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的一碗滑牛肉

文｜水清心宁

2005年夏，我女儿出生。因为我爱人妊高症并发产后出血，在医院的两个多月里，先是妇产科然后内分秘科最后神经内科，和死神几次都是擦肩而过。好在，有惊无险，只是出院后身体一度虚弱，医生嘱咐要加强调养。

可是我爱人向来不怎么吃荤，病床上躺这么长时间，闻着油腥就想吐。

外公听说了，让我母亲接他过来看看。母亲说，你就别添乱了。外公第二天一个人来的，靠他的那条小巴儿狗，拐杖。

我外公，是瞎子。

外公说，补身子牛肉最好不过。母亲说，孩子不沾腥。外公用手里的小毛巾擦了擦眼睛说，你按我说的做，做好了，别对孩子说是荤的，要是问，就说是鸡蛋面。

母亲却仍不放心地说，爹，你是说滑牛肉？那不是很难做吗？再说你又不方便……

外公呵地一声笑了，抓了抓他面前的拐杖说，红薯粉家里有吧？你只管割牛肉去，听我的，牛里脊肉估计不好买，牛坐蹲儿就行。孩子住院花了不少钱，你也不用买多少，一斤牛肉就够她一个人吃两天。

我早听母亲说过外公年轻时是远近知名的厨师，他那一双眼也是因为这个而遭的难。只是每次我们兄妹问起，母亲总说她也不清楚。我们想问外公，可毕竟要提及他那双瞎掉的眼睛，我们又不知道怎么好开口。

母亲买回牛肉来，外公坐在旁边口授机密。按外公的吩咐，母亲把牛肉片成薄片，放在葱花姜丝里，下手轻揉。外公说，这是去腥膻气。外公问母亲，肉是不是染上葱绿色了？母亲说是。外公说好，再把红薯粉厚厚地铺在菜案上，粉上摊一块牛肉，肉上再撒粉。外公嘱咐母亲，擀的时候要轻用力，别给牛肉擀碎了，擀得越薄越好。

等母亲告诉外公全部擀好，外公让母亲把薄牛肉片切成一指宽的长条，热油炝葱花辣椒，滚水下锅就成了。

起锅端给我爱人，她吃了一口，问是什么面条。客厅里坐着的外公听了，扶了拐杖差点儿笑出声来。他总是不停地用小毛巾擦眼睛淌下来的泪水。

也许是我们刚从一场不小的劫难中走出来，一家人的心情格外的好，吃过晚饭，聊天要到好晚，我也终于有机会听到外公这一碗滑牛肉的故事。

外公说，再不说出来，真的要带进他的棺材里了。

外公年轻时做一手好菜，布湾镇都不说了，整个县里都挂了名。他又有一位舅舅留过洋，懂得西方的营养科学。外公经过喝了洋墨水舅舅的指点，不但菜做的好，还懂得怎样搭配着吃才有营养。虽然那个时候老百姓大多都食不果腹，但啥时候都不缺有钱人。我外公就在这些有钱人家里做私厨。

外公21岁那年，布湾镇的一家大户人家把女儿许配给他，商定着春节时过门。可战争却说来就来了。

有一支日本宪兵队从潢川顺着现在的106国道直奔布湾镇，准备舍近求远过布湾经罗山，袭击信阳城。为首的川畸长官经过布湾镇南头的淮河大桥时，乘坐的吉普车开进了布湾镇民兵挖的陷阱里。没被里面的刺刀捅死算他命大，数九寒天里，陷阱里的冰水也把川畸这小子冻得骂娘都只剩打哆嗦了。

川畸原本水土不服，这一惊一冻，病倒在强行占下的布湾镇公所里。有人献计川畸，镇上有丁厨师，做一手好菜，又会调养身体。没怎么费劲，我外公就被带到了镇公所。

外公说，调养身体，滑牛肉最好。

宪兵去街上转一圈，空手而归。一会儿拿出一包牛肉干给外公。

外公说新鲜的才行。

宪兵出去，很快拉一头牛来，锤杀。不剥皮，剜下一块牛屁股，拎给外公。

外公说牛里脊最好。

宪兵抽刀，劈开牛脊，扯出里脊，扔在外公身边的案子上。晃晃手里滴血的刀吼，还要什么，一并说出来，川畸君等着补身子呢！

外公说，红薯粉两斤，鸡蛋两斤，葱姜佐料各一份。

等一切备齐，外公让所有人离开。祖传秘方，一概不允许旁人在场。

日本宪兵不同意，报告川畸。僵持一个多时辰，川畸放出话，同意。做熟后让外公先吃一碗。

又等一个时辰，外公打开门，冷锅冷灶，擀成薄片的牛肉浸在鸡蛋清里。

宪兵又吼，为什么不烧火下锅！

外公说这是必要的过程，时辰不到，营养出不来。

日落西山，外公才把一碗滑牛肉做好。等外公慢悠悠吃完一碗，川畸小子早已经在旁边大吞涎水，一边呵气一边点头，不停地说要得，要得！一旁的翻译官说，我们这儿有一句话，叫作好饭要等，川畸君还望海涵。

川畸连吃三天，感觉身体恢复不少，提出带外公一起走。川畸挤出一丝笑，让翻译转告外公，可以把未婚妻带上，绝不会让任何人动她一根头发。

外公心里一惊。挖陷阱排雷管时不小心爆了一根外公都没怕过，这会儿他感觉背后出了冷汗。川畸这条狗等于明说了外公的软肋是什么。

川畸部队准备开拔的那天上午，川畸照例要吃滑牛肉。外公大叫一声冲出厨房，哇哇大叫，满脸扑的都是白粉，惊得日本兵先是往外窜，转身又围拢来。

外公做滑牛肉时不小心把碗柜顶上的一瓶烧碱弄倒了，全撒在眼睛上。川畸急忙命令清水冲洗，可还是没能保住外公的眼睛。

最后外公用祖传的滑牛肉秘方换得川畸的信任，同意外公留下。

川畸部队还没到达信阳，就中了离信阳还有十来公里的浉河大桥上的埋伏，全部淹死在冰冷刺骨的淮河里。

消息传来，布湾镇人奔走相告，外婆的父亲不但不嫌弃外公瞎了眼睛，更是视外公为自己的亲生骨肉，趁着喜庆，把女儿嫁给了外公。

外婆更是通情达理，一辈子照顾外公。外公不能做厨，外婆用娘家陪嫁的钱在镇上开了爿烟酒铺，两人和气待人，诚信经营，日子倒还不至于艰难。

只是当时牛是农民耕田的重要劳力，牛肉难得，偶尔得之，外公必亲自下厨，给外婆做滑牛肉。每当此时，外公外婆就关店休息，外公做，外婆帮他擦眼泪。

外婆伴外公时间不长，却也生下母亲和其他两个兄妹。外公说，他一辈子做的最好的菜就是滑牛肉，眼睛瞎了之后，只给外婆一个人做。外婆临走时对外公说，他以后可以给别人做，她绝对没意见。外公却不这么认为，除了外婆，谁还能吃出来他做的滑牛肉真正的滋味呢？

说到这里，外公红了脸。害羞的男人最动人，害羞的老人动真心。反正外公看不见，我盯着外公羞红的脸，觉得世上最美好的爱情，莫过于此吧。

外公说，直到后来解放了，还有人让他公开被川畸小鬼子带进浉河喂鱼的祖传秘方。那是根本就没有的事，外公说，他当初那么大费周章，主要是吊住川畸小鬼子的胃口，让他对自己做的滑牛肉有神秘感，好拖住川畸，给信阳那边的防御工事争取时间。外公又说，牛肉很有营养，大家都知道，不过不容易消化。病人脾胃弱，更不易吃。但是在粉子上擀成皮，牛肉纤维一破坏，就容易消化了。其他的，全是噱头。

外公在世的最后几年里，布湾镇上牛肉已经不是稀罕物了，可是那年头我口袋里没钱，滑牛肉也就只是爱人住院回来那阵子做，外公也不舍得吃。当我有钱能随便买牛肉吃时，外公已经不在人世了。我买来牛肉，甚至不再放葱姜里揉去腥膻味，直接切成薄片，放粉子上擀了，切成手指宽，滚水里下了，爱人和女儿都说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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