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只道是寻常——纳兰容若

作者: 三寸路人 | 来源:发表于2019-05-08 20:40 被阅读61次

    1、别有新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来到广宁,除了随身几件须换洗的衣裳外,陪伴我的只有两本书:《万历十五年》以及《纳兰词》。几日来,心情欠佳,唯有沉浸在纳兰容若的悲切感伤中,无以自拔!

    趁残宵未尽,瘦尽灯花,再不借他的词去写杨贵妃和班婕妤,今夜唯独写他!

    当时只道是寻常——纳兰容若

    纳兰容若,读他的词会不觉间牵动心魂,读一首不过寻常,通部词集读下来,就感觉荡气回肠、与众不同。文有文气,如长河惯日,一气始终。能将伤心一咏三叹,悲切绵延不觉的,只有容若。王国维说他是“千古伤心人”,并不是妄语。

    王国维在提到纳兰容若时还不禁感叹“北宋以来,一人而已”,虽可说是王国维的个人偏好,难免有溢美之嫌,但他的个人之见隐隐的悲意无奈,却是明确的。这样的赞誉,对纳兰一人是称赞,对宋之后的整个中华文坛,却有语尽意不尽的指责。北宋以后,战乱纷迭,南宋、元、明至清,近千年的文化凋敝如寒秋,再不复盛唐之风,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当时只道是寻常——纳兰容若

    盛,是一种昂然的姿态,

    诗经楚辞是盛;

    汉赋唐诗是盛;

    千金买马是盛;

    醉笑陪君三千场是盛;

    孟浩然一句“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是盛;

    王安石的“春风又绿江南岸”也可以是盛。

    盛如春之最浓艳,万花纷落,安心踏足其间时惋惜激烈的放纵。这样的姿态,宋之后,再无一人。元曲、明清小说,是士与民的结合,士已凋敝了,民的文学倒像繁星在月晦时都亮了,好的很。可惜称不上盛。

    纳兰的备受推崇,自然有不能抹灭的历史原因,似一种无可奈何的出场,虽然心羡闲云野鹤的生活,却不得不生在一个权相之家,接受礼教的束缚;有建功立业之心、安邦定国之志,然而过分显赫的家世,却阻碍了他的仕途,一生只得了个一等侍卫御前行走的虚衔,跟随着皇帝扈从出关,却不是去饮血沙场。皇帝多武士,不需要他去征战沙场。康熙最爱的,不是他的武功,是他的倾国文才。

    当时只道是寻常——纳兰容若

    他是郁郁寡欢的,生于钟鸣鼎食之家,效力于金戈铁马的军营,出现在波诡云翳的官场,却始终落寞得不沾半点世俗气,像他口中吟诵、赞美的雪花——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新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谢娘别后谁能惜,漂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

    ——《采桑子·塞上咏雪花》

    后来他渐渐弃绝了富贵之心,登龙之意。他不爱牡丹,却迷恋雪花,他说:不是我刻意偏爱雪花轻灵的模样,真的是它有自清冷漫出不可言说的好处。谢道韫说:“未若柳絮因风起”,伊人已逝,世人多爱牡丹富贵,谁知道你别有根芽,不似人间富贵花。

    每次读到采桑子的下阙,我都会觉得纳兰还站在萧瑟的塞上,眉目紧锁,若有所思,迎面遥遥是万里黄沙,雪已落满他的双肩……

    当时只道是寻常——纳兰容若

    “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曾知。”这句话叫我想起了林黛玉,黛玉葬花心事,是女子的纤弱无助。容若呢?为什么也要发出“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的慨叹?他仿佛和林黛玉有某种关联;不是有一种说法,贾宝玉的原型是纳兰容若,甚至乾隆读到《红楼梦》时也笑言:此乃明珠家事也!

    不一样的男人和女人,一样的金娇玉贵;两个人,一样心事,一样高贵清洁的诗魂。世事沧桑轮转,昼夜春夏,每每看去不一样了,其实我们还停在原处,揭下面具的瞬间,面具后的脸,依然如昨。

    当时只道是寻常——纳兰容若

    ‌2、当时只道是寻常

    康熙二十四年暮春,容若抱病与好友一聚,一醉,一咏三叹,然后便一病不起,七日后于五月三十日溘然而逝。终年三十一岁!

    梨花苍白如雪,暮春的风又起了!扯碎了花瓣,零落无情!

    他拥有一个奢华的生活,但却羡慕着布衣清欢,他的一生都是沿着宿命的轨迹在行走,但是却只有短短三十载。他的仕途被家世所阻碍而不能一展抱负,但他的爱情呢?

    当时只道是寻常——纳兰容若

    纳兰一个多情男子,年少时那一段只如初见的开始,却又是秋风悲画扇的结局!

    那是纳兰的绝色表妹,站在阳光里,黑发如丝缎,娇容似秋水,从小便相识,而后相爱;她以为她可以嫁给他,他以为他可以娶到她!奈何,他娶了卢氏雨蝉,而她却选进了宫,做了皇帝的妃子!

    少年时的绚美如蝶的梦,翩然而落!

    卢氏,高官名宦之女,与容若也称得上是一双璧人,不是他当时不爱她,只是当时,他仍心绪记挂着表妹。直到,表妹郁郁而终。容若不知年少深爱,竟催表妹速死。心伤难补,却凛然,古人早说:“满目山河空念远,不知怜取眼前人”,至此时,才明深意!

    不能再辜负一个!人会有痛苦变得记忆清晰。记得那日春睡,她为自己披上衣衫的体贴;记得她也是吹花嚼蕊弄冰弦,赌书消得泼茶香的灵慧人,于是琴瑟相和,“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栏曲处,同倚斜阳”

    当时只道是寻常——纳兰容若

    谁知,好夫妻恩爱不长,三年后,卢氏难产而亡。

    古之悼亡词,由《绿衣》开始引而不绝,纳兰的悼亡词,是绝对可以与潘岳、元稹、苏轼并举的。潘岳热衷名利;元稹风流有余;东坡天生洒脱,而容若则是隽隽深情,看容若的《南乡子》:

    泪咽却无声,只向从前悔薄情。凭杖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

    别语忒分明,午夜鹣鹣梦早醒。卿自早醒侬自梦,更更,泣尽风檐夜雨铃。

    生活于衣香鬓影中的相府贵公子,不是走马章台的纨绔子弟,而是一个至情至性的人。以善良忠诚之心对待所爱,对待朋友。“一片伤心画不成”,如此深情仍悔情薄,容若啊!你这是要置我等男人于何地?

    我不敢猜想,若纳兰的词集中少了悼亡词会怎样,要知道,在卢氏死后的十一年里,与他日夜缠绵的,不是继室,不是侧室,不是哪个红颜知己,甚至也不是怀了纳兰遗腹子的江南女子沈宛。只是卢氏雨蝉,纳兰容若一生最爱的女人。

    当时只道是寻常——纳兰容若

    重阳节前三日,夜已阑珊,月华如水,纳兰在晃动的烛影中渐渐睡去,白日所思夜入梦:“丁巳重阳三日,梦亡妇淡妆素服,执手哽咽…………临别有云: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醒来遂作《沁园春》——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记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栏曲处,同倚斜阳。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遗容在,只灵飙一转,未许端详。

    重寻碧落茫茫。料短发、朝来定有霜。便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花秋叶,触绪还伤。欲结绸缪,翻惊摇落,减尽荀衣昨日香。真无奈,倩声声邻笛,谱出回肠。

    这阙词在梁羽生的《七剑下天山》里成了纳兰容若和冒浣莲相识的契机。书里,在塞外,纳兰容若以马头琴弹出这首哀歌,冒浣莲闻听之下,不禁心旌摇荡。

    这种不加节制的悲伤,正是纳兰词动人心魄的地方。“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这一句,翻出前人的新意,用词浅淡,却将深情写到极致。梦醒后,想起她,心底充满不可言说的惆怅。容若又在深夜痛哭一场,如此的伤筋动骨,又怎么能不早殇呢?

    当时只道是寻常——纳兰容若

    七月初四夜,风雨交加,卢氏的忌日前一天,容若终宵不眠,写下了《于中好》。

    尘满疏帘素带飘,真成暗度可怜宵。

    几回偷拭青衫泪,忽傍犀奁见翠翘。

    惟有恨,转无聊,五更依旧落花朝。

    衰杨叶尽丝难尽,冷雨凄风打画桥。

    中国的诗句真的不可以逐字逐句去解释,否则意境全失、索然无味。“几回偷拭青衫泪,忽傍犀奁见翠翘。”仍是爱你的这些淡语,当中有不识字人也能体会的好处。犀奁是她的妆盒,翠翘是她常带的首饰。容若睹物思人,偷拭青衫泪。翠翘在纳兰词中一次又一次的出现,成为了纳兰与卢氏爱的印记。

    纳兰的词,除了《木兰花令》,最爱的还是那首“谁念西风独自凉”,落寞之意不加渲染透纸而出,喜欢那一句“当时只道是寻常”,直白隽永、点破人心。我们的缺憾是,拥有时不知珍惜,回首时爱已成灰。

    当时只道是寻常——纳兰容若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

    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

    当时只道是寻常。

    秋风又起了,我在斜阳中黯然伫立。看着片片的黄叶飞舞遮掩了疏窗,往事追忆茫茫,我又想起了你,

    还记得那年春天,我酒后小睡,你怕惊扰我的好梦,连动作说话都轻轻的,想到有你在时的诗情雅趣,可惜那些昔日的平常往事,如今却不能如愿以偿!

    我喜欢纳兰的词,喜欢他字里行间所散发金销玉碎的悲切。人是懂得回忆的动物,寂寞是因为失去。只是,很多事,当时只道是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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