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儿子快出生那几天，给他妈妈惹了点麻烦。据医生的说法，妻骨盆稍小，儿子脑袋又偏大，所以孕后期入盆的时候撑着了，专业说法叫“耻骨分离”，造成的影响是妻行动严重不便，躺着的时候都一动不能动，翻个身都需要我帮忙，更妄谈走路了。
在家里住了一天后，没有好转的迹象，决定住院。那是2014年，甲午马年，我看过一篇文章，说十二生肖年份中，龙年是出生宝宝最多的年份，其次就是马年，所以医院的床位相当紧张，妻虽然快到预产期了，但是并没有任何要生的迹象，刚去医院的时候，只能坐着轮椅——因为耻骨分离无法行走，去医院的时候妻只好坐着一个借来的轮椅——在走廊里等着，等着，等了好长时间。
最后能解决床位，还是托人给办的。等了一上午，总算是顺利住下了，我们商量，尽快安排手术，剖腹产，当时的情况，预产期快到了，肚子不疼，还没到顺产的时候，况且，“耻骨分离”本身带来的疼痛，也不允许顺产了。
我记得我们住进去的时候是11月10号，第二天正好是产科主任值班，我心里想，真是运气。但是妻不同意。因为第二天是11月11号，而我们当时已经知道，怀的是男宝宝。
我劝妻，现在这样的情况，不用想那么多，医生说了，宝宝生完“耻骨分离”带来的疼痛才能消失，一等又得三天，咱不受那份罪。
但是，妻不同意。
好吧，最后，我妥协了，那就等几天。
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两年多了，但只要回忆起那几天，时间的潮水就会一层层退去，事实则如沙滩上裸露出来的细沙，粒粒清晰。有一天晚上，帮妻换了个睡姿之后，我实在困得不行了，虽然努力告诉自己不能睡得太沉，但是在那种极度困乏下，精神已经起不了任何作用了，眼睛闭起的瞬间，我已沉入了最底层的睡眠。迷迷糊糊感觉有人在推我，睡意层层退去之后，听见妻在和我说话，她在叫我，她说想再换个睡姿，已经叫过我一次，我“嗯”了一声，然后就没了动静，她不想打扰我，又坚持了半个钟头，实在难受得不行了，才把我推醒。
记忆中，那是我睡得最死的一次，那次，我想我探到了睡眠的边界，再往过，就是巨大的虫洞，要把我吸到另一个宇宙去了。
2
第二天就要手术了，终于轻松了一些。头天下午，大家心情都不错，阳光也很好，我们坐在一起，把该准备的东西又一一核实过，然后聊起了闲篇，正聊得热闹，门外进来一对夫妇，男的高高瘦瘦，戴个黑框眼镜，寸把长的头发间夹着少许白发，看面相也就三十五岁左右，挺精神，女的则挺着一个大肚子，圆鼓鼓的，扎一只马尾，眼窝有点深，不像我们本地人，进屋后她对男的说：应该是那边那张床，还不错。用普通话讲的，带了点外地口音，证实了我的想法。
他们的到来，中断了我们一家子热闹的聊天，我们都在观察这一对夫妇，妈妈低声对我们说：他们家肚子真大，像是双胞胎吧！妻微笑着说我也觉得！
这时，夫妇俩嘀嘀咕咕又说开了。男的说好不容易有了床位，那就住下吧。女的说还得好几天，现在住下什么都不能做，无聊死了。男的说你可以玩玩手机平板，看看书，医生刚刚说了，让今晚就住着，你要是不住，再来个人住下，又得等着，托人找床位，多麻烦。女的最终同意了，说，那把东西先放着，一会儿偷偷溜出去，回家洗个澡，收拾收拾，晚上再过来。
好吧，男的说。
他们把东西一一拿出，主要是男的在做，女的旁边看着，有时候搭把手，拿个袋子之类的轻便东西。我们都不说话，一边收拾自己的东西，一边乜斜着看这对夫妇。
男的提着一个大包要放到稍微高一点的地方去，有点吃力，我妈转向我说过去给帮一下，同一时间我已经起身走过去了，帮忙扶着一起塞进了柜子里，他对我说了声谢谢。
我妈趁机搭话，你们家肚子真大，看着像双胞胎！
男子接过话茬，是双胞胎！
我妈啧啧两声说，龙凤胎？
男的说，不是，都是女儿。过了几秒钟又补充了一句，我儿子已经九岁了。
妻和我妈一起感叹了句，真好命啊！
晚上他们回来了，又大包小包拿了一堆东西！妻耻骨分离还疼得厉害，我妈她们都回家了，晚上我在医院照看着，因为第二天要手术了，医生护士不时进来叮嘱些事情，我心里既兴奋又紧张，累了好多天了，这时反而毫无睡意！
3
第二天早上八点多，我们把妻扶到推车上。耻骨分离持续了三四天，一直躺着，很少站起来，虽然有我们扶着，妻仍然疼得梨花带雨，我的心情也低落到了极点。妻进入手术室后，爸妈和丈母娘都等在门外，时而坐着，时而站起去门口张望，我则一直守在门口，回头看看屏幕，看看时间，妻所在的床位一直是“准备手术中”，我觉得等了很久，很久，别的床位一一进入“手术中”……我突然想起这几天来妻受的疼痛，我受的累，泪水再也憋不住，唰唰地往下流。
手术很顺利，上午九点二十五分左右，孩子抱出来了，他们都围了上去，我妈把孩子抱着下楼了，我则跑去问护士，妻什么时候可以出来。
现在想起来，小家伙出生后的几个小时，我都没怎么看过他，我心里一直想的是，妻的耻骨分离是不是可以好些了！
妻回到母婴室后身体很虚弱，需要好好休息，她二姐把孩子抱到她枕边，说看看和你多像，尤其是嘴巴。
她笑了笑，轻轻说了句，真的好像。
那一刻，我看着他们，有点恍惚。生命真是奇妙，我当爸爸了。
4
两天之后，同母婴室的女子也要进手术室了，而妻恢复很好，已经可以下床活动，耻骨分离减轻了很多，医生说得很对，宝宝生出来就会慢慢好起来的。
两天前医生第一次查房时说，怪不得会那么疼，小孩子的脑袋大，压在了妈妈右腿跟儿上，压迫神经了。
这小家伙！
妻在快生的时候饱受耻骨分离之苦，手术后恢复很快，毕竟年轻，身体素质好；而那女子，快生的时候还到处转悠，行动也麻利，可能也是因为双胞胎，不到日子得提前手术吧。
可是毕竟年龄大了，35岁吧，手术后的恢复，那叫一个痛苦，宫缩时候疼得龇牙咧嘴，整晚整晚睡不着，一直在哼哼，而她妈妈和她老公又老是因为意见不合拌嘴，更是横添烦恼！
我妈挺同情她妈的，外地人过来语言不通，身体还不好，腰椎盘突出，整晚照顾女儿不睡觉，还要受女婿挤兑。
那男子倒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只是性子比较直，说话不客气，丈母娘又是外地的，爱啰嗦，爱讲些经验之谈，俩人一个为女儿，一个为老婆，都是为最亲的人，所以一旦意见相左，都不愿让步。
清官难断家务事啊！
5
男子非常能干。双胞胎女儿吃喝拉撒他基本全部搞定，半夜两个小孩饿了，哭闹，他迅速起身，放好两个奶瓶，各舀入奶粉，加水——他有经验，在一个大玻璃杯中已经存了一些凉白开，小孩儿半夜哭闹时候和开水混在一起用——然后一手一只奶瓶，喂两个宝贝女儿。
我妈都好几次向我们啧啧称赞，好一个麻利的奶爸！白天闲聊的时候我了解到，他和我一样，也是高中老师，但是他那个学科比较闲，课不多，大部分时间自由自在的，他说他儿子基本上是他一手带大的。
怪不得，带两个女儿都毫不费力！
他是家里的老小，上面有姐姐，具体几个没有问，但是我见过一个，到医院来过好几次，帮忙看小孩儿，他母亲也来过一次，满头银发，一个小老太太，年龄很大了，我猜得有65岁了，精神头很好，来了没几句就和她儿子犟上了，看来也是个倔脾气，他也毫不让步，俩人说话叮叮咣咣的。老太太也没见怎么生气，反正该说的嘴里念念叨叨还在说，他儿子直接了当，别说了，知道了，麻烦不麻烦。也不知她听到没。
看母子俩对话，我想到我和爸妈的对话，以前不觉得有什么问题，旁观之后才发现，真得改改。
老太太给俩孙女儿一人五百块，算是见面礼了。按老太太的年龄算，该是三十好几才有了这个小儿子，五十好几才有了小孙子，现在六十好几了，又有了双胞胎孙女儿，心里应该很满足了吧。
我向她看过去，正好逆光，那一头银发，光芒耀眼。
6
多么完美的人生！
那男子，上面两三个姐姐，老母亲身体硬朗（他父亲什么情况不大知道，闲聊的时候也没说到，也可能我妈他们和他聊过，我不知道），应该是从小宠到大吧；长大后工作单位好（他工作的那所高中，是我们市重点高中，待遇很好），他教的科目又不累，他自己说儿子几乎就是他带大的，可见他是个顾家的好男人，他儿子到医院去过一次，看他的两个小妹妹，小伙子长得很壮实，眼睛滴溜黑，长睫毛，聊天时听他爸爸讲过，喜欢打架子鼓，打得很溜（他说这话时，语气中满是自豪）；她老婆外地人，应该是大学时候认识的吧，生双胞胎女儿时，儿子已经九岁了，俩人结婚应该超过十年了，从相处模式能感觉到，最初的浓情蜜意过去，含糖量下降之后，那种长久夫妻的特质，显露无疑，比如丈夫的小任性，妻子的包容、理解，丈夫的顾家、能干。
更重要的是，一个聪明帅气的有才气的儿子，两个小可爱公主，所有的所有，多让人羡慕！
7
出院之后好长时间，我们家里时不时就会说起那一家人，说来说去，总归会说，多让人羡慕啊！因为俩姑娘和我儿子年龄差不多，我们也总会猜一猜，她们应该也会翻身了吧，也会坐了吧，是不是也会走了呢？
说来也巧，我和他竟然还沾亲带故。我儿子一岁多的时候，有一次和小姑聊起来，才知道他和我大姑父是表兄弟，小姑也在那所高中工作，和他是同事，她知道我们和他家当时在一个母婴室后，后来专门给我发过一张俩姑娘在游乐场玩耍时的照片，一岁多，也是眼睛滴溜黑，长睫毛，肉乎乎的，一前一后，一个东张一个西望，长得那叫一个像！
当时心想，真是好，有这样两个贴心小棉袄！
8
你
从大雾弥漫中
走近我
轮廓渐显
我
怀着满腔激动
努力想看清
你的面容
鼻尖对鼻尖
的时候
不，没有鼻子
没有嘴巴、眉毛
甚至眼
在我的惊骇中
你穿过我的身体
走进弥漫的大雾
渐行渐远
又过了很久，某一次，我们一起去大姑家，好像是在暑假，中午时分，很热，我们七八个人围坐在客厅，那天小姑正好也在，一边喝茶，一边聊天，一边出汗。
我们都聊得很高兴，很久没有那样坐下来说说话了，聊生活，聊工作，聊家庭，轻轻松松。
中途忘了聊到什么，小姑突然很严肃地对我说，你还记不记得你儿子出生时你们母婴室那家子？
我说记得啊，你还给我发过俩小姑娘在游乐场玩儿的照片。
小姑说，他们家爸爸没了。
我没说话，我并没有听明白小姑的意思，或者说，我不明白为什么小姑那么严肃，我见过俩姑娘的奶奶，年龄不小了，这样的话，小孩子的爷爷年龄也很大了呀，过世了没必要这么严肃。
所以我说，是俩姑娘的爷爷……
小姑没等我说完，就说，不是，是双胞胎的爸爸。
是那个男子？在市重点高中工作的，顾家的，照看小孩儿特别有一手的，三个小孩儿的爸爸？我愣住了，脑子里飞速冒出了很多词，这些词一个个拼接，慢慢合成了那个，每次说起来都让人羡慕的，男子。
双胞胎的爸爸？我这句话既像是问小姑，又像是自言自语。我摘下了眼镜，用左手搓了把脸。怎么回事呢？
小姑说，他陪老婆回娘家住一段时间，一天晚上去水库钓鱼，一头栽进去……
小姑说，本来他母亲就因为儿媳妇是外地的，不大待见，现在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同事们去他们家慰问，进门看到双胞胎一人抱着妈妈一条腿，都哭得撕心裂肺……
气氛一时变得沉重。双胞胎还小，自然不知道她们的爸爸去哪儿了，她们哭，可能只是感受到了妈妈的伤心，可是，他们十一岁的儿子呢？他去了哪里？他心里又在想什么呢？
9
我们日复一日地重复着
早晨
中午
和晚上
就像人类日复一日地重复着
出生
成长
和死亡
请大声歌唱
他在那片水面到底看到了什么？不是自己的倒影，而是死神吗？死神对他说：孩子，跟我来，我让你看些东西。
他跟着去了。他看到了。他儿子坐在架子鼓前发呆，一动不动，双眼无神。他的双胞胎女儿，抱着妈妈的腿，一前一后，哭啊哭，她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她们的父亲去了哪里，她们哭，只是因为她们的妈妈哭得痛彻心肺，却没有爸爸在旁边安慰……
经常会想到那个干练的男人，想到他的三个小孩，尤其是双胞胎女儿。我甚至想，若他们家愿意，我愿意收养一个，像爱自己儿子一样爱她，让她能继续感受到父爱。只是想想罢了，可每次想到，心里某个地方就疼。
为什么会这样？人总是喜欢问个为什么，好像不断问为什么，就可以参透人生，参透命运。然而，不是所有为什么都会有个因为。
人，都是命运的孩子。 所以，一世为人，我们要尽可能的与命运为善，与命运和解，顺命而为。
在所有活着的时间里，好好爱自己，爱自己，才能更好的爱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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