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里的白雪公主

1.

我口干得能喝掉一条河，独眼的商人想。

眼前是一片沙漠，寸草不生。天空没有云朵，四处只有沙，沙，和沙。

驼铃摇晃。独眼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商队。骆驼们的驼峰已经变矮，队伍里每个人的步伐都显得疲惫。

独眼低头看脚下，自己的靴子磨损得仿佛要消失。

不过下午就能到达，自此喝上清凉的井水，那里有个小镇，骆驼能吃上干草，我也能换上一双新靴子。

如此想着，独眼摇晃了骆驼的缰绳，驼铃发出悦耳的响声。

因为同伴的昏厥，临近傍晚，独眼才看见了那个植被稀疏，白色商幡飘动的小镇。就是这里了，独眼想。

安顿好商队和骆驼，独眼来到镇上唯一的裁缝的家里。裁缝的家前面是店铺，后面是他的房子和院子。

裁缝是消瘦、微驼的年轻人，除了裁衣，还会制鞋，生意不景气时他还要帮人照看骆驼。为的是更好地养活自己和他的家人。

小镇的人总是很早就会结婚，独眼第一次见到裁缝时惊讶裁缝女儿已经会走路了。

“这能有什么办法呢？”瘦小年轻的裁缝低声回答，“昨天我还是一个只管玩耍打闹的孩子，一觉醒来，我已经成了必须为家做点什么的父亲。”

独眼哈哈大笑，把自己的酒囊递给裁缝。沙漠里水很宝贵，酒则更贵。裁缝感激地接过，喝了一口，差点吐出来，“哇，真难喝。”

独眼有些生气，“多喝几口你就喜欢了。不过我不会再给你了。”说着，抢回酒囊。

“想过离开这个鬼地方吗？”独眼独自喝着酒，过了一会儿他问。

“你是说参加你们的商队？”裁缝露出不屑而自怜的微笑，“别害我，我是有家小的人。”

“可怜的阿西木，你活这么大还没出过小镇吧。和自己父母学了裁剪的手艺后，你准备一辈子生活在这里吗？”

裁缝陷入了沉思。

独眼看了旁边蹒跚学步的婴儿，嘲笑道，“你的女儿也会一辈子生活在这里吧。”

裁缝平静地看了一眼独眼，说：“我一直想问你一件事情，但担心不礼貌，所以没问。”

独眼眯起眼身体后仰，“问吧。”

“你的眼睛应该有一个故事吧？”

独眼沉默了一下，“不是什么悲惨的故事，”独眼用无所谓的声音说，“沙漠里遇到了马贼，这是常有的事。何况，在我看来，大家都多了一只眼睛——人有一只眼睛就能看见，足够了嘛！”

接着，一脸洒脱的独眼大笑起来，裁缝也跟着笑起来，不过，过了一会儿，裁缝看了看自己的女儿，正色道，“我们的镇子以前出过一个想出去看看的女人。大家都说她疯了，外面那么危险。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儿。”

“你和我说说她的相貌。没准儿我见过。”

“不必了，她是一个人离开的，估计死在了沙漠。”

“哦？有趣的女人。究竟是什么让她觉得非离开不可？”

裁缝陷入了沉默。

很久很久的沉默。

一阵子等待后，独眼感到无趣，“很久以前的事吗？很多的传说都是如此，没头没尾，不必在意。”

“那是个火一样的女人。”裁缝突然开口说道，然后望向自己的女儿，“我不希望她也成了疯子。”

2

独眼低头走进那个裁缝铺子。这里和上次一样，采光虽然不好，但在沙漠却是阴凉。门窗比正常都小一号，大概是为了防止沙子会吹进房间。人高马大的独眼每次进镇子，都要低下头甚至弯下腰好几回。

店里一个七岁左右的小女孩在扫地。

“雪，你已经这么高了？”独眼睁大了眼睛。

“独眼叔叔你来了。”

“不要叫我独眼。”

客人拉下了脸，看不出生气是真还是假。

“爸爸说你不会在意。”雪辩解似地说。

她真的有白雪一样的皮肤，简直不像生活在沙漠里一样，独眼想。

“他还打赌，这次你来时或许会少一只手——因为人只有一只手也可以生活，应该也足够了。”

“好恶毒的裁缝。”独眼咒骂。

“独眼叔叔，这次你来带礼物了吗？”

沙漠里的小女孩总是非常容易满足，一个玻璃珠发带，甚至一片鹦鹉的羽毛都让她快乐好几天。可是······独眼检查了自己的几个口袋，懊恼地想，我身上什么也没有带。

“哦，带了。但要看你的表现。表现好，我就会回露营的地方拿。”独眼撒谎。不过营地里或许的确有逗小孩子的小玩意儿。

“啊你来了，是不是要买靴子？”裁缝从屋后的院子进来。

“或许我是要买一身衣服呢？”独眼转身说。

“得了吧，你的衣服不需要换新的，但需要换身干净的。”

裁缝看上去成熟了许多，眼睛也有了很细的皱纹。或许是沙漠风吹日晒的缘故。独眼想。

“我打赌这一年里你仍没有出过沙漠。”独眼说。

“因为我没有需要。反过来，我打赌你已经三个月没有洗澡了。”

雪咯咯地笑起来。

独眼也有些不好意思，他环顾四周，看看店铺里成衣，“你的手艺好像进步不小。”

裁缝笑了，“还以为你会说我做的款式落伍过时了呢。”

“我这次特地给你带了半叠彩印的时装杂志。”

“虽然是过期杂志，而且已经更过期了。不过，让你特地穿越半个沙漠过来，辛苦了。出去一起喝一杯吧。对了，杂志在哪儿呢？”

“忘在营地了。”独眼商人望向别处。

“切~~”裁缝说。

等商人换上合适的靴子以后，裁缝和他向外走去。

昏暗的酒吧，微小的风扇鼓动若有若无的风。裁缝推开桌上的干果壳，说起自己的父亲的死。

独眼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你还有妻子和小孩，他们也是你的珍宝。

“你呢？你的家乡在哪儿？”裁缝隔着烟雾眯起眼睛问，“我们认识许多年，但从来没有听你说起。”

独眼露出不愿交谈的表情。

“没劲儿。”裁缝说。

“没什么好说的。”独眼缓缓道，“一个闭塞地方，那里的人个个蠢得要死。女孩如果私奔，就是奇耻大辱。父亲和兄弟会提着枪追杀两个人。”

“这里也是个闭塞的地方。两千来人的镇子，只有九个姓氏。”裁缝抗议。

“那么这里也会这么做吗？”独眼问。

裁缝陷入沉默。

时间流逝。

突然，独眼发现裁缝并非在思考，而是喝醉了，在打盹。

自己没能一下子发现，因为我也有些醉了吧。

不过还是比裁缝酒量好。

“那些禽兽！”

独眼胸口涌出一种一吐为快的冲动，骂道。

“喂，你亲身经历过那个事情吧？”半醉的裁缝突然嚷嚷。

沉默。尴尬。时间不再流逝，这里时间或许死去。

酒馆里两个人之间的空气好像已经变成块状了。酒馆里其他人的背景音似乎也变弱，有一阵弱到消失不见。

过了一会儿，独眼站起身来，“我回营地，给雪找一点礼物。谢谢款待。”

裁缝说不用，趴在桌子上睡了。

独眼留下的礼物是一本给孩子读的童话。半新半旧。或许是从哪个同行的旅者身上讨来的。

为什么旅行者要带一本童话呢？

或许因为思念家里的孩子。

如果真是这样，独眼一定是各种坑蒙拐骗，死缠烂磨才要来的。

也有可能是就是独眼自己孩子的。

不过，独眼的情况，自己并不了解。

好像喝醉后聊了什么，不过已经记不清了。

裁缝边想边翻动书页。插图是黑白的，描绘得非常精美。外面的大千世界的确了不起。

封面有五种颜色，画着一个漂亮的异国女孩，上面用阿科尔文写着《白雪公主》。

故事讲了一个皮肤雪白的公主，遇到了一个坏的继母，然后被猎人追杀，但得到七个小矮人帮助的故事。故事的结尾和许多童话一样，公主和一个王子结婚了。

裁缝想起自己的女儿也叫雪。虽然她没有童话里那样举世无双的美貌，但是雪在自己心里就是一位公主。

白雪公主。

裁缝默默在心里念着这个名字。

雪就是我心里的白雪公主，他暗暗地想。

这么一来，那我就是那个国王了。裁缝想到这里哑然失笑。

我不是国王，我只是一个沙漠里的小裁缝。他心里说。

不过，雪依然是我的公主。

3

小镇的历史从600年前开始。那时，人们在沙漠里的深处挖出了水源。这里种植枣椰树作为主粮。枣椰树的树荫下可以生长无花果的灌木，棉花甚至小麦。

虽然小镇上的人们对于穿衣并不热衷，不过，新鲜的款式总能卖得相对好些。

裁缝放下手里的杂志。他的妻子安静地坐在他前面看他钻研服装的式样。她悄无声息地把裁缝的左手放在自己的手心上。

“怎么了？”裁缝问。

妻子叫了一声裁缝的名字，“我怀孕了。”

七个月后，雪看见了襁褓中的弟弟，

小小的，红红的，皱皱的。

“我小时候也这么小吗？”

“没有，因为你的弟弟有一点早产。”

雪思考一会儿早产这个词的含义。

“我小时候也这么丑吗？”雪又问。

躺在床上的妈妈皱了一下眉，她看了一眼怀里的宝宝，说：“有的。”

雪有点不开心，就自己跑出房间玩了。

雪刚学会使用阿科尔的字母，能够断断续续地读童话里的故事。对于雪来言，把单词读出来，就像单词在对自己说话一样。

小镇的边缘依然每周都有新的商人扎营。雪喜欢营帐。她喜欢想象住在里面的感觉。她还羡慕商人们在露天用篝火烧开水的样子。

她常来这里冒险。运气极好时能碰到旅行者看腻后不要了的连环画。她最喜欢的是《听听历险记》，那里面有个带着一只狗的男孩在世界各地历险。

也有其他小孩来这里寻宝，试着通过帮旅行者们做点小事、跑跑腿儿换来点图书。不过他们都没有雪那样甜美的笑容。

“你怎么没有戴面纱？”

雪看见问话的男孩站在一个营帐的门口。雪没有看过这张脸。男孩应该是从很远地方来的。

“因为我还小。”雪说，“而且我不喜欢，那个太闷人了。”

“你不喜欢也没用，”男孩说，“这里的女人，不能让丈夫、父亲和自己的弟弟以外的男人看见脸。”

“你喜欢蒙面的女人？”雪问。

“无所谓。”男孩露出无聊的表情，

“我只是向你确认一下。”

雪想起商人拐走小孩贩卖的传闻。雪一直以为是大人在吓小孩的故事。

“你住在营帐里吗？”雪问。

“这个还要问？好吧，”他摇摇头，

“我不是头上贴着价格的奴隶。我伯伯带我出来经商，好早日成为商人继承家业。因为我爸爸死了。”

“抱歉。”雪说。

“不必，他死了好。”男孩说。

雪目瞪口呆。

“一年见不到一次。所以我妈这样讲。后来我爸真死了，她哭得很伤心。”男孩说。

雪听了以后，觉得很伤心，感觉眼泪要掉下来了。

男孩看了雪一眼，露出厌烦的表情，转身走进了营帐。

4

雪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进来。

帐篷比外面暗，但能感受到外部的阳光。里面的空间不大，有些拥挤，地面整齐码放着货物和行囊。地面有一处空白好像是用于铺放睡眠用的毛毯。

男孩在一张吊床上读一本书，抬起头看雪。

“有没有水？”雪迟疑地问。

男孩指了指让雪自己倒，自己又读起书来。

“你看的是什么？”雪问。

“说了你也不懂。”男孩只比雪高一点。不知为什么，雪觉得男孩比自己大许多。

“我已经能够自己阅读了。”雪说。

男孩放下书，饶有兴趣地盯着雪。

“家里人教的？”男孩问。

“不是。”

“自己学的？”

“对。”

男孩从吊床跳下来，“自己怎么学？”

雪略作思考，描述，“一开始我爸爸读给我听。听许多遍，故事我就能记住。然后我自己读时，句子自己就从我的嘴里念出来了。”

男孩露出难得的微笑，“如果是新书，你怎么读？”

“遇到不了解的单词，我会试着读出它的音来。几个单词连在一起，我就能慢慢琢磨出话的意思。”

男孩陷入沉思，“你应该上学。你们这儿，女孩上学吗？”

雪摇头。

男孩好像为雪惋惜。他把手中的书给雪看。

“我也算辍学。不过伯伯说算术学到那个程度就够了，复杂的词汇、工整的语法可以在阅读里学习。不过，我觉得这不够。”

“不够什么？”

男孩迟疑一下，有些害羞地说，“开飞机。”见雪无动于衷，男孩开始比划给雪看，然后拿出自己的模型。

“这个，可以在天上飞。”

回忆起天空很小的移动的飞机，雪的眼睛也露出了憧憬的光芒。

“它像一只鸟。”

男孩开始带着模型在帐篷里飞，帐篷又小又挤，男孩嘴里发出机器般的响声。

雪不禁笑出声来。

“等我有了飞机，我就离开这里！”

男孩说，“去远得多的地方！”

梦想在男孩眼睛里很美。

雪觉得，同自己相比，和商队四处旅行的男孩已经自由像鸟一样，但男孩却要去更远的地方。

“阿吉拜穆哈迪。”告别时，男孩告知自己的名字，“叫我阿吉就可以了。”

5

雪觉得有一类故事的结局是坏的。不听话的小孩最后被怪物吃掉。小镇四周都是危险。

半年前，她仍以为小镇边缘的沙漠四处走动着吃小孩的巨人。直到独眼听完，哈哈大笑。

和陌生人说话的小孩会被拐走卖成奴隶。这个故事，雪现在也不信了。

巨人和奴隶孩子的事都是从妈妈、外婆那里听来的。

而另一类则来自爸爸读给她听的故事。爸爸用鼻尖碰她的鼻子，眼睛弯弯地说，你是白雪公主。

“那么，法德耶是我的继母吗？”雪问。

她说的法德耶是自己的妈妈。

裁缝哈哈大笑。

妈妈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她和普通的女人一样喜欢聚在一起谈论家长里短。

有一次，她们谈到一个失去名誉的女人如何被乱石砸死，描述详细，惨绝人寰。雪恰好经过，听后感到不寒而栗。

雪不确定这是不是真的。或许这和沙漠里的巨人、旅行商人拐走小孩一样，只是纯粹吓唬小孩的把戏。或许她们有意让自己听见这样可怕的故事呢?

阿吉说这是真的。

阿吉的商队每年穿过沙漠，经过小镇。后来也是如此。

6.

飞机的头部深深陷入流沙里。爆炸轰隆的巨响伴随着火光。

飞机在燃烧，巨大的金属翅翼折断，内里的支撑被烤得像要融化。坍塌声。

远处，降落伞旁，阿吉拜穆哈迪满意看着这一切。

远处的天空，飞机构建的鸟群依然向敌城扑去。不久，无数燃烧弹将如雨点般落下。

“阿吉真的是你，”摘掉面纱的少女战栗着小声惊呼，“那个人告诉我时，我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嘘，的确是我，雪。”阿吉拜穆哈迪看着少女美丽的眼睛，“我还活着。我为那个惊扰你的噩耗道歉。在见

你之前，我必须找到一个替代的尸体。还有，确定我的死被所有人确信。”

阿吉来的路上脸上仍有乔装，现在他把自己脸清理干净。

即便雪为此第一次离开小镇，第一次离开沙漠，她仍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听说你作战非常英勇，我还读到过你获得勋章。”

“那只是犯傻罢了。我厌倦了杀人，也厌倦了被杀。过去和我一起的同伴都死了。不论用怎样的方式，我想带着他们的那份活下去。”

“你需要什么，你以后去哪儿？”雪问。

“我需要你。关于我们要去的地方，我已经准备好了一切。”

阿吉准备好了假的身份，加满汽油的汽车，边界的通行证。

“你现在只能和阿吉法图麦结婚。”

阿吉开着车逗雪。

证件上，他改掉了名字的一部分。

雪没有微笑，眼角的泪痕还没有消去。

“还在担心家里吗？”阿吉问。

离开时匆忙没有好好的告别。因为被叮嘱保密，谁也不知道雪的远行。

雪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将离开多久。

“等战争结束······”阿吉安慰。

“我弟弟也上了战场，家里现在只有爸爸。”雪哭泣，“他会怎么想？”

“但我们当时必须出发了，时间不等人。而且我也没有把握说服他······”

6

“现在到处都乱得很，”依然清醒的独眼对裁缝说，“而且你第一次走出小镇，走出沙漠，竟是为了追杀自己的女儿。”

头发半白的裁缝已经醉倒。

“小半杯，小半杯。”独眼摇晃裁缝。

不知何时起，独眼喜欢叫裁缝小半杯。裁缝喝小半杯酒就倒。

裁缝问起独眼，他那独眼的来历。独眼说了谎。

马贼要钱，要人眼睛做什么？

独眼的那只眼睛是面对面争执时被女孩的爸爸打瞎的。

女孩是她的爸爸从背后用枪打死的。

独眼沉默地又喝了一杯。喝醉以后，他总能看见那个和他私奔的女孩。

人死了，时间和记忆就会在他们的身上定格。

独眼在恍惚间看见那女孩就在自己对面微笑，永远美丽而年轻。

“他们管那个叫荣誉谋杀。”独眼说。

独眼终于讲出了那个故事。

“因为不杀了女孩，他们一家几辈人不能抬头做人。”独眼补充，“毕竟是闭塞的小地方，一个狗屁的闭塞地······”

裁缝仰头看天，远处传来炮响，灰色的鸽子占领了天空。他们坐在广场中央的喷水池边。水总是打湿裁缝的衣裳。

“这在我们那里叫做净化。”见面以后寡言少语的裁缝说话了，“因为女儿的灵魂得到清洗，救赎后还能上天堂。”

“别信那些鬼话。”

独眼一直想劝住裁缝，但说了很多，不知道裁缝听进去了没有。

独眼又有商帮要照料，不能全力以赴地唠叨不停。

没想到自己的朋友有一天会变成自己最恨的那类人。

独眼买到了雪的消息，想着哪天有把握了再把那个地址告诉裁缝。

那天将是和解的一天。

可裁缝最后还是自己弄到消息。

“我过去，就远远地站着，只打一枪。打完，我就转身，一眼都不看地回来。”裁缝说。

“你回不来，你会被抓起来。”独眼说。

裁缝开始了旅行。

尽管兵荒马乱，裁缝还是见了很多世面。那样高的建筑，那么新奇的女衣式样，那么多种吃食。一个声音对他讲，雪就是为这个抛弃他的。

报纸上，仗打了一场又一场，每次大家都希望是最后一场，每次大家都失望。最新的一场，在阿科尔叫做“净化之战”。他们宣称要把邪恶的敌国彻底从地图上净化掉。

妈妈，我要为祖国去牺牲！报纸说。

——别信那些鬼话！

独眼的话在裁缝耳边响起。

到了边城，隔着关卡，就能到雪的国家。裁缝想起《白雪公主》的童话。

雪永远是我心里的白雪公主。

虽然我不是国王，只是个裁缝，但却是她的爸爸。

那个时候的自己······

裁缝回想，感慨。

不，我是故事里的猎人，我正疲惫地扛着一杆枪追杀雪呢。

那么故事里的继母是谁呢？

裁缝无不茫然地想。

裁缝记起雪九岁，不愿意戴上面纱，

自己呵斥她。裁缝想起更早那会儿，雪八岁想要上学，裁缝害怕丢人，被邻居笑话，也拒绝了她。

雪是为这个一言不发地离开了自己吧？

或许，我并不真的爱她，或许我只是假装着爱她。

或许我只爱我自己。

即便如此，远远地开上一枪的心情，依然没有改变。

自己本来就没有枪法，现在更没有瞄准的心情。

只是开上一枪而已。

边境关卡上，裁缝被士兵拦了下来。

不让带枪。

裁缝两手空空地来到了异国。

真是个友好的国度，和平的国度。四处是鲜花、白鸽和微笑。

女人们不带面纱，女孩能够上学。

雪和她的孩子将来生活在这里也不错。

怎么办，没带猎枪，见到雪做点什么？

裁缝决定，远远地看到雪以后，只看一眼，就头也不回地转身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