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羊记

我九岁的时候拥有了人生的第一只羊。九岁已经读小学三年级。母亲是极不赞成给我买羊的。她认为等我新鲜劲一过，这羊就得她管，并且家里给人住的地都不算大，再没有地方可以挪给羊。我为此闹腾了很久。在又一次大闹后，父亲忍无可忍之下揍了我一顿——记忆里唯一一次揍我。揍完我后，他跑去给我买了一只小羊。

同村好些小孩都养牛羊。大多是帮衬着家里养，有些则纯粹是父母看不惯自家小孩闲着没事做，少数几个则是出于单纯的喜好。同村有个叫银凤的小姑娘，她养着一头老黄牛。那头老黄牛一开始是她二姐养，接着是她三姐养，等她三姐出去打工了就交给了她。她比我还小一岁，她骑在牛背上潇洒的样子真让我羡慕。我家买不起牛，相比之下一只羊便宜多了。

大家伙的牛羊都没有名字，我的羊也没有。真是遗憾，那时候应该给它取个名字的。现在我家的扫地机器人都有名字，而我的羊，我却只能一再称呼它为我的羊。每天清晨我牵着它去山腰吃草，等它吃好我再回家吃早饭，吃完早饭就得一路小跑着赶去学校。我背的书包是母亲自己缝制的那种军绿色的小挎包，跑起来一颠一颠地拍打屁股。这样根本跑不快。于是只能停下来摘下书包抱在怀里跑。一路尘土飞扬。放学回来第一件事就是上山放羊。傍晚的时间宽裕点，这样可以牵着羊去山巅。山巅开阔多了，放羊的伙伴也多。回家吃完晚饭后麻溜地写完作业，大家还能凑一起再玩耍好一阵，直到最后各自被父母吆喝着提溜回家。

也不是所有时间都这么紧凑。寒暑假里时间就十分宽裕。那时候我可以悠哉游哉地放羊。随便把羊丢在山坡上，我自己找块没有牛羊屎的草地躺下来。山上没有树，草也不丰茂。草是扒地长着的，薄薄一层。这样挺好，没有树木遮挡视线，也不用担心有什么让人害怕的蛇虫出现。躺着就能看到湛蓝的天空和大朵的白云。有些云大得简直像山一样，又厚重又漂亮，白得比我们村子里任何东西都要干净的样子。盯着云朵看久了，整个人便轻飘飘地飘上天空，在云朵间穿来穿去。然后不小心睡着。直到有别的小孩过来喊我，把我惊醒。两个小孩啥都干不了，只能像村子里那些碎嘴的老太婆一样说闲话。说着说着天空突然出现一段长长的飞机线。飞机线的前端有一个小小的移动的点。先看到的人就会激动地叫嚷起来。难得能看到飞机飞过。后来小孩总会慢慢多起来，就像草地会长小孩一样。人一多就热闹，可以玩抓人的游戏，可以跳皮筋，抓石子，跳格子，斗鸡……太多游戏可以玩，一根钉子有十种玩法，不需要工具的游戏也有几十种。

不想玩游戏了就去偷番薯，谁家小孩不在就去谁家地里偷。所有小孩里面就只有平最慷慨，因为只有他会说，这块地的番薯都没长大，还不如去我家地里偷。去他家地偷，也得偷偷摸摸，像八路军打游击战一样。因为山上没树木遮挡，有时候挖着挖着就被山下的地主发现。大多时候大人只是大吼一声，或是大声喊骂几句，把小孩吓跑就算了。也有较真的大人，悄摸摸上山抓人。有时候会抓错，那小孩子蹲番薯地里只是拉屎。也是一顿骂。番薯偷到手就生火烤。大家伙烤番薯都有一手。我们有个公认的最好的烤法，火堆燃尽后再把番薯埋进去，次日早上放羊的时候再挖出来吃，这样烤的番薯不会焦掉。

吃完番薯我就要去找羊了。我的羊大多时候不会跑很远。它长得眉清目秀，性格温和。有些羊喜欢惹事，动不动就找其它羊打架，两只角顶来顶去，没有其它羊的时候也会在石壁上顶几下。我的羊是只小母羊，不喜欢惹是生非。我学它咩咩叫一下，它会循声跑回来。可有时候它还是会跑很远，翻过一两个山头才能找到。这个时候我就会感慨，幸好山上没树，爬上山巅多瞄两眼就能找到它。

我已经忘了我的羊是什么时候长成一只青壮年羊的。它一共怀过两胎，每胎都是生两只小公羊。小公羊养一年多时间后，我妈觉得他们已经够大，就牵去集市卖掉。我舍不得卖他们，但也不是十分坚持。一是父母吓唬我，如果不把小羊卖掉，那就得把大羊卖掉；二是我自己也觉得顾不上三只羊，我的精力养一只羊是刚好的。我一边因卖掉他们而伤心，一边又开心地吃着我妈卖羊后奖励给我的零食。我的羊生第二胎的时候，我已经读小学五年级。

等到我读初一上册的时候，我的羊死了。山脚稻田收割后，田野剩大片大片肥硕的紫云英。冬天里冷，山上也没剩什么草，我不大愿意带它们上山。我把三只羊拴在自家草籽田里，让它们吃草籽。紫云英可比山上的牛筋草好吃太多。三只羊每天都吃撑，两边肚子鼓得和它们的背脊齐平。然后有一天，我的羊就撑死了。那时候它大概已经算是一只老羊。它痛苦地叫喊了一个晚上，肚子也没消下去。等我第二天放学回家，我妈告诉我羊已经死了。而且死不见尸。我妈听邻居的话，在我的羊死前把它卖给了村里杀猪的。这次我是结结实实地伤心了，并因此记恨了我妈一段时间。家里还剩两只羊，但我放羊的心思渐渐转淡。读初二的时候，那两只小羊也已经大到不合适再养，于是也卖了。父母很开心，它们终于不用再帮我清扫羊圈。

我有个老师知道我放学后要赶回家放羊，在课堂上训一些顽皮学生的时候就会拿我说事。他读初中了都还在放羊，还不耽误功课——这样的话当众说出来真是使人尴尬。还有件更让人脸红的事。那会很多学生穿拖鞋上学，到深秋才会换成球鞋。上课的时候拖鞋并不是时刻穿在脚上，拖鞋常被前后桌的同学恶作剧悄悄踢走。其它人如果挨着鞋就继续踢。下课后就要满教室去找鞋子。有次课堂上那个老师喊我上去做题，而我的拖鞋呢早被后桌不知道踢到哪去了。当然他的拖鞋也被我踢走。我只能赤脚上去。后来那个老师就说，我有个学生谁谁谁呀光脚上学，学习成绩还老好了。这样的话他大概说了好多年，因为好几年后同村的小孩告诉我，他在课堂上又说了。

其实小时候我没觉着自己穷。那会村里的孩子都喜欢光脚。山路上都是碎石子，马路上都是灰尘，穿鞋子的话实在太废鞋，也闷脚。整天在山路上跑来跑去，脚底早早磨出了一层厚茧。夏天落雨时，我的羊从山巅一路蹦着回家，我得光脚紧跟在它屁股后面跑。有时候雨来得实在太快，我和我的羊就躲进凹陷的山石下面。我的羊紧挨着我，让我给它挠痒痒。它身上的毛有时拂过我的脸，痒痒的。我们越过眼前的雨幕，看着水雾从山脚慢慢升起，越来越近，越来越浓，然后蔓延成茫茫的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