入绝望之中!都是那该死的风筝,哈桑要是不去追它,就不会有一连串的悲剧发生,直到他被塔利班爆了头。
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不是我?
现在我住在美国,有房子有妻子,事业,家庭。可是正是我的懦弱,葬送了哈桑和他妻子的命,我决定再次踏上那边战乱肆虐的焦土,因为那里还有哈桑的儿子,我要去带回这个孤儿,踏上一条终结轮回的路。
4
塔利班扳过男孩的身子,让他面对着我,那男人的手在男孩的小腹上上下游走,慢慢的,温柔的。男孩低头看着脚,眼神羞涩。
他就是索拉博,哈桑的儿子,我要带走的孤儿。
塔利班摘掉眼镜,盯着我,我无力呼吸,脸上发烧,喊不出,逃不开,脑中盘旋着一句话:往事总是如此,总是会回来。
他的确是阿塞夫,这个地痞流氓,多年前,他强暴了哈桑,今日,他又把哈桑的儿子当成栾童玩弄于股掌。
唯有武力可以解决问题,我很快和这个强奸犯扭作一团,最终我还是虚弱地躺在地上,阿塞夫高举起戴着不锈钢拳套的手,准备给我致命一击。
索博拉拉起弹弓,朝着强奸犯的眼睛准确射去,救了我。
而多年前,他的父亲哈桑使用同样的手法也曾经使我免于一难。
他是哈桑在人间最后的血脉,是我的侄子。我竭尽全力要把他带回美国,给他最好的滋养,以还清我欠哈桑的债。
可是,没有那么顺利,哈桑在得知仍需在孤儿院呆上一段时间之后选择在浴室用我刮胡子的刀片割腕自杀。
因为,这个可怜的孩子就是被可恨的暴徒从孤儿院带走被迫做了娈童。对他来说,宁愿死去,也不能再回到那个地狱。
幸而,最终他被救活。但是从此安静,沉默,木讷。他的沉默既不是来自洞明世事之后的泰然自若,也不是由于他选择了默默不语来秉持自己的信念和表达抗议,而是将曾有过的黑暗忍气吞声地照单全收。
我想尽办法让他开心快乐,仍旧无济于事。多数时候,他选择睡觉,来逃避和我们的交流相处。
5
然而2002年3月的某个阴冷的雨天,发生了一个小小的奇迹。
我带着妻子和哈桑的孩子去参加在公园举办的阿富汗人的聚会。天上飘着几只风筝,勾起了我的回忆和兴致,我决定带着可怜的孩子玩一次风筝——就像很久之前我和他父亲哈桑玩的游戏一样。
我东奔西跑,风筝上下翻飞,最终割断最后一只风筝,再一次成为留在空中的最后一只风筝,据上一次已经有27年之久。
在我们身后,孩子们在尖叫,追风筝的人乱成一团,我微笑地看着索拉博说:“孩子,你想要我追那只风筝给你吗?”
我想我看到了他点头,就好像当年哈桑看见我点头一样。
“为你,千千万万遍!”我听见自己对索拉博说,就好像当年哈桑对我说的一样。
我转身,一个成年人在一群孩子中奔跑,但我不在乎,我追,风吹过我的脸庞,我唇上挂着一个潘杰希尔峡谷一样的微笑。
我追……
6
在这本感人至深的小说里,风筝是象征性的,它可以是亲情,友情爱情也可以是正直善良诚实。对阿米尔来说,风筝隐喻他人格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只有追到了,他才能成为人格健全的人,成为他自我期许的阿米尔。
甚至这个风筝也可以是一个秘密。多少次,它就在嘴边呼之欲出,面对适宜的对象和环境,那个秘密还是被生生压制回去,反复为之,直到最后无论面对何人何物都完全无法提起半点想要拿出来的意思。
甚至这个风筝也可以是一种生活态度,或执拗,或固定,或独立,或依赖,或颓废,或神经质……有些态度耗尽一生终可以摄取,而有些态度,则是提前支付下三輩的精力也仍然是无法跨越。
甚至这个风筝还可以是一个人,或性感,或娇艳,或伟岸,或邪魅……有些费心费力终可以拥有,而有些再怎么攀爬嘶喊也只能是望之兴叹。反误了悠悠时光,婉转年华。
甚至这个风筝也可以是一种循环关系。或刺激,或卑劣,或扼腕,或行云,或……有些刹那就是永久,有些永久也换不来刹那。
甚至这个风筝什么都不是,同时又什么都是。我们都背负着形状各异,色彩斑斓,材质径庭的风筝,要么就努力放飞再看着它们跌落;要么就黯然掩藏永不见天日。
然而,无论哪种,都要记得,为你,千千万万遍。那是一条轮回,一种等待,一生的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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