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周楠刚接孩子放学,开了八年的雪佛兰减震不是很好,孩子一路上在后座又不听话,她开始路怒起来,在去往市场的路上声响嘈杂,她不留情地按喇叭催促在路边堵车的电动车。
停好车后,周楠带着儿子买完菜,还要注意不让儿子的手乱摸乱拿。刚买完菜走出来,车被停放的电动车围住了,左手拎着儿子,右手提着菜,周楠想生气却也没了力气。
回到家的时候比平常晚了一点,看到两位民警在楼道站着,离自己租的房子门口很近,他们说是来找陈炜家属的。陈炜是周楠的老公。
民警说,陈炜溺水死了。
前阵子周楠还在和陈炜计划,估摸着咱孩子上小学的时候,就能在这城市买套属于自己的房子了。陈炜就这么没了?周楠把民警送走,在小区从晚上八点走到十二点多,都没敢相信陈炜真的死了。直到第二天她去出示当地的殡仪馆,看到了冰冷的尸体。
周楠带儿子在那地方的宾馆哭了两天两夜,两岁的儿子除了玩玩具,就是学乌龟爬。那乌龟是死去的陈炜在孩子出生后不久,去钓鱼时带回家的。
养的鱼都死了,就剩这乌龟。
爱钓鱼也不是什么坏事,只是这一次把命都搭上,确实令人惋惜。三十几岁的人,从农村读书一路走出来,如今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再打拼些年月,就应该能买房,变城里人了。根据民警给过来的资料,陈炜是跟公司外出团队建设时,半夜喝多了酒,自己一个人离开队伍,跑到湖边钓鱼,栽进湖里溺水死的。
这事隔了两天才敢跟双方的父母打电话说,电话那头也是一阵沉默,接着连续刨问,然后就是撕心裂肺的嚎啕。挂完电话周楠望着窗外眼泪就啪嗒啪嗒滴落,走马灯笼回放两人从刚入职场时候,以老乡的身份认识,到谈婚论嫁,陈炜虽说不怎么浪漫,老实巴交的性格让周楠心里踏实很多,工作一步一步升职,没有创业的雄才大略,反倒是把日子过得很有烟火气。
生孩子后周楠没上班,家庭收入变成一条独木桥,依靠着陈炜了。现在陈伟不在了,独木桥都断了。
想到自己刚死了丈夫,还得赶紧去找工作,周楠心里堵上了好几块棉絮,呼吸不来气息,哭又哭不彻底,只能一捶一捶地打在沙发上。回家后在厨房就捶在灶台上,在洗手间就捶着墙壁,在房间里和孩子睡一块时不敢捶,只能咬着棉被流着眼泪。
双方父母都来了,婆家说要把陈炜运回老家去火化,当地民政局不让,只能在当地火花了,再把骨灰运回老家。
回去路上有朋友电话告诉周楠,陈炜的事,是不是可以定为工伤?让对方公司赔偿,毕竟是在团建时候发生的事,这样也能得到一笔小的生活费。
02
办完丧事,婆婆转头就开始忙着带孩子。带的是陈炜哥哥和弟弟的两个孩子,抽不出手带第三个。周楠也觉得在婆家,整天闷闷不乐也不是件好事,决定回娘家呆两天。
想起陈炜的死是“工伤”的事情,为了把事情真相搞明白,周楠打电话去问了陈炜的同事张经理。张经理支支吾吾,憋出的净是没有用的信息,只安慰了几句就挂电话了。想必张经理也是受到了公司的约束,不用想都能猜到。
儿子在娘家里时候,时不时就学乌龟爬,周楠母亲好奇地问,“这是咋的了,怎么都会走的年龄了,还学乌龟爬?”
“估计是学家里养的乌龟。他爸爸去年钓鱼回来时,带了只乌龟,他就老是盯着乌龟看。”
“长得是聪明的样子,大眼睛,高鼻子,这爬起来有点笨笨的。”
“别说这事了,就是一屁小孩看啥学啥,等回去把乌龟送搞走,看不见了,就不学了。”
“别呀,乌龟好,学乌龟不错,乌龟长寿啊,不像他苦命爸爸这么短命,哎……”周楠没说话。
“这人啊,不求富贵显达,能平安过日子最好。” 母亲把手揣兜里,过了好一会,“今天有个隔壁村的人,待会过来给这孩子来看看面相,你也别走开。”
周楠没注意听,孩子现在就是她的唯一寄托了。
不一会来了一个中年女人,看上去比周楠母亲年轻一点,进门就夸孩子:“哎哟,这孩子长得挺俊,额头高,以后是做大官老总的料。”
周楠挤了挤笑。
“楠楠,你今年多大了?”中年女人伸了伸脖子问。
“34岁,咋了?”
“34岁,还很年轻呀,也别耽误了自己。”
“额,呵……嗯。”
“听你妈讲,一个人自己在城里不容易吧。”
“还行,好过歹过也是过。”
“按我说……我是老实讲哈,你别介意……不如回老家算了,我们村有个做肥料生意的男的,前两年老婆刚走,留下一孩子,我看,你可以考虑一下,文化程度当然没你高,但收入不错呢。”
周楠一听这话,眼睛惊愕地瞪着她母亲,“楠楠,陈炜走了妈这心里也是很难过,但是难过归难过,但是妈更担心你以后怎么过日子,人家也是好心,你可以先听听,考虑一下。”
“妈,陈炜这刚走,你做什么呢!”周楠瞪着眼咬着字说。
“楠楠”,那女人接过话,“先听听嘛……就当是个不重要的建议,听听再说。你妈也是为你着想,再说,也不是当下就要考虑做决定,你就纯当听听,日子嘛,还是往后看的。”
“我带孩子睡午觉去了。”周楠抱着儿子走进房间,没人再说话。
过了两天,周楠带儿子回城里了,打算问死去老公的公司要赔偿去。
正赶上交房租,算上儿子幼儿园的费用,卡里的一点存款撑不了多久。周楠决定把房子退了,租一个小点的,小两室一厅,一个房母子住,一个房给母亲住,多个人过来带孩子,自己也方便去工作。
顺便把那辆老旧的雪佛兰也卖了,养它太花钱。二手车行的人叫老赵,以前这辆车有几次卖掉的念头,陈炜都是问的老赵估价,一来二往,周楠也认识。
老赵问:“陈炜呢?怎么叫你来卖车,准备换车啦?”
“他……走了,这车,我打算买了,自己一个人,很少开车。”
“呃……不好意思,怎么……怎么这么突然?”
“意外。这车,能卖多少钱?”
“哦,这款车,开了八年,十来万公里,说实话,值不了多少钱,要不还是你留着开,还能有个方便。”
“你就说多少钱吧?”“一万八。”
“卖了。”
拿着这钱,周楠转身就去找律师了。车行的一小伙凑到老赵身边,“赵哥,上次有一辆跟这差不多,一万六给咱们都不要,怎么就给她一万八呀?”“多嘴,就这价。这车保养得好。”赵老没再理小伙。
周楠原本预料过自己再出来找工作会难,但没想到会这么难。
03
生孩子前周楠是做新媒体工作的,这一晃两年过去,投简历给新媒体公司已经无人问津。不能怪谁,只能怪这新媒体变化得太快,哪怕是半年前的手法现在已经不新鲜了。
其他的又嫌弃没有相关经验,周楠求职一时陷入了泥潭,没面试也没有收入。她开始在微信里搜“兼职工作”。
派传单、临时工这类活也不是嫌丢人,周楠生完孩子老腰实在是受不了,和以前农村里常干活的人不一样,理气好体力好。一大妈在酒店做临时工,搬桌子搬椅子那是搬五六趟休息一会,周楠搬一回得前后各休息一回。做一天得休息两天才能恢复体力,周楠干过一次就打退堂鼓了。
网上信息鱼龙混杂,写稿的50块一篇,要求2000字,写一天还不一定能被选用,挣不来饭菜钱。还有的是招摄影助理,说是不需要经验,结果越聊越歪,问有没有兴趣自己当模特拍,说少妇照也有很多人爱看。还有的招聘各种小技能的人,翻到最后都是教学推销课程。
“妈的,这都是啥玩意。”周楠合上笔记本电脑,看着儿子又在地上学乌龟爬,莫名抓起儿子来揍了一顿。老母亲从房里冲出来,冲着周楠大喊,“干嘛呢这是!又咋的了,老拿孩子出气!”
“学什么不好,学龟爬!像他老爸一样,爬爬爬,爬这么多年还是个主管,还学人家钓鱼,最后一走了之……”
“那还能怪人家不成?这社会哪能没有个竞争,好歹还是升,那外面还有被人降职的呢。孩子学乌龟爬也是闹着玩,你小时候还学着那鸭子嘎嘎叫,叫了大半年,后来也不就好了?你现在还学嘎嘎叫吗?”
“不说了,刚想起来有事,下午有个面试,晚上回来。”
周楠提走帆布挎包,出门去了。
她没有面试,只是在附近街上走了好几圈。又来到了车行,见到老赵,俩人打了个招呼。
半路上接到了律师电话,“周小姐,我发律师函过去您丈夫的公司了,对方回复是有和员工签订了一个承诺协议,然后您丈夫喝酒后,在员工规定活动时间外夜晚自行外出,这样对我们情况很不利。你看他同事有没有相关的照片或者聊天记录,看看是不是在活动时间内,发生这件事的。”
“噢,好的,知道,我打电话去问问。”
老公的同事,除了一个张经理周楠就不认识其他人了。只是打了好几回电话给张经理,在那头只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以及一些套路的安慰,再后来就不怎么接电话了。
无奈之下,周楠决定亲自去趟陈炜生前就职的公司。
去之前,她在设想,到底是直接大吵大闹,还是温和一点,找他们领导谈。扒拉了些类似的新闻,万一要是被录下来,还是先礼后兵比较容易获得网络的支持,决定先好好谈,实在不行再吵闹,连大喊大叫的台词都准备了一点。
“您找谁?”前台小妹问。
“来谈业务的,跟公司总经理约好的,下午四点。”周楠把拟好的词说了出来。
前台小妹转身就往里面走了,周楠数着她走了几米距离后,悄悄地跟了过去。
果然小妹走进了总经理办公室,周楠快步跟上去推门而入,小妹惊讶地看着她,“谢谢,我们聊就好了”没等小妹反应过来,周楠说话支开了她。
总经理是个带着眼镜的高个胖子,貌似伸了伸脖子,可能由于脖子上的肉多,没见到怎么伸长。
“请问您是?”高个胖子问。
“我是张炜的老婆。”
“你好,请问张炜是?有什么事情?”
“对于我老公,你们的员工张炜的事情,这么快就忘记了?你们就没有表示半点责任的意思吗?”周楠一下哽咽住。
高个胖子站了起来,盯着周楠,“咱们这公司不大,人我基本认识,你说的应该不是我们这的员工。”
“啊?你们这不是‘经纬科技’吗?”
“‘经纬科技’在隔壁门口进去,我们的招牌上下挂着,经常有人走错门。”
“啊,那不好意思,打扰了。”周楠一下子乱了怒气,匆忙往外走,尽管直捣总经理办公司的操作用上了。
进入隔壁公司,一进公司门就看到了张经理在拿着杯子边喝东西边和同事对话,他侧头看到了周楠,只见他转身就放下水杯,消失在一根方柱子后面。
她忘记了刚才准备的套路,直接向张经理那边走过去。前台的女孩跟在她后面不断地问她,“你好请留步,请问你找谁?”
张经理不见了。“张经理!张经理!”周楠喊,“谁呢?在这里大喊?”走过来一个穿西装的女人,“别大声叫,有点礼貌行吗?”一个身材瘦长、头发油光的男人皱着眉头走过来。
她抓紧了手里的包,忍住没向那男的身上砸过去。周楠一下子被好几个人围观着,她站稳了脚跟,稳住声音说:“陈炜是我老公,我希望你们公司能为他的事,出来说明一下,事情的过程。”现场一片寂静。
“我找人事部。”周楠补充。
她扫了两眼,办公桌面上放着GUCCI包,名牌化妆品,依旧没人说话,众人只是看着她。
“我找张经理”,周楠脸慢慢红起来。
张经理!张经理!为什么不接我电话?微信回我消息啊张经理!”周楠扯开嗓门喊。
“你找他也没用,这事你不是发了律师函吗,你找律师来了解啊。”西装女人用怪声调讲话。
“我猜你就人事部的吧。”张楠对着西装女人说,西装女人把目光瞥向了别处。
“你们说句公道话,把事情经过告诉我就好了,我想知道真相。”
围观的人逐渐散去,周楠的话没有停下来:“各位中有人可能是我老公的同事,希望有人说句公道话,把事情讲清楚就好。他平日应该没有得罪各位,希望你们可以把事情经过告诉我。”
众人我看你,你看我,忽然进来了两个宝安,一男一女,拦着她,示意往外走。周楠不动,女保安伸手拉她。
“干什么?!别动我,我来这里问个明白不行吗?!
整个公司都是去团建的人,没一个说话的,你们这点良心没有吗?”
“你们干嘛?动粗是吗?妈的,别拦着我,你们有点良心的话,就站出来说清楚!”
“求求你们了……告诉我一下好不好,求求你们。啊……”
预先设想的台词一下全忘了,一下子变成骂娘,一下子变成乞求,周楠没得到半点结果。
回家的公交上,眼泪不由地哗哗落下,她恨现在的公交车窗都变成密闭的了,老款公交还能打开让风吹进来,吹干眼泪,现在她只能狼狈地找纸巾。越是着急越找不到,旁边一只小手递过来一张手帕纸,泪眼看到递纸巾的小女孩,三四岁大小,又想起自己的儿子,当时和陈炜商量过两人打算再要一个女儿,现在什么都没有了,眼泪哗地更止不住了。
04
周楠还是找到了工作,在一个母婴超市里。虽然是个售货员,工资不高,给完房租和伙食费,也不剩几个钱,反正先干着,养活自己比较重要。
刚好超市老赵工作的二手车行,和母婴店相隔不远,老赵有时候见到周楠下班,假装顺路开车送她回去。
老赵也说不清自己是啥想法,周楠样子一般,但是骨气脾气比较刚正,可能是出于这种对坚强的疼惜,忍不住就开车兜她下班,纯粹当作是下班后探探交通路况。
过了两个月,有一天下班到家,手机收到张经理发过来的几张图片。
有的是陈炜和几个人喝酒的,有的是微信群里的对话,还发过来一段文字。大意思,当天晚上,吃饭喝酒,还是在规定的活动时间内,这或许可以作为帮助官司的证据。另外,作为陈炜的上司,张经理一开始很矛盾,也是出于经济压力和不可推卸的责任,怕被公司开除,也很难跟周楠解释得清楚。最近这两个月他换了新工作,因此也能把原公司的事情说出来了,希望弟妹能谅解。
周楠看着手机,看着儿子,又看看那鱼缸里的乌龟,即紧张又欣慰,手开始微抖,小心翼翼把照片一张张选好,转发给律师后,这才两手捂着手机,把头埋进自己怀里,盘在沙发上不住地哭了起来。
坐在地上的儿子见妈妈哭了,走过来抱着她,两人都哭起来。
她母亲在厨房做饭,听见哭声也走出来,坐在沙发旁抱着娘俩。
最后,官司打赢了,陈炜的死被定为工伤,赔了一笔不小的钱。
周楠怕儿子寂寞买了只猫,猫活泼多了,果然儿子被吸引住,也不学乌龟爬了。儿子跟小猫玩,上跳下窜,结果磕出一大块淤青来,差点把两代母亲给吓坏了。
“还是让他看乌龟吧,学乌龟爬也挺好的。”周楠说,然后把猫卖了。
老赵逐渐殷勤起来,时不时往周楠家送点东西,和小孩逐渐熟络起来。
很多事都像一只乌龟,硬是急不了,慢慢走,慢慢好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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