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皎皎清月
我在搬家整理旧物时,无意间找到了一张二十几年前的照片,上面是我和娄清月的合影。当时我还是二字开头的年纪,一名初出茅庐的小记者,而那时,娄清月也还健在。
我第一次见到娄清月,这位在国际上享有极高声誉的摄影师,还是借着采访的机会。
虽然随着她年纪渐长,本人已经很少再参与拍摄。但她早些年的作品,仍然受到人们的追捧,甚至千金难求。基于此,她本人的热度也是丝毫不减,俨然成为摄影界令人望尘莫及的存在。
说来也奇怪,这位娄女士为人行事一直低调,极少在公众面前抛头露面,能够采访到她的人更是屈指可数。我原本也就是抱着试一试然后被拒绝的心态去向她发出采访邀请的,没成想她会答应。
访问结束后,我实在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于是没忍住问出了口:“娄女士,为什么您会接受我的采访呢?”
那一刻,我看到娄清月眼中忽然闪过一道微光,宛如赤子般清澈,又混杂着丝缕无法言说的情绪。
只是那束光,瞬间便暗淡下来。而她那双如墨般深沉的眼眸,也再不见波澜。
接着娄清月微微笑了出来,脸上的皱纹似乎也柔和些许,开口道:“梁记者,你同我一个故人的姓氏一样。”
我听闻,随即一怔,只是因为我同那人的姓氏一样,她便应下了这桩采访吗?那这位故人……
“那娄女士,您方便跟我透露一下,这位故人是谁吗?”
一定之于娄清月是无可替代的存在吧。
“他?”听到我的发问,娄清月的眼中似乎浮现出些茫然,视线不知道落在何处生根发芽,双目放空,又好像自言自语般缓缓说着,“好久不见了呢,信也再未来过。看来,你应该在这世上的哪个地方过得很好吧……
(二)初识相思,未懂相思意
1939年,娄清月十六岁,梁相思二十二岁。
娄清月始终忘不掉初识梁相思的那个场景。明明他与其他前来留影的顾客没什么两样,却总是让她记挂在心里,比白日更灼耀,比星河更璀璨。
他出现的每一帧画面,都是如此的惊艳,让她惦念不已。
在那个让人昏昏欲睡的夏日午后,娄清月正在自家的照相馆里百无聊赖地看小画书,等待有顾客上门。
门口由远及近传来一阵脚步声,可她也不想抬头去看来者是谁,只等那人喊她。
“小姑娘,现在方便给我留个影吗?”
低沉温柔的男声传入娄清月的耳中,她的心好像被什么撞了一下,于是应声抬眼望去——
这就是她和梁相思的初见了。
男人的模样生得好看,一双丹凤眼微微上扬,左眼尾下方有一颗小小的泪痣,面白如玉,目似清泉,眉宇之间却有说不出的大气。
娄清月一下子晃了神,虽然她一贯不喜读书,脑海中却也浮现出“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这句诗词来。他当真是她见过的,最衬得上翩翩公子,温润如玉这八个字的人。
“嗨,小姑娘,我说得不清楚吗?”梁相思察觉到她在出神,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出声提醒她。
“啊,好,您这里请——”娄清月的思绪被打断,回过神来,急忙应下他,带着男人向馆里面走去。
梁相思在凳子上端正坐好,双眸看向娄清月手中举起的相机。
而娄清月在镜头中看到梁相思的脸,唇角上扬的弧度恰到好处,含着繁星的眼眸直直地看着自己,不知怎的,她忽然有些手抖。
慌乱之中她按下快门,咔嚓咔嚓连响好几声。
见娄清月停下手中拍摄的动作,梁相思便也从凳子上站起来向她走去,口中说着:“好了吗?小姑娘,先洗出来我看看吧——”
“等等,先生。”娄清月有些不好意思,她不用洗出来胶卷都能想象到,自己将面前的男人拍成了什么模样。为了不至于太过丢人,她顿了顿又说道:“我支个架子,再给您拍一次吧。”
梁相思面上有些疑惑,但仍是应了下来,笑着又回到了凳子上坐着:“好,你是摄影师,你说了算。”
娄清月手忙脚乱地搭好了架子,方才平稳地将男人的模样拍了下来,还算差强人意吧。
那天夏风温柔,少女隐藏在发丝下微红的耳根,暴露出她不为人知的心事。
在等待清洗胶片的时间里,梁相思就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大厅中的沙发上,随手拿起桌上的报纸,自顾自看了起来。斜阳照在他身上,为他镀上一层温柔的光,将男人映衬得无比矜贵。
娄清月看着男人的侧颜,像一件艺术品似的完美,没忍住问了出来:“先生,您叫什么名字?”语音刚落,又怕显得自己唐突了,赶忙补充道,“我做个备注。”
梁相思从报纸中抬起头来,薄唇轻启:“梁相思。”
简单的三个字,粒粒分明落进娄清月心中。像将冰块倒进玻璃杯里,叮当清脆,能够听到心底传来的回响。
娄清月低低地应了一声,准备去忙事情,却不想男人又继续说道:“我母亲生我的时候难产而亡,父亲为了表达对母亲的思念之意,为我取了‘相思’二字。”
娄清月没想到他会对自己说这些,一时也不知道作何反应,便含糊不清“嗯”了一声。
没料想,梁相思如同被打开了话匣子似的,倒是放下了手中的报纸,同娄清月兴致勃勃交谈起来:“哎,小姑娘,现在这个时间不是学生们正在校的时候吗,你怎么自己在这里?学得不开心,逃学出来了?”
而娄清月本可以找出千万种理由来为自己开脱,再将话题岔走。可不知为什么,她一望见梁相思那微微眯起的双眼,就有些莫名心虚来。
她垂下头去,借着寻找药水躲开梁相思的目光,口中却仍是老实告诉他:“我没有上学,我……不喜欢读书。”
梁相思却出乎她意料得没有蹙起眉头,仍是笑着,好像讲故事一般娓娓道来:“不喜欢读书?这可不大行呢,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啊?”
娄清月没想到他话锋突然转变,有些愣,就随着回答道:“我叫娄清月。”
“蒙蒙接白云,皎皎混清月。”梁相思轻笑出声,“好名字,看看,多么动人的意境。”
娄清月一时有些羞红了脸,说了句“谢谢夸奖”便快步走进了暗房中。
后来她每每回想起这一幕,总是在想,要是她当时能接上一句“梁相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该有多好。那样的话,或许她就可以早一点走到他的身边,或许她早可以与他并肩而立。
而不是如同现在这般,面对着学识渊博的他,她只能躲进暗房中,生怕再多说话会更加暴露自己知识的匮乏。
等到娄清月将冲洗好的照片拿到梁相思面前,暗地里松了一口气,她已经先将那些失误的照片藏起来了。
却不想男人接过了照片,又笑眯眯地问她:“还有别的吗?让我看看吧,我要选一张顶好的,将它粘在文件里。”
于是娄清月又只得将那些“失败品”取出来,低着头不敢看梁相思的表情。
果然他哑然失笑,语气中颇有几分无奈:“小姑娘,你倒是将我照得好看的一点呀。”
娄清月听着,脚尖碾着地面上的小石子,暗想,我迟早要让你见到我真正的拍照水平。
见男人有想要将那些照片全部带走的意思,娄清月急忙开口拦下:“等等,梁先生,那些不好的照片,留下给我吧。”在梁相思拒绝的话还没有说出来前,娄清月赶忙说道:“留给我,当作给我一个激励吧。”
当然不能叫他看出了她的私心,她想将他的照片私藏起来。
于是梁相思答应下来。
娄清月偷偷瞟着梁相思离去的身影,他却在走到门口的时候又转过头来对着她说:“小姑娘,现在世道动荡,外来者肆意入侵,国土被践踏,到处民不聊生。而读书,是我们国家拥有未来的唯一出路。”随即,梁相思冲着她扬了扬下巴,“小清月,莫停留呀,在这片黑夜中,做燃烧的火焰吧,用这星星之火,点亮我们的国家。”
梁相思走后,留下娄清月一人在店中,回味着那声“小清月”,脸上的红晕始终消不下去,心中的万千波澜久久不能平息。
比起父母亲整日里苦口婆心的劝说,希望她能够回到学校继续学业,这个男人的话,更好像是魔咒一般,让她无法抗拒。
和他一起,做燃烧的火焰。
难得的,她生出了想要回校读书的念头,她渴望成为像他一样耀眼的人。
她父亲是上海滩的一名财阀,在生意场上运筹帷幄,唯一头痛的就是自己这唯一的女儿不肯好好读书。于是在娄清月向父亲表明了意向后,他没有多想,立马应了下来。
听着父母欣慰地夸奖自己终于懂事了,娄清月躲进自己的屋内,靠着房门抱膝坐在地上,唯有她心中明白,梁相思是唯一的答案。
有些人只消一眼,便能知晓,他是她一生躲不开的注定。
(三)遇见你是我惊奇的际遇
在娄清月进入学校三个月后,又在校内遇到了梁相思。
那次她去学校图书馆中寻书,低头弯腰又仰头踮脚,费了她不少气力,依然没能找到自己想要的书。正在她活动肩膀的时候,突然有双手温柔地放在她的肩上,动作轻柔帮她捏肩。
娄清月倒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一个激灵转过身去,那张多次出现在她梦境中的面孔就这样呈现在她眼前。
美好得令人感到不真实。
梁相思面露歉意,将手收回,笑着说:“吓到你了吗,小清月?好久不见呀。”
娄清月垂下眼帘,飞快摇了摇头,又点点头,应他的话:“……梁先生,您怎么会在这里?”
梁相思挑了挑眉:“我是图书馆的管理员呀。”说着,他又笑开了,露出一颗尖尖的虎牙,“说起来,我给学校递交的文件上粘贴的照片,还是你给我拍下的呢。”
日思夜想的面容近在眼前,他的气息不过咫尺之间。娄清月一时无言,不敢抬眼看他,明明眼前人什么也没做,偏偏就让她动了心。
“对了,小清月,”梁相思适时出声,“你是在找书吗?看你这么累,我帮你一起吧,到底我也是个管理员,应当快一些。”
娄清月报了个书名,便同梁相思一起找寻。她悄悄打量着身旁男人为她仔细找书的模样,想着,每次遇见你,都该是我惊奇的际遇。跟你待在一起,连找书这样繁琐无味的事情也叫人愿意百次回想。
正在娄清月出神的时候,梁相思惊喜出声,说道:“原来藏在这里呀。”伴随着话语,他将书递到娄清月面前。
娄清月连忙双手接过,好像对待一件珍宝。
“谢谢您,梁先生。”
梁相思却是轻轻皱了下眉头,故意用一副不满的语气跟她说:“怎么总是唤我梁先生?搞得我似乎比你老上许多,以后记得叫我名字就好,不必太过生疏。”
娄清月应着,心中不明所以多了几分欣喜雀跃。
抹去掉了敬语,是不是就代表着向他更加靠近一步了?
此后想着跟你同在一所校园,同看一棵树木,同观操场上的草长莺飞,连那枯燥的课本也能多几分生动。
她曾趁他不注意,偷偷临摹着他的字迹。一笔一画干净利落,又具力透纸背的苍劲。
可到了她手下,那相思二字却又多了几分弯弯绕绕的柔情,痕迹清秀,可以看出运笔之人小心翼翼,不忍落下一丝重笔。
她的笔记本上,草稿纸上,总是在纸张翻动的不经意间,能够窥探到那一角显露出来的心意。
(四)用命来保护你的人,该如何去忘记
近来沪上局势越发紧张。
彼时娄清月已从学校毕业,虽是少上了那么几个月,所幸她聪颖又耐得下性子去钻研,也曾是学校的风云人物。
她毕业后便在学校对面又开了一家照相馆,虽然做的还是从前的营生,但是心境却好像不大一样了,头脑不似此前那么空了。
选址在此处也是有她自己的小想法的,可以看到梁相思走出校门口的模样。
而二人经过四年的时间相处,也渐渐熟络起来。她毕业后,梁相思不时会来到馆中看她,两人随意说着些话,有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她钟意他,明晃晃的欢喜从唇角沿上眉梢,他怎么会察觉不到呢?
这天,一声枪响划过上空,打破了夜晚的宁静。
娄清月正行走在回家的路上,突如其来的交战,倒真是让她有些猝不及防。
正当她在慌乱之中的时候,一只温暖的手将她紧紧握在手心。
这样熟悉的心安感,她不需回头也能感知。
“清月,别怕。”
听着梁相思的声音,感受到从手掌传来的温度,娄清月的心渐渐跳乱了节奏,不知是由于紧张,还是别的什么。
“谁在那边?”伴随着男人的喝声,同时他们的方向响起枪声。
娄清月还未来得及作出反应,就被拥进了梁相思的怀抱中,子弹擦着他的衣袖而过。
娄清月的心猛地一颤,死死盯着他衣服上那抹触目惊心的红。
她想,他在为她挡枪,用命来保护她的人,让她往后可该如何忘记?
很快,那人便来到了他们身边。将二人上下打量一番,浮上玩味的笑,仿佛想到了什么趣事。
娄清月有些不好的预感。
只听那人说:“这样吧,看你们也只是路人,就不拿你们性命了。只是……既然见到了,就不能白白叫你们走掉。不如,来玩一场轮盘赌。你们二人轮着开枪,也不为难你们,只需两枪,两枪过后,生死全在你们手上。”
梁相思看着娄清月首先接过了那把枪,心中也没有多余想法,无妨,他原本就是想让她先来的,让她活下去的机率大些。
他看着女孩握枪的手也不颤抖,眼神中却有难得的坚毅,想,这女孩倒是胆大。
第一声扣动扳机的声音,她安然无虞。
梁相思心下松了一口气,正要去接过娄清月手中的枪,却不料又听到了第二声。
咔哒。
是她替他赌了那一枪。
面前的男人似乎也没有料到会出现这样的场面,一时愣了愣,又笑出声来:“有趣,这样的女子,倒真是不多见。按照约定,两枪过后,你们走吧。”
娄清月这才长舒一口气。
还好还好,这次上天站在了他们这边。
她顾不上去看身旁梁相思面上的反应,仍然心有余悸。若是要问她当时在想什么,当真是没有什么想法,只是满心念着不能叫这个男人死去。
他既然愿意用生命护着她,那她也只有用一腔孤勇去守护。
枪口抵着的太阳穴似乎还有些隐隐作痛,娄清月想要伸手去揉一揉,然而梁相思却比她更快一步,微凉的指尖在穴位处轻轻转动,抚平留下的一圈痕迹。
不知怎的,娄清月忽然就想起,有次她在学校里做实验,无意间烧到了手。后来被梁相思眼尖地发现她通红的指尖,凶着脸瞪了她一眼,又翻找出药膏来给她涂抹。一边责怪她不及时处理,一边吹气上药的动作又无比轻柔。
他的气息痒痒的,她心中便像落进了羽毛。
还是这样清凉的感觉,很是舒服。
(五)这心意可同谁来诉说
上海风雨飘摇,娄清月父亲担心她的安危,便思索着要将女孩送到海外去。
娄清月听着倒也没反对,只是想着要带上梁相思一起走才好。
次日,她便跑去了学校图书馆寻找梁相思。
她穿梭在层层书架之间,转了不知多少个弯,终于看到了梁相思的身影。正要上去同他讲话,却又瞧见了他身旁的另一名女子。那个女生眉眼盈盈,在和梁相思攀谈些什么。她凑近梁相思的耳朵小声说着悄悄话,而梁相思便也很有耐心地微微歪头听着。
娄清月突然觉得眼前这一幕有些扎眼,也听不出他们在聊些什么,心中含着一股怨气。
等到二人终于讲完,娄清月才从一旁的书架中缓缓走出,来到梁相思面前。
她尽量不让自己想起方才的画面:“梁相思,同我一起出国吧。”
梁相思整理着手中的书,也不去看她:“我不会走的。”
娄清月咬了下嘴唇,说:“那既然你不肯走,我也留下好了。”
“不行,”梁相思一反常态的强硬,“你必须走,因为这是我向你父亲提议的。”
娄清月闻言,一时有些奇怪,梁相思怎么会认识自己的父亲?但如今也顾不上纠结于这些,刚才的场面在她脑海中总是挥之不去,于是她开口问:“为什么你不肯,是因为这里有让你驻足的原因吗?是刚才的那个女生?”
梁相思听到,也不反驳,只说:“都被你瞧见了?”
窗外飘着鹅毛大雪,寒天冻地,冷极了。
娄清月声音微微颤抖:“你既然有中意的人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梁相思不再说话了。
娄清月感觉心中下了一场大雪,让她如坠冰窟。面前的这个男人,就这样一言不发,将他们过去四年间的种种残忍碾得粉碎。
她落荒而逃。
她不会知晓,在她离去后,梁相思看着那本她曾经来借阅过的书,喃喃自语:“那中意你呢,中意你的这份心思,要我同何人诉说?”
语气苦涩至极。
娄清月的船票是在1944年的元旦。
一月一日,新一年的开头,昭示着新的开始。
可是这一年再也没有梁相思了。
那天渡口的风很大,从黄浦江畔袭来的寒风吹得她面部好似要失去知觉,可直到她站到腿麻,也没能等来想见的人。
汽笛声轰鸣,声声催促。
“小姐,走吧,何苦等一个……等不到的人。”父亲派来保护她的人见娄清月迟迟不动,出声提醒她。
娄清月应了一声,微不可闻,转身登上了阶梯。
空气中仿佛又漂浮着淡淡的花香,像极了盛夏之时梁相思赠予她的满天星,也曾被他极尽温柔地别在她发丝间。
可是花期分明早已过了的。
大概是那段时光太过美好,才叫她如此思念至极,竟妄想时间倒流回他们初遇的时刻。
1944年,娄清月二十一岁,梁相思二十七岁。相伴五年,二人终是走到了这样穷途末路的境地来。
(六)那些她所不知道的事
听闻街角那家馆子能将人照得甚是好看,执相机的虽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拍照技术却是一等一的。
那时梁相思正需要向学校上交文件,照片若是能将自己显得体面些,那也是极好的,最起码留下个齐楚的印象。
他刚踏进店的时候小姑娘正在专注于手中的书,他瞧着她眉目灵动,模样讨人欢喜。
梁相思在第一次见到娄清月的时候,就觉得这个女孩真是可爱极了。唇红齿白,一颦一笑间,右脸颊浅浅的酒窝若隐若现。还有她耳根怎么也掩藏不住的绯红,那么明艳动人。
每次她看向他,都让他觉得,这世间所有美好的词汇都在她眼眸中荡漾开,眼波流转,波光粼粼。
在图书馆中看到女孩猫腰找书而后又疲乏的模样,他不顾唐突地靠近她,想要舒缓她的不适。
女孩在校园中奔跑跳跃,一举一动间,尽数落于他心底。
他甚至也不能想到,平常那个看起来温顺的女孩,竟然会在那样危急的时刻,对自己开枪。他担心着她举动莽撞,心中却又升起莫名的雀跃,因着她这一腔勇气,是为了他而生出的。
是娄清月让他第一次生了想要与他人分享人生的念头。
1943年某天,娄清月的父亲忽然邀请梁相思到家中做客。
娄父见他,开口第一句便是:“倒真是个眉宇之间有家国之气的男子。”
俩人寒暄一会,娄父说:“我想请你帮我劝清月离开。”
他端着茶杯的手一抖,茶水溅了些出来,被他不动声色地抹去。
日本人还未逐出国土,他不能离去。他的父亲积极抗日,是出名的爱国人士,最后死在日本人枪下。他背负得东西太多,他不能逃离,否则他愧于故去的父母。
可现在时局日渐动荡,他的小姑娘要离开,这样才好护她周全。
何况若是她距离他太近,叫人发现了娄清月是他的软肋,她只会更加危险。
所以在她误会了他与那名女子之后,他没有解释,他们只是革命战友。他们都是行走在刀尖上的人,不必要将她也牵扯进来。她知道的越少,越安全;他越在意她,越危险。
他斟酌着用词,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沉默以对。
以前看话本中两个人宁愿不解释让对方误会然后失去,他只觉可笑,既然不愿分开为何不将话语讲清楚。如今轮到他头上他才明白,这其中该有多么无力。
在娄清月登上渡轮那天,梁相思躲在一旁的暗处,看着小姑娘被冻得脸都红了,却仍不肯离去。
那时他多想去替她整理好被吹乱的头发,将她严严实实包裹起来。
看她终于登上了船,他一颗悬着的心才算放了下来。
从此千里独自行,望你好生珍重,我便不再相陪了。
他赠予她满天星,是想告诉她,我甘愿瞒着所有爱你,携满天星辰以赠你,仍觉满天星辰不及你。
娄清月走后几个月,梁相思忽然收到了一封信,信中含着一张照片,一派安宁祥和的氛围。
他看着信封上熟悉的字迹,忽然笑了出来。
他的小清月到底还是不舍得抛下他。
他想着,清月,快了,我们就快要胜利了。到那时,我便过去寻你。我们三餐四季,安安稳稳过一生。
自此二人又开始了信件往来,他看着她寄来的一张张照片,执笔为她讲述些生活中零散琐碎的小事。
到了1948年,他终于处理好了事务,买了机票,预备去寻她。
飞机坠落的过程中,他在想,清月,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你一直是我高高悬在心尖上的白月,温柔清辉照亮了我的整个世界。
只是好可惜,无法让你成为心头的朱砂痣了,无缘与你相守一生。
清月,我好想见你。
一滴泪溢出眼眶,划过脸颊,游荡在空中。
随后响起一声剧烈的爆炸,火光冲天,梁相思的世界,从此陷入黑暗。
1948年,娄清月二十五岁,而梁相思永远停留在了三十一岁。这份跨越了九年的感情,从此绝笔,再无续集。
主角已逝,只余一人,这故事可该怎的讲下去?
(七)自甘被瞒
娄清月在国外的那些年里,走过了不少地方。记录下的照片被人相中,在各种展览会上放出,引起轩然大波,众人惊讶于她独特的视角与构思。此后她声名渐起,很快成为摄影界新崛起的红人,一时风头无俩。
向娄清月告别后,我特地去调查了一番梁相思后来的事情,才得知原来他死于1948年的一场空难。而那张机票的目的地,正是娄清月当时所在的地方。
活过了战争,却没能再见到你。
只是我都能查出梁相思的事情,若是娄清月想知道,怕是也不难。
看来,是她在有意回避这个事实,也为自己制造出一场旧梦。假装他还活着,假装他过得很好忘了她。
当年,娄清月再次习惯性地展开信纸,提起笔准备书写,忽然想到,上次的信件已过了许久还未收到回应。
笔尖一顿,在纸上浸出一片墨渍,像泪珠打湿了纸张,模糊了字迹。
她想,或许时中途送信弄丢了吧。
可是从此寄出的每封信件,都杳无音信。
她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却又不敢去细想。
是搞丢了吧,一定是的。或许是他不肯再理我了,所以我才等不来回信。
此后,她再也没给他写过信件。那些照片,也再无人分享。
只有这样想,我才可以以为自己不再如此想念你。只有想着你还活着,我才好过下去。我怀揣孤勇,这一生热望,都关于你。
为什么你要走得那么早,留我一个人在这世间这么久?是因为我当年抛下了你独自去往海外,所以你便罚我此生不得与你相见?
往后我盛意以山河,却无人知晓山河不及你。从此三千山河景色,再难入我眼;万千风土人情,皆逊你三分色。
后来我也未再见过娄清月,只是听说她似乎得了阿尔兹海默症,记性不大好了,时常会想着自己依然是当初十字开头的年纪来。
她在千禧年的夜晚永久合上了双眼。窗外烟火绽放,家家灯火通明,人们走上街头欢庆这千年一遇。那外头有多盛大,这屋内便有多凄清。
只是,娄清月唇角始终噙着浅笑,仿佛在睡梦中见到了什么开心的场景,仿佛要去奔赴一场美妙的约会。
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相思,终于可以见到你了。
听知情人说,离世前那些日子里,娄清月总是在脖子上挂着一部相机,到处给人物风景拍照,时不时口中还念叨着:
“相思,你在哪里呀。看看我的照片,你信我呀,我一定能给你拍得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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