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东北,黑龙江,从来就没有什么童话。
对我而言,相反的,所见所闻,关于这片富饶的黑土地,更多的却是苦难。自古以来,她是化外之地,是冰天雪地的极北苦寒之所,游走在中原王朝的边缘,若即若离,即便在清朝,龙兴之地的东北却被当做流放之地。关于宁古塔的故事,大家可以去看看余秋雨先生的《宁古塔》,我文笔有限,不逞这个能。
我的故土在哈尔滨西南方向的小城,叫阿城,全称阿勒楚喀,据说是乾隆御赐的名字,是满语,意思是弯弯的耳朵,形容这一方的母亲河,阿什河。再早,到公元1115年,完颜阿骨打在此建国称帝,建都上京会宁府,年号收国,国号大金。那时,这一方土地第一次以一个征服者的姿态南面中原,过去的化外之民,正准备用弯刀铁马,去会一会那个不可一世俾睨天下的王朝。然而,这一切的开端,是鹰道上屈辱,是巡贡者的勒索。天祚帝耶律延禧酷爱打猎,而女真有一种猛禽是捕猎的能手,它就是满族的图腾,万鹰之神雄库鲁——海东青。为了满足耶律延禧的喜好,女真人几乎捕猎尽了境内的海东青,却仍不能满足贪得无厌的统治者。除了榨取财务,每当有钦差来到,总要向女真人索要美女伴宿,且不问门第高第出嫁与否,试问这世间有多少男儿可堪此辱?所以,这片土地最开始的历史,便是在苦难凄凉与血海深仇之中谱写的,这里的人 ,在当时不过是想好好活着,有尊严的活着而已。于是奋起反抗,横刀立马,大辽国二百年国祚竟亡于海东青上,如今听起来,笑话一般。
后来的故事我们都知道,遥远的北方崛起了一只游牧民族,带着嗜血杀戮由北向南横扫天下,给中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耻辱,又给百姓带去了无尽的悲剧,就像一股来自北方的寒风,所到之处,无不肃杀。再后来,又一个伟大帝国在摇摇欲坠之时,给了这一民族可乘之机,他们入主中原,几三百年。
好不容易,这片荒凉的世外宝地,在清末开始欣欣向荣了起来,无数吃不上饭的汉人跋山涉水走到这里,图口饭吃。那些年人们说东北有三宝,人参鹿茸乌拉草,当然现在都说是人参鹿茸貂皮,乌拉草是从前东北人缝制土皮鞋用的,乌拉,是满语皮靴的意思。反正不管怎么说吧,人稀地广的关外成了活命的天堂,无数穷苦百姓在饥饿死亡的边缘心向往之。但是,关外的日子就真的容易么,是,人少地多,可是那个年月,人少意味着开发程度底,意味着黑瞎子野狼到处都是,意味着这些活命的口粮,立业的田地,要从这些猛兽的口中夺来。多少年过去了,白山黑水有了人烟,那些期盼着到关外来安身立命的人终于得偿所愿,可是就在这时,为了抢占中国的土地,为了维护自身的利益,俄国人和日本人把凶恶的目光瞄准了这里。日俄战争,九一八事变,无情的岁月里,传唱着这片广袤大地的悲歌。至今走在哈尔滨街头,甚至小城阿城的角落里,依然看得见那些侵略者的印记,无数人知道索菲亚教堂,但又有多少人知道这座拜占庭风格的东正教堂是沙皇俄国东西伯利亚第四步兵师所建中东铁路随军教堂。吴浊流曾经写过《亚细亚孤儿》,可是彼时东北,又何尝不是中原之外,任人宰割的流浪孤儿呢。
二、
闲言少叙,我要说的土地,是实实在在的土地,是种得出庄稼,打得出粮食的黑土地,而关于这片领土的悲伤往事,交给史家言说。我对这片土地最早的热恋大概是第一次搬家的时候,那时候我七岁,在此之前我父母与爷爷奶奶在一起生活,因为一些家长里短的分了家。我记得那时候爷爷奶奶家的房子是红砖红瓦三间房,房前两片花池,每到盛夏姹紫嫣红好不漂亮,门前一条砖石路,两边是自家的菜园子,每当鲜花开遍,菜园子边的栅栏上都会停满了蜻蜓,那些蜻蜓傻傻的,你只要悄悄靠近,慢慢伸出两只手指,出其不意,就能夹住它的翅膀。不过小时候我们是不叫蜻蜓的,而叫蚂螂。那时候入伏之后的蚂螂群多的像下雨一样,走在外面噼里啪啦直往脸上乱撞,用衣服一抡稀里哗啦落下来一大堆,还有时候会用树枝,用前面的枝丫卷上蜘蛛网,这样就像现在的电蚊拍一挥就能粘住蜻蜓。我们会捉来烤熟了,额没错,吃掉,恶心么?一般吧,秋天还会捉蚂蚱,不仅烤,还撒盐,哈哈哈。不过后来,不知道是环境还是气候的原因,很少见这么多蜻蜓了。
小园子前面,是门前的一方水田,由水田向西,是一条小河,小河在屯子西面形成了一汪深水洼,东北人管水洼叫泡子,这一处弯弯的水洼就叫做月牙泡子。这泡子周围是父辈们儿时的游乐场,这是后话,暂且按下不表。七岁那年我们搬离了这里,去处也不远,向南二三里有处小屯子,叫张凤屯儿,这是我少年的全部所在。那时候我在城里念书,来回上学坐通勤车,那天放学回来车窗外早已漆黑一片,我在结着厚厚一层霜花的车窗玻璃上哈着气,窥探车外面墨泼一般的夜晚,路旁的白雪在偶尔路过的车等下闪闪发光,我在哈气化开的小洞里期盼着父母的身影。到了路口,父亲把我接下车,黑灯瞎火的,领着我稀里糊涂到了家,一年级也没什么作业,又稀里糊涂吃了饭睡了觉,第二天早晨我甚至不知道房门在哪。
新家,说实话要比原来的家破败很多,不过好在清净,三口人,前后院,园子里种着茄子豆角辣椒西红柿黄瓜,我母亲把小圆子伺候的十分精致,门前还有棵小樱桃树,后园子面积大些,会种上玉米和甜高粱,每到夏末这些个庄稼熟了的时候,院子里会垒起来一口锅,锅里烀苞米,灶坑里再烤上几穗苞米,火里烤出来的东西焦香四溢,比锅里烀出来的好吃的多。现在其实街边也有老太太摆上一个炭盆烤苞米卖的,只不过现在已经不再爱吃了,玉米已经不是当年我跟在母亲身后一个一个坑里种下的,我也不再是那时的我了。至于甜高粱,大概我已经十年没再尝过了。念书这么多年,稀里糊涂日子就这么过去了,转眼间,我的生命竟也要用十年来度量。
我记得我喜欢坐在大门垛子上观望,四周的田野,春夏秋冬,四季如常,远处是阿城星星点灯几座高楼,那时候盖楼的浪潮还没有席卷到此,小城平静而破败,在家门口看那些高耸的烟囱,有一种后工业时代的颓废荒凉。我在这个大门垛子上看惯了屯子里的柳树,屯子西边的落日,太阳烧得通红,迫近平坦的地平线,一排排杨树在她的照耀下,染上金色的虚影,偶尔一辆火车回拉着汽笛,从杨树中间呼啸而过,空旷的大地上洋溢着安详的,甚至回光返照的灿烂阳光——这都是死在我眼底,抹不去的风景印记,可惜我不是莫奈,临摹不下那些美丽的印象。
三、
我曾经花过许多笔墨去描写那些风景,稻浪,夕阳,乡村小路,和尘土飞扬的小路旁,一人来高的野草野花,他们出现在我的日记,我的作文,我的脑海。我无数次在傍晚间一个人沿着这条小路一路向西,走到一条大河旁,驻足观看,夕阳的余晖播洒在粼粼波光的水面,那是印象里罗密欧与朱丽叶相会的傍晚,是麦克白的城堡,是格列佛的天空之城拉普达,是我的少年记忆,是我对这片黑土,无尽的遐想与梦幻,十几年后,我不能忘怀,也许几十年后,我要葬身于此,陪伴着四月的春风,七月的骄阳,十月的天空,一月从西伯利亚赶来的肃杀凛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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