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附赠品

上

“你看这天山天池挺美的哈，实际上就是个堰塞湖。”这是导游沈先生下车后说的第一句话。

可谁也没有察觉，毕竟眼前的景色太壮阔了，也太……冷了。声音落下来就如同屋檐上结的冰凌子，轻脆脆的。不过，沈和光这个人说话大概也就这个样子，四季轮回高山草甸，他总是一副慢悠悠的劲儿。可还真有人吃他这一套，年终收到了一副70＊110的大锦旗，上面的金线龙飞凤舞：上善若水虚怀若谷，我的号码139＊＊＊＊。同事们都在起哄，说沈和光你小子出去带个团还不忘勾搭小姑娘。结果这厮一声不吭把锦旗拿回家当了桌布，是的桌布。

后来我总在他家吃饭，锦旗上面摆过我做的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 烧花鸭,烧雏鸡儿,烧子鹅。他有个毛病喜欢和人坐在对角线上吃饭，我总是说沈和光你夹个小鸡腿儿给我，我够不着。他眼睛都不抬一下，知道了，程小频。

可我们没在恋爱。他是个导游，经常跑的是西部边陲那几条线，除此之外他只是一个养鱼的中年男人，而我，有一家祖传的观赏鱼店，开在城西的花鸟市场，他是我的常客，对了，在我报他的团之前就是了。

我的哥们儿刀豆总笑话我，连主场意识都没有的人，居然跑到了天山天池那么老远的地方搭讪。那句老话怎么说来着，对了爱壮怂人胆嘛。

他出去跑团的时候，我会隔三差五去给他的鱼缸换水，一群红斑马。我问过他为什么喜欢，他说因为热闹呗，游起来跟迪厅似的。他卧室里很空旷，通体洁白，只有一张榻榻米，墙上有一幅《蓝莓上尉》的插画。

他经常十天半拉月没有任何消息，等他回来我就生气，你这人怎么这样啊再等一会我就要去走失人口平台发帖子了。他就笑笑回答说：“没事儿，你别等我，我有抑郁症呀”

“我知道，那你意欲何为嘛？”

他有抑郁症，我老早就知道了。有的时候看他，就像一汪长在半山腰上的湖泊，平静但危险，不知道何时会决堤一泻千里。可即使如此，他依旧是一番美丽的景色，眉眼细致斯文周到幽默风趣。

我决定不再等下去，我要表白，听别人说最好发一句今晚月色真美，我很乖照做了。良久，准确的来说是五个小时三十二分钟又七秒之后，屏幕亮起：“文似看山”，我看不懂，刚好我的朋友刀豆，是做严肃文学出身的，告诉我这四个字后面还跟着一串叫做“不喜平”。哦，这是不喜欢我。

可我偏不，我给他回：“你不喜欢伟大领袖邓小平同志没关系，可你对我程小频仍具备主动选择权。”

中

她给我发消息了，微信的对话框并没有多大，我盯着那傻乎乎的六个字，它们慢慢放大，变成了人民警察。良久，准确的来说，是五个小时三十二分钟又七秒之后，我缴械投降了，发过去的是更愚笨的四个字，而它们的上个版本是“我也喜欢你”。

造化弄人以前我不懂的，为什么老天要我在自己最不堪的时候遇见这世上最好的人。

我是个导游，经常需要云游四方，我并不喜欢这份工作，可唯一的好处就是，身边全是陌生人。他们绝不会关心你，而我的友善也会最大化。

抑郁症这事儿，三年前确诊的。那个时候我已经摔坏了家里的所有家当，哦对了也吓跑了几个姑娘。确诊当天，我特地去理了个头，买了张床垫，我觉得这事儿并不会怎么样，说句实话我长得挺不难看，也会说几句俏皮话逗女孩开心，又不是脸上刺字，只要我不说，这事儿就在我肚子里焖熟了也没人知道。

可是我错了，还不如是在脸上刺字。它们爬进我的血液里去了，在晴空万里的时候也会发酵。以往我总是在这个世界勇往直前志得意满，就像潇洒的蓝莓上尉一样，可如今，我必须把所有西部的风沙都遗忘了，当子弹擦过脸颊，我可能都懒得动上一动。

唯一保留的爱好，是养鱼。我最喜欢红斑马，面对它们的时候，我能感受到“满楼红袖招”的热情。有时我也想投身其中，七秒的记忆谈得上幸福。我的鱼缸、假山石、金鱼藻都是在城西一家观赏鱼店买的，地方小、样式多、冷气开的足还有老板娘很漂亮，或者说也许她可能是老板？

我养鱼的技术乏乏，毕竟自己的求生欲望也没剩多少，因此有时会去那里补货。店里总是只有她一个，隔着鱼缸，依稀看到她斜靠在藤椅上小憩。这时候，她掉进景里去了，变成了鱼，水纹波动，如一把穿心箭，我想我变成了甜蜜的窟窿。

像天下所有有情人一样，我想立马吹起号角向她冲锋。可我只是一个泄了气的蓝莓上尉，喜欢这两个字，就足以让我弹尽粮绝。我想她绝不会喜欢我这个怪人，黑暗的滋味我尝透了，舍不得把她也拖到谷底。她是那么的好，所以连靠近也不能了，在那之后的一个月，我再也没有踏足那里。

要去更远的地方，或许高反会让我忘记一切，我已不希求东山再起，只求能摘牌退市。于是，我主动请缨带了五拨北疆线，天山天池，欢筵对歌，那座镶嵌在博格达峰半山腰的湖泊，有时会让我想到自己，或许它也想一泻千里。

直到我迎上了那一双眼睛，在漫天冰雪中，好像是她，是她吧？我想我的高反加剧了，我得拿点药吃。据我所知，中国的最新人口是13亿8271万人，国土面积是960万平方公里。要是喜欢一个人，人口密度是百分之百。我立马低头整理着装，冲锋衣是五年前买的，配色还不错。或许，我可以试着先开口？

幸好，她抢了先。返程的路上她问我：“你说堰塞湖需要怎样安全爆破？”我说：“就没有安全的，怎么着也是面目全非生灵涂炭呐”她叹了一口气，转过头来看着我，“你猜怎么着，我博士专业是山地灾害防治与环境研究，专治这个。”

她留给了我手机号码，说有空切磋，我答应了。有的时候我们会约出来见面，去地质博物馆看看恐龙化石，在远古的氛围里我会变得正常一些。也会结伴去附近的渔村走走，是她告诉我，在海面下8公里深的地方，可能生活着一种叫做神女底鼬的深海鱼类，那是一片完全黑暗的水域，神秘诱人，如果有机会她想潜入水底一探究竟。我说那里是未知的，你不害怕吗？她笑了笑，怕呀可喜欢是挡不住的。

我看得出来，她也喜欢我，这本该是一件多么令人欣喜若狂的事情啊。蓝莓上尉在临终的时候，终于找到了那片遗失的金矿，可我年老无力灵魂丑陋，这笔财富我不敢占为己有。其实我也想爱，我想爬到洞口求救，我想要有一把伞。可这些都比喜马拉雅还要来的高耸，“只要肯攀登”这句话是一个伪命题，我肯但我不能。当本能的烛光开始变得微弱，我拒绝了高空扔下的绳索，返回洞穴里去了。

程小频，我愿意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饥渴，却不敢营字造句，和梦交易。

下

我是刀豆，做严肃文学出身的，对外是一家旅行社的内刊编辑，同是兼任程小频的发小，这妮子说来也是个传奇人物，打小就喜欢打抱不平，大学读了一半非要跑到非洲远游。据她介绍，因为受到了万物生灵的感召，决心在山地灾害防治领域潜心修炼。博士在读的时候，接任她爷爷，成为了城西一家观赏鱼店的小老板。

我总是打趣她，别天天研究堰塞湖，偶尔也来凡间透透气。就是这样一个卓尔不群的女子，有一天突然神神秘秘地跑来跟我说，也许她也会去做一件叫做恋爱的傻事。我立马张开怀抱，说欢迎光临Paris，情爱面前无智者，只需要原始动力，Just enjoy.

狙击对象是一个男人，隔三差五来她店里买东西，几条红斑马，假山石，金鱼藻，样子温文尔雅，诚恳有趣。我怂恿她把握主场优势，并举出实践案例：现在的小姑娘大胆又创新，前几天我们公司一个男导游，就收了别人女孩儿送的大锦旗，直接把电话号码绣在上面，啧啧啧，不过这世上也有不开窍的，听说那厮拿回家把锦旗当桌布使了，艺术人生呐。

也许是我的话起了点作用，她一口气追到了天山，回来跟我报喜这万里长征总算是迈开了一步。那些日子，她的变化可算是惊人，不仅温柔四溢，甚至开始洗手作羹汤。我坐不住了，必须得去视察一下是哪个小子有这样的福分，她郑重表示肯定是个大惊喜。

远看瘦瘦高高的，背有点驼，穿着很素净，再走近一些，好家伙，这不是隔壁办公室的沈和光吗，就是收锦旗那厮！

我开始担心，听茶水间姐妹们口口相传，小沈好像患有严重抑郁，做背调的时候上家单位对此嗤之以鼻。一番挣扎还是决定告诉她，或许爱情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这一刻我多么希望她不是一个长情的人。陪伴抑郁症患者，只有爱真的太不够了，在这场长征路上，爱会变得贫瘠和苍白。

对抑郁症患者的最初印象，来源于我的姑姑，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她纤细白皙的手腕上，红线缠绕，就像一朵败落的玫瑰。她曾寄希望于爱情，有了阳光和水，我的姑父，那个糙实的东北汉子，却也最终无法抵抗她的狂风骤雨，在某年春节前夕逃亡了，至今杳无音讯。或许他也听到了姑姑解脱的消息，是喜还是悲呢。

小频不见了，沈和光也离职了，留下了一个未解的方程式。我有时会想起他们，或许，玫瑰真的去了花园，又或许，如蔓延的铁轨永远不复相交。

又过了好些年，我收到了一张照片，天山天池真的很美，小频挽着沈和光甜甜地发笑，那小子怀里抱着个漂亮的婴儿，一切都在发光。我翻过照片一看，写着“要是没什么事的话，我愿意一辈子陪着她，这条隧道太长了，可我现在拥有两个太阳。”

没过多久，又收到了小频的来信，邀请我空闲时候去拉萨做客，那里平均每天有8小时15分钟的太阳，温暖悠长。他们还合力开起了一座小的福利院，取名是“和光同程”。这名字太肉麻了，肯定是沈和光那个酸腐文人取的，哼。

我想我或许错了，抑郁和爱情从来不是相互角力，抑郁是爱的附赠品。

番外

人非草木谁能无情，何况她还是我心心念念的人，可是她是我心心念念的人。我不知是否是心魔在作祟，她靠近我一分，我就跳远了一丈。对不起，我还在怀疑自己，对不起，请你离开。

我还是经常去找他，只是不再提任何月色。喝酒烤串看展览，溜冰剪纸唱大戏，样样我都可以陪着他。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不是害怕吗，害怕一泻千里残害自然生态，我可以等，“分次爆破，分层开挖，挖爆结合，淘冲引流”。我会把下游群众都疏散，等着你投入我的怀抱。

两年了，她还是总来找我，一起聊天一起吃饭，慢慢的我开始接受这种寻常时光。可是我明白，爱和耐心是恒定的，我超支使用了，无疑也在催生它的灭亡。走钢索的人，也会贪恋高空上最后一丝自由的气息，我也是，我不怕粉身碎骨，可是她呢？她年纪轻轻有着难得的可爱灵魂，再不推开，我怕我会想留住她。

他从未热情过，初见时所伪装的放浪形骸，也在这一两年间，如水消失在水中。说没有挫败感那是不可能的，人人皆爱奖赏，我想起我的朋友刀豆跟我说过，在抑郁面前，爱会变得苍白。可是一想起他，还在瓢泼大雨中，还在万丈深渊里，还在被进退不得折磨，我就不能走。

我所能有的最好的优点，就是可靠。我可以做出保证，如果抑郁还不能夺走我的理智，我将是她最忠诚的拥护者和爱人。可我能有的，只是那么多，人人皆爱奖赏，可我至多只能给她一个相信，虽然那已是我赴死的决心。

他答应我了，我们可以结伴生活，在所有起伏的波涛当中，同舟共济。我把居所定在了日光之城拉萨，那里平均每天有8小时15分钟的太阳，温暖悠长。我逐渐明白，此题无解，我不再像年少时那样，痴迷堰塞湖的排爆工作，我就住在他的身边，不停灌输，其实世人眼中，天山天池这个堰塞湖就是超级美！而沈和光你呢，是我程小频心中的，AAAAAAAAAAAAAAAA+国家级风景名胜区。

我决心同她一起生活了，即使心魔难除，即使周身丑陋，即使万丈波涛，对不起啊，拉着你一起沉沦，对不起啊，我会努努力，在拥抱你的时候也接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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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非常偶然的机会看到某乎上“和抑郁症患者谈恋爱是一种什么体验”，有一位朋友回答是“没有人愿意拿烂掉的橘子待客”。或许在大多数人眼中，抑郁是更严重的残疾。可亲爱的你们，正因为这种柔软和敏锐，在爱中会更快撞线，只不过终点等待着的，或许是温情，或许是锋芒，可请你记得，你是胜利者。和这种天赋和平共处吧，我愿意去你家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