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泉

心泉

我在键盘上敲下“心泉”两个字，眼前浮现你的两个小酒窝，半羞涩半妩媚的笑容，细声细气地说，“万泉河水”我们再来排练一次。

万泉河水，清又清，我编斗笠送红军。

那个长长的大下坡，我慢慢地骑在后面，一脚深一脚浅，坡度开始显现，车突突突突地加快，紧紧地抓住车的闸，清晨的山风，呼呼地刮着脸，大脑很疲惫，双眼很迷离。轻雾缭绕，秋天的晨，二八年华的我们哟，在清晨骑着自行车回家。

高二的时候，分文理科。我选择了文科班，班主任是一位中年男子，戴黑框眼镜，个子不高，皮肤比较黑，走路的时候，脚有点跛，听别人说，是年轻时血气方刚留下来的后遗症。他姓张，既是我们的班主任，也是语文老师。张老师是一位很有才气，桀骜不驯的才子。他写诗，写歌词，写一切与文学有关的文字。不仅自己写，还鼓励我们也写，把爱好文学的种子，种在十几岁少年的心里。若是今日这些种子开出一些幸福的花，全拜张老师所赐。

你是班里那朵娇艳的花，纤细，柔弱，常常穿素色洁净的连衣裙，梳着整齐的发髻，盘起来，比其他女孩子更显楚楚动人。班上的，年级的，暗恋你的男生，从一楼到五楼都有，学霸学渣都有，每每有人偷偷告诉你，谁又暗恋你了，你就捂着嘴，哧哧哧哧地小声笑，酒窝若隐若现，更惹人怜爱。然后也不像一些女生，像害怕流氓一样地害怕倾慕者，或者像嫌弃乞丐一样地露出一脸不屑。你总是气定神闲地，不去否定别人，更不会伤害别人。也许，心软的女孩子，容易受伤，就是说你吧。

张老师是我们文学路上的指路人，他坚信，笔不写则锈，为了鼓励我们进行文学创作，他规定，每周都要写东西，体裁不限，字数不限，爱写什么都可以，自由发挥，并为周记起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心泉”，取意，心之泉，有灵气而湍湍不断的寓意。高二开始，心泉记录了两年的心路。

我们的语文课，活泼，生动，没有负担，可以不去想考试，不去想题海战术，不按常理出牌。也像张老师的人生，他的教学不同升学率挂钩，也不介意职位职称，是否先进模范。他关心的重点是，培养学生爱好文学和学习写作的兴趣，至于升学率，顺其自然，能高自然好，不行则不勉强。这种超脱飘逸，在我们那个小城市的省级重点高中，属于异类。90年代初期，大学升学率只有3%，考上大学，打开锦绣前程的大门，反之，前途两茫茫。即使是升学率很高的母校，老师们都战战兢兢，千方百计想办法，让学生们成为考试机器，顺利通过高考，所有的教学都是为高考服务。

只有张老师，教学是为了让少年们学习语文和文学，什么分数不分数，见鬼去吧。在他的鼓励之下，我们班里有“春秋五霸”，五个才气冲天的男孩子，写诗写文章皆远超同辈，可惜就是偏科，语文之外，其他课不感兴趣。

记得你的作文也写得很好，隽秀的小字，清新的文笔，文如其人，小家碧玉般的温婉。

高三到了，国庆到了，我们有假期。为了缓解备战高考带来的紧张气氛，张老师同意了同学们的建议，到郊外的青山去宿营一夜，全班去。这在当时，是奇思异想，且不说功课的繁忙程度，一个班七十个人一起到郊外安营扎寨，自己做吃的，搞篝火晚会，又唱又跳，想得很美，可万一其中哪个环节出错，我们还都是十几岁的孩子，能妥善处理吗？学校能同意吗？

果真不同意，实在太危险，责任重大。

张老师是不到黄河不死心，他不想让孩子们失望，硬是好说歹说，立了军令状，校方终于勉强同意，一再嘱咐，注意安全，各种纪律条例反复交待。

我们就像脱了缰的野马，什么交待都抛诸脑后。多么神奇的一个晚上。大家骑着自行车，爬上至少四十五度的大坡，在山上野炊，搞晚会。《万泉河水》便是其中一个重头节目。文科班的女生多，挑出了能歌善舞的十个女生，提前认真排练，篝火映着年轻的脸，和着录音机里悠扬的歌声，翩翩，翩翩。你是光芒最亮的领舞，每一个眼神，柔软的肢体，转身，回眸，穿越在时空里，永远留在那个山上。真的是永远。

那一夜，没有人睡觉，大家都叽叽喳喳，喧哗着肆虐着青春，那些没有表白的暗恋，懵懂的心动，对未来前程的迷惘，青山都听到了。或窃窃私语，你侬我侬，直到天空露出苍白。

“大家回去一定要注意安全。不要一个人走，结伴走。”张老师虽憔悴但尽心尽力，像老母鸡一样心疼学生。我们也分好组，有秩序地往山下骑去。

我慢慢的骑在后面，一脚深一脚浅，头很重，身很乏，但手不敢放松，紧紧地抓着车闸，那是个超过四十五度的坡，风吹得脸疼，也好，冷静。

车越来越快，心跳也越来越快，太快了，太快了，太快了，车要刹不住了，我急急忙忙地跳下车来，气喘吁吁地跟着车跑，风里忽然传来一大声尖叫，我惊醒了，这不是梦吧？连忙停下来，定神的时候，后面赶过来更多的同学，向山脚奔去，山雾有点迷茫，我也迷茫，脚步收住，不敢往前走，不敢去猜发生什么事情，最好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快快快，好多血，老师在哪里，快叫老师！”心揪着，凉意让我发抖，把单车靠着路边的树，我缩成一团站在树下，“什么事？怎么啦？不要！我不要知道！不，什么也没发生！不行，我不能站在这里，同学需要我！”定了定神，我一把抓着自行车，一路快跑下山。

跑着跑着，看到你的自行车摔在地上，一块大石头，硬梆梆，冷冰冰，那团殷红刺着我的眼，我的泪，哗哗流，惊吓，失语，恐惧。没有你，只有你那架自行车，失灵的车闸松在一旁。怎么回事？是梦吗？该死的山雾，蒙住了我的眼，我的心。那种想哭却哭不出的痛苦，憋在胸膛。不，不能留在这里，要去看看到底怎么了？

继续推着车往山下跑，穿过雾和风，终于看到同学，终于知道你被送进了医院。勇敢的你，坚持了两天，才不舍地走了，眼角带着泪。

如果你还在，也已是年过不惑，还喜欢跳舞？还那么美丽。

你的故事，积压在心里，成了我们六十九个人的共同秘密，不能提起的痛。高中毕业后，从没有人提起，但其实没有忘记，你永远在我们的心里。

没有你的班级，再没搞过晚会，万泉河水，也没再表演过，那是属于你独特的记忆，我小心珍藏，为你保留。

心之泉水，流过青春。年轻的相册里，有你的照片，无论走到天边，你的故事，写在我十六岁的青春里。雨季不再来，你的笑容和身影，依旧动人。

恩师张老师，他已退休，在家乡南方小城，过着平静的生活。他的心里，也永远为你留着一处特别的位置，从不说起，但你一定能感应。

年轻时我们的勇敢或荒唐，会有勇敢或荒唐的代价。错了，也不会忘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