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昏暗狭小的舱室中，他深深地陷在座椅里。双手轻轻地搭在扶手上，时不时在痉挛般地抽搐。黑色的头盔将他的整个头颅都吞了进去。
　　他在瞄准。在这条战舰上他只负责瞄准、射击。他是舰上的枪手。射击的结果由其他人告知。
　　他知道又一个目标被击中了，那是他上上次或者也许是更早些时候射击的结果。在这遍布整个行星系的大尺度战场上，敌人常常都在数光分（真空中光一分钟经过的距离）、数光时之外，一些重要的目标甚至会躲藏在数光日外的角落里。瞄准，不再靠视力，计算、推测和运气才是命中的关键。
　　洛伦兹变换的结果以及目标的各种加权运动趋势已经从他的脑内芯片传回了生物神经，和以往一样，他迅速果断地做出了决定。“开火！”他通过另一块脑内芯片向战舰下达了命令。一束混合粒子被加速到光速或亚光速发射了出去。这一束粒子将掠过掩护他们的行星，绕过干扰侦测的恒星，直刺向目标。他知道这一切，但他无暇多想，下一个目标的坐标和环境参数早已被观测员传入了他的处理队列。
　　每一艘战舰上都配备着很多观测员。有的负责寻找目标，有的负责监视战舰周边，有的负责测量电磁辐射，有的负责检查宇宙背景，有的测量引力……这条船上的引力测量员因敌舰的一次射击已经牺牲了。如果不是舵手意外地搞错了指令导致战舰突然偏离航线，很可能牺牲的就不仅仅是引力测量员了。不过引力的变化总是缓慢的，即便依靠测量员生前留下的数据，仍然可以准确地击毁目标。
　　“目标3A6F完好！”一个射击失误的报告进入了他脑内的信息接收芯片。
　　不过，他没有在意。“我们能活到现在，敌人自然也拥有同等的幸运。”他这样想着，又做出了果断的决定：开火！就是这种果断和冷静，让他赢得了行星军第一神枪手的称号。
　　“目标3A6E完好！目标航线无明显变化。”
　　“目标3A70完好！”
　　失误的报告接二连三。
　　“枪手，停止射击，核对数据。”芯片中闯入了一个最高优先级的消息。那是舰长的命令，显然带着极大的不满。
　　他简单的回复了一个“遵命”，便开始默默地执行命令。他知道没什么可辩解的，像他这样的特级枪手，如果不是测量员的测量错误，连续三个目标的射击失误足以让他降级并从此身败名裂。
　　所有的算式被重新计算，所有的程序被再次执行，各种数据都经过了反复的验证。
　　“舰长，请求重新检测引力。”他向舰长发出了一个高优先级的请求。验算核对的结果告诉他，发射出去的粒子束没有按照既定的弹道飞行。而所有的参数中，只有引力没有得到核对。
　　“对不起，舰长。”被临时调配去测量引力的小伙子很快报告说，“我想，或许我的引力测量芯片需要升级了。我发现一个很大的测量误差。如果参考我原岗位的环境天体测量结果，甚至可以说这是一个难以置信的误差。”
　　舰长立即调出船员档案，检查了小伙子的测量芯片。虽说不是最新的，但也还属于有效版本。
　　“芯片版本没有问题，把你的测量结果报告给枪手，包括那些‘误差’。”
　　
　　战争已经持续了很多年，作为故乡的母星早已千疮百孔。星系中的其他星球也因被用作战壕和基地而变得面目全非。星系早已残破不堪，可幸存者仍在继续着战争。
　　武器的威力越来越大，但记得这场战争起因的人却越来越少。作为枪手的他也在瞄准、射击、瞄准、射击的循环中忘却了最初的目标。现在，他想起来了，那份充满“误差”的引力报告从他的大脑深处拽出了那久远的记忆——
　　三百年前，科学家探测到一块闯入行星系的流星体。按照既定的轨道，将会与母星相撞。相撞后产生的烟尘会遮天蔽日，灭绝一切。为了避免这灭顶之灾，全世界一致同意使用尘封已久的核武器。人们成功了，流星体被打到了光明星——临近母星的一颗大行星上。
　　二百年前，人们成功地登上了光明星。一个疯癫科学家宣称他发现了流星体的秘密——一个末日预言：二百年后，将有一个巨怪来毁掉这个星系，吞掉星系中央的恒星。
　　一百年前，流星体预言的信徒们为了逃避末日，开始在光明星轨道外侧建造一艘自给式星际飞船。他们打算利用它穿行各个星系，哪怕经历无数个世代也要寻找一片可以落脚的乐土。飞船只能容纳星系中五分之一的人口，于是被人们称为0.2号。
　　三十年前，0.2号宣布完工。遭到了世人一致的嘲讽。
　　十年前，就在流星体预言行将淡出人们的记忆时，科学家们发现在三光年外有一片巨大的未知物质在急速接近。人们立即都想起了0.2号。已经居住在0.2号上的信徒们很快被国际组织以各种借口硬拽了出来。国家间假惺惺的协商没多久便演变成了战争。
　　战争总能摧毁一切。它摧毁了流星体，人们将永远无法再去求证预言的真伪；它摧毁了母星，人们在星系毁灭之前就已经开始背井离乡；它甚至摧毁了0.2号，人们在战争中彻底迷失了方向……
　　现在，引力报告足以证明疯癫科学家的预言，“巨怪”到了。
　　
　　战场渐渐安静下来，所有的战舰都停止了射击。战士们都回想起了战争的原因，也随着这回忆体验到了深深的绝望。
　　他没有给舰长报告他失误的原因，只是简单地发了一条消息：战争结束了。接着，他摘下头盔，关闭了脑内所有的通讯芯片。慢慢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舷窗边。
　　望着四处飘着战舰的星空，他想起了自己的老师。
　　老师她是一位流星体预言的信徒。她原本不是，为了反驳疯癫科学家的荒谬理论，她亲自到光明星上考察了流星体。回来之后，她成了流星体预言的忠实信徒并参与了0.2号的建造。被国际组织请出飞船之后，老师意识到战争即将来临。她联合了一批科学家，利用0.2号的技术秘密建造了一艘小型飞船。这艘飞船同0.2号一样可以利用吸收到的辐射为能源在宇宙中穿梭和搜索，但它不能载人，没有维生装置。他们在上面放满了可以延续种族的遗传物质和能将其注入生物体内的装置。就在0.2号被意外摧毁的那天夜里，老师亲自参与了瞄准计算，并将飞船射出了战场。
　　他想到这，脸上浮现出一丝欣慰的笑容，就仿佛灾难过后，临终的父亲知道自己的儿子得救了一般。突然，这笑容变成了惊讶，透过舷窗，他发现星空消失了。宇宙黑幕上那曾让无数诗人浮想联翩的璀璨繁星在一瞬间消失了，整个宇宙背景变成漆黑一片，只有星系中央的那颗被他们称作圣炎，曾有着各种版本神话的恒星还在怒射着光芒。但还不及他想清楚星空消失的原因，照耀了整个星系数十亿年的圣炎开始缩小，从一个光球变成一个光点，紧接着带着人们最后的一点点希望，被一片黑暗吞噬了。整个星系一片漆黑，没有一点光芒。
　　头盔中传出了一阵阵哀号。是的，是声音，不是脑内芯片中飞来飞去的信息。声音代表着人们最原始的沟通，他们怕极了。他也怕，不过他知道这恐惧不会持续太久。因为他已经感觉到一股极度的寒冷在蔓延他的全身，他的生命在一点点地下沉。
　　最后，他又想起了老师的小飞船。“愿你平安抵达彼岸。”他倒在舷窗旁无力地喃喃着，闭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