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见四儿子回来了,一脸歉然,看到儿子脸色挂了下来,连忙解释说:“是前天那场大风,把墙吹倒了。好在墙是向外倒的,真的向里面倒下来,你外婆恐怕是要被砸死。”
这个茅草屋已经有了十多年了。十多年里,全家人就蜷缩在这个屋子里。大哥与二哥早已经分家于开了。大哥也好,二哥也好,他们住着村子里最好的大瓦屋,可是,父亲和三哥,却只能蜷缩在这草屋里。父亲和三哥现在只能住在堂屋里,东边的房间,被奶奶占了。奶奶的小屋被叔叔家拆了,那里,叔叔一家替堂哥起了大瓦屋,奶奶没地方住了,便住到了大儿子家里来了。
父亲驱赶过奶奶好几次:“你大儿媳妇都已经去世了,我又哪里会侍候你?你该跟着你的小儿子一家住的,是他们拆了你的房子。”可是,奶奶哪里肯听,赶也赶不走了。
父亲和三哥只能在堂屋里搭了一张床。
就这一张床,其实没有方芥舟的地方。
外婆已经无法动弹了,只有一张脸还伸在外面,看得出来,外婆已经病得没有了人形。耳朵还能听得清,听到方芥舟回来了,竟然笑了,叫道:“我的好四外孙,你回来了,你回来看你的年外婆了?”
方芥舟还没等放下行李,便坐到外婆身边。
外婆艰难地从被子里伸出手,拉住了方芥舟,然后就哭了:“我可怜的四外孙,四个外孙子中,就只有你没有花到外婆的钱。外婆欠你的,只有来世来还你了。你看看,你回来了,家里连你落脚的地方也没有!我可怜的四外孙!”
方芥舟一边流着泪,一边摇头:“外婆快别这样说,四外孙不要你的钱。四外孙快大学毕业了,大学毕业一拿到工资,四外孙就把钱给外婆花。”
外婆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好外孙儿,外婆等不到那时候了,外婆要去看你妈妈了。要去陪你妈妈了。外婆早就应该死了,外婆就不应该还活着的。”
外婆大脑竟然非常清爽。
父亲这个时候把方芥舟拉到堂屋口,说:“外婆这是见到你回来,头脑清爽了。是回光返照了。好在你赶回来了,不然,家里又得派人去水廓邮局里给你拍电报,让你回来……”
母亲去世三年多了。那一年,外婆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母亲去世了,家里弄成这样,方芥舟欲哭无泪。
方芥舟实在搞不明白父亲,照理,父亲这个时候,才是五十多岁的人,正当壮年,大队那里,方芥舟上了大学后,还帮他争取到了一份活计,替大队部看电话,负责传达村里的通知,送送信什么的。前年,方芥舟又替他写信给楚水县里,民政局收到了那封信,给他这个扛过枪、打过仗的人落实了政策,每一个月都供给他几十元钱。可是,他还是弄得像一支打了败仗的军队,溃不成军,一盘散沙。
对,父亲就是这样的状态。父亲当过兵,打过仗。可是,现在,你看看,他把自己的这场仗打得这样不堪。
方芥舟也没法子去怪他。多子多累。在替两个大儿子结婚、成家之后,再大的家底儿,也被掏空了。
方芥舟发誓,自己将来,无论如何,要挣到大钱,要发大财,不能让自己活成父亲的这种样子。
还有,将来,如果跟杨欣彤成家立业了,他一定要让杨欣彤过上好日子,做这个世上最幸福的女人,不能让杨欣彤像妈妈一样,一生在东躲西逃,晚年落得贫病交加。不能。绝不能。绝不可以。
像有感应似的,外婆那里又问了:“我的好四外孙儿,现在,我最放不下心来的就是你还有一桩事情,你在外面读了这几年大学了,后来,有没有再谈到个女孩子?”
方芥舟的眼泪又来了:“谈到了,谈到了。是个女大学生。我让她回来看你?”
“不不不,千万不。千万别把人家好女孩子领到这个家里。你也不要回来,你以后不要回来,就把人家女孩子领到你单位的房子里,在那里成家立业,在那里升官发财,开枝散叶……”
外婆是在春节的当口去世的。这个年,注定是没法子过了。方芥舟非常伤心,没日没夜地为老人家守夜,烧纸。没有哭出声来,但是,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刻不停地往下掉……
他想起母亲去世的那一年。连母亲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着,从学校里回到家,就看到母亲停尸在堂,母亲是在屋后面的小水泥船上淘米时,失足跌了个跟头。本来就非常病重的母亲,这一跟头,送了母亲的命。那一年,母亲才51岁。
现在,母亲的母亲也离开这个人世了。卢家这两个不幸的女人,终于在逃到蒲塘小村的36年后,彻底在这个地球上消逝了。从此,她们不需要要担惊受怕了,从此,她们不需要为那个叫卢冠群的花旗银行买办东躲西逃了。
送走了外婆,仍然算是热孝在身,总要过了头七,方芥舟才能离家。再说,今年的寒假,有点特别,他还不能返校,他用不着返校。这样,日子就特别难受,每天晚上睡觉时,他挤到三哥与父亲的床上,三个人,可怜巴巴地挤在一起。闻着被子里的汗臭味、脚臭味,还有男人们身上的那种不好闻的体味,方芥舟怎么也睡不着。
人睡不着,就要想事儿。方芥舟忍不住地想,这样的清寒家境,还能娶到什么样的姑娘?人家杨美霖的母亲,不想把女儿嫁到这样的家庭,人家没有错,人家有人家的道理。现在,这样的家,杨欣彤也不可能嫁进来。这得多委屈杨欣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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