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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明的基因(四)

文明的基因(四)

作者: 木沁馨 | 来源:发表于2021-11-14 17:34 被阅读0次

    第四讲  古代城市与城邦

    说到城邦,我首先想到的是古希腊。在它文明最辉煌的时候,城邦林立,,所以当有人提到中国的“盛邦说”时,许多人都觉得这荒谬,怎么能拿西方的历史往中国的历史上套呢?事实上,这些持反对意见的人,是用我们现代人的认知去看古代。

    中国的文字持续存在,已经使用了两千多年,它有其巨大的正面作用,但有时也会带来小小的麻烦。这个麻烦就是我们常常误以为,两千年来的这些文字所代表和承载的意义都没有改变,然而事实却是,用现代的字义去说古代文献,一定会带来许多误解。比如:“我去长安县了”,这里面的“去”字,现代文指的是到达。而古文的意思却恰恰相反,“去”是离开的意思。所以我今天要告诉大家的是,先秦时代的“国”绝对不是现在意义上的“国”。这个我们后文会重点来讲。

    上节课我曾讲过,我们能看到的历史,经过了前人多次的改写和诠释。在不同的时代,人们会戴上不同的眼镜,从历史中看到不同的东西。中国历史的变化发展有一个关键的阶段,造成了古今理解上的大障碍,那就是公元前221年,秦统一了六国,秦始皇将中国彻底改造成一个帝国,秦帝国的政治基础是郡县制。郡县制和我们今天实行的制度基本是一致的。我记得赵本山曾经演过一个小品,他在里面饰演一个村长,里面有一句台词他是这么说的:“我跟国家主席就差四级,省长、市长、县长、我!”这是一句比较搞笑的台词,但也说明了我们现在的行政结构,是一级级往下分的形式。郡县制也一样,将庞大的国土划分开来,划成了几百的“县”,然后一定数量的“县”合在一起就是“郡”。秦始皇建立了帝国权力集中制,所以郡和县的管理者,都是由秦的朝廷统一派任的。 这一整套管理制度实行了两千多年,被视为理所当然。由上而下的统领机制,成了政治的常态模式。这样的习惯就容易形成了一个眼光,一个透镜,使人只能从这个透镜中去看历史,这样往往就看不清在郡县制设立之前,也就是没有郡县制的时候,只有封建制的时候,那个时代是个什么样子。

    这是一个透镜,还有一个透镜——系统化整理。我们先来了解两个词。第一个是“轴心时代”,意思是几个主要的古文明区,在相近的时间以及相近的发展阶段的那个年代。另一个词是“哲学冲动”,意思是人们相信万事万物之间应该有某种联系。所以一定要找出那种联系的方式或者原则,将纷纭错乱的事物整理起来。

    来看看咱们中国,它在“轴心时代”所迸发出的“哲学冲动”至少有两个重要的特色。

    第一个是倾向于以过去的经验,作为理解和解释这个世界最重要的工具。例如,有了战争,受了战争之苦,想要解决战争的问题,就去看看以前发生过的战争,对其作出整理和归纳,从而找出人们想要的答案来。

    第二个是,用一种罗列的方法将纷纭的现象编排起来,形成系统。3、6、5、9这几个数字,在这个时代被凸显了出来,任何现象,都想办法给它整理出来个3、6、5、9来。一方面要整理过去的经验,一方面又使用罗列的分类法,于是就形成了一个潮流,在那个时代,热衷于整理的罗列方式表达对历史的理解。三皇五帝、五脏六腑、春秋时代的封地太多了,头衔也太多了,最后,整理成“五爵制”:公、侯、伯、子、男。怎么样?看着又干净又整洁吧?

    可是世界太大,变化太多,于是又总结推出了“五行”,这可了不得,因为五行是一个庞大且可以无限扩张的系统,实际上就是将世界万物万象,都用“五”来分项统纳。人的脾气被分为了五种;声音也被分成了五种,有个成语就叫五音不全;颜色也被分成五种,青黄赤白黑;最夸张的是季节,春夏秋冬四季,硬生生的在夏天被多分出一段来。这种整理方式,很多时候是不顾现实的,但它却在战国时发展到了极盛。将不容易说清楚,更不容易记忆的历史变化,整理为好书好记的系统,这种习惯也形成了另外一面透镜,扭曲了中国曾经的古史。

    让我们把拦在我们与历史之间的这两面透镜拿开,尽力去接近那个最真实的历史。现在我来解一下刚刚我抛出的那个包袱,怎样正确理解先秦时代的“国”?

    东周开端时,封建制的体系里有几百个“国”,然后“国”的数字一路减少,直到公元前221年,只剩下最后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那就是“秦”。但“国”是什么?我们现在提到这个字,脑海里很自然的认为是疆域国家,比如中国,美国。但那个时代,“国”没有疆域的概念。

    大家都知道春秋五霸和战国七雄吧?大家有没有发现这两个词的不同之处呢?春秋五霸指的是五个人,齐桓公,晋文公,宋襄公,秦穆公和楚庄王。战国七雄指的是当时仅存的几个诸侯国,秦齐楚燕韩赵魏,秦在陕西,齐在山东,楚在湖北,燕在河北,韩赵魏在山西。为什么都是霸主,怎么就从春秋的人名就变成了战国的地名呢?为什么会这样?

    在过去的两百多年间,有过几位真正下苦功的学者,他们将先秦史料彻查过,一条一条的对比,想办法还原画出谷古地图来,他们找到了许多春秋时期有记录的国,在地图上把他们标记出来,这给了我们一个重要的修正观念,那就是春秋的“国”数量惊人,有好几百个。于是一个新的观念被提了出来,那就是“城市国家说”。也就是说从西周到春秋文献上所提到的“国”,其实就是一个“城”!它只是一个“城”,没有领土的概念。

    《战国策•赵策》中记录了一句话:“古者四海之内分为万国城,虽大无过三百丈者,人虽众,无过三千家者。”这句话明确显示了,到战国时代,人们仍然留有对之前“城邦时代”的记忆。古文献中也记录了,武王伐纣一共灭了九十九个“国”,自动臣服的有六百五十二各“国”,大会孟津时,来的也是“八百诸侯”。这些数字都显示了那个时代的国一定不大。那就是每一边有几百米的墙围出来的城,城里面住着顶多万人左右的居民。

    1998年到2000年,河南焦作挖出了一个周遗址,这是一个相对完整的城,北边的城墙295米,另外三边都是270米,城墙的高度约九米。这再次证明,随着夯土技术的普及,筑城已经不再是多么稀奇的事儿了。于是有一个时期,在中国这个地域范围内,大家竞相筑城。两三百年间,绝大部分聚落都重新规划了自己的居住区,改造为以“城”为中心的居住形态。

    原先在我们的常识想象中,能够完好发展农业的地方,一定是气候比较潮湿,水土比较好的地方。所以我们原先认为,古代的黄土高原一定不是现代的这个样,它的植被覆盖率一定很高,只是因为刀耕火种,黄土露出,才变成了如今光秃秃的模样。但事实上,从化石中找出植物孢子,现代化的技术进行分析研究后,发现从中国文明起源时,黄土高原就已经是现在的这种自然条件了。还记得我曾经讲过的中国最原始的四种农作物吗,稷、黍、稻、梁,中国农业在相对干旱少水,缺乏森林覆盖的情况下产生,这是一个不容忽视的中国历史特色。

    在中国农业和城的发展关系密切,大约从商进入周这个时期,有了雨后春笋般的普遍筑城现象,人们纷纷移居到城内,有城有人就构成了“国”。这就是那个年代的建“国”运动。从这个角度看西周的历史,西周就是由几百个这种小型的“城邦国家”组合而成。

    那么我们为什么用“城邦”这两个字,而不是“城市”这两个字呢?还记得我多次提到的美索不达比亚文明吗?那是因为先有了贸易,有了“市”,再由“市”的活动、功能扩张发展出聚居人口,然后又为了保护这些聚居区,开始筑城,所以“城”和“市”总是在一起。但中国不是这样的。中国的“城”是住人的,耕种在城外。

    周朝早期的文献是这样描述的:城墙以内称为“国”,绕着城墙外的叫“郊”,比“郊”在远的叫做“野”,比“野”在外一点是“封”,比“封”再往外是“鄙”。大家看这些称呼,其实很多还留在现在的语言。离城市稍微远一点的,我们现在说郊外;再远点,少有人员活动的我们叫野外;还还有我们中国人习惯的自谦,常常自称为鄙人。再有有封疆大吏这个词的“封”,显示了一个区域的正式边界。它是和“国”相对应的,“国”指的是人为的界限,而“封”一般以河流或山龟为界,是自然的界限。

    这个时代的城里面,最核心的地方,一个是寝庙,一个是社坛。寝庙有三个功能:祭祀,政务,军务。总之,这是统治者聚会的地方。国人集会是在社坛。国人大多是有土地的农人,住在“城”里,只是耕种在郊外,这就使得他们和“野人”不同,“野人”耕在野,住也在“野”。

    文献上记载,周厉王残虐无道,引发了国人的批评,厉王就找到了批评者,抓来杀掉,用这种恐吓方式统治,国人不敢再明目张胆的批评了,只能在路上彼此交换眼色,但三年之后,国人起而推翻了厉王,厉王逃到了别的地方。这桩重大事件的主角是国人,国人不是一般的平民,他们住在城里,他们的支持对于统治者来说不可或缺,他们也有能力集结起来推翻统治者。这清楚地显示了国人的重要性。

    什么人能成为国人呢?还记得上一本书我讲的封建三要素吗?赐姓,胙土和命氏。国人就是当年武装殖民时候的赐姓人员和商遗民,再加上武装作战和夯土筑城的专业人员。这三种人组成了国人。

    前面提到过,每座城约略大小是三百平方米,城周围是约二十公里的“封”,这就构成了一个封国 ,封国与封国之间的地带,就是“鄙”,“鄙”既不属于这国,也不属于那国。《老子》的政治理想中,有一个是“小国寡民,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这其实就是老子想恢复东周之前的情况,国很小,人不多,国与国之间被“鄙”隔开,所以不相往来。但是距离又不太遥远,又能鸡犬之声相闻。

    春秋战国时的巨变,其中就是一个“辟封疆”,开辟的辟,就是说把本来画出疆界的“封”给铲除了。国与国之间失去了中间系带“鄙”的缓冲,互相紧邻,彼此争夺,造成了冲突不断。我们回头看,从公元前十一世纪到公元前八世纪,西周维持了长达三百年的和平,这种城与城之间相邻,却又不相交的情况是关键因素。大家都有易守难攻的“城”,阻却了掠夺的动机,各个封国也就能够在相对安全的环境中,致力于农业生产,农业生产提升了,就更不需要去抢夺了,如此,便形成了一个和平与繁荣的正向循环。

    我再给大家捋一下,周王城的模样绝对不是紫禁城,周天子直接统治的区域并不大。其他绝大部分地方都分封给诸侯了。周和后来的朝代完全不同。他是上千个到处散布的,具有相当独立地位的城,借着封建和宗法组合成了一个系统 。这个系统庞大又细腻,松散却又明确,维系了西周几百年的和平发展。

    对于这套系统,古代文献有不同的说法,一种是所谓的九服制,一种是五伏制,但不管是九服还是五服,都是由内而外的同心圆,不同的“服”有义务参加不同的仪式,借用不同的仪式来维系其关系。以五服为例,甸服,几天就要参加一次“祭”;候服,每月一次“祀”;宾服按“时”,每个季节参加一次;要服按“岁”,每一年来一次;最远的是“荒服”,没“世”来一次,顾名思义,要么是诸侯死了儿子继位,要么是天子死了儿子继位,一“世”参加一次的仪式。总之,借由仪式的远近安排,标识了周朝上千个城邦的组织原则。每个人都有对上对下的仪式位置,日常参与仪式,也就一次次认知自己和其他人之间的权利义务,这是周朝政治运作最关键的力量。

    在这套系统中,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是“爵制”。上堂课我曾简单的提到过五爵制,这堂课我们来详细的讲解一下。公侯伯子男,公和侯地位高是一组,“公”是指的血缘与周天子关系非常近,但辈分比周天子高的人。“候”是立了军功的人。剩下的伯、子、男是一组。“伯”也是亲族中与周天子血缘关系近的人,但他与周天子同辈。“子”,是周天子的晚辈。“男”和“候”一样,也是任务型的封爵,只不过它承担的是更远一点,重要性更低一点的军事责任。

    分封赐爵,每位诸侯都有其爵位,爵位就固定了诸侯在这个以周天子为圆心的同心圆中的位置。从西周到中东周,一个重大的变化就在于爵制不再能够充分管束国君的行为,爵制系统的逐渐失效,也就代表着其背后宗法制的危机。本来大家都是亲戚,按照亲戚关系来行事,时间久了以后,亲戚系统太大太乱了,谁也弄不清楚了。纠纷也就越来越多,武力征战就变成解决纠纷的最主要的手段。

    原本常态化的一个封君管一个城,守一个城。弱肉强食变成了一个封君会有两个、三个乃至更多的城。于是从西周到东周,“国”的性质与意义改变了,从公元前771年平王东迁到公元前221年,秦统一六国,花了500多年的时间,从封建制演变为郡县制,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强大的帝国诞生了!下节课我们就来详细讲解,从封建到诸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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