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的锚

  作者 王静波

摄影 王中奇

前几天，有朋友来聊天，说起一件事，问我的看法。

    一对夫妻之前关系特别好，人到中年了，出则成双入则成对，手拉着手，随时腻到一块。双方事业发展也很顺当。哪知50岁上下，男方脑溢血，抢救过来，不能说话，不能行走，但神志清楚。医生交代，男方脑部血管脆弱，情绪波动随时可以引发再次的脑溢血，要尽量减少外部信息对他的刺激。几年过去，苦乐哀怒、是是非非都是女方一个人扛。开始女方庆幸人还活着，人活着就好。但时间长了，病人变得愈发的敏感，经常会生气，甚至扔东西。为了避免产生冲突，女方能躲就躲，让保姆伺候丈夫，自己长住一亲戚家。偶尔回了家，见到瘫在床上疑神疑鬼的丈夫，就心烦意燥，如坐针毡，想尽快逃脱。

    曾经那么相爱，现在却嫌弃，片刻难容。很明显，对这个病态恹恹、喜怒无常又无法与之交流的男人，尽管有着美好的过往，她现在已经不爱了。不说视若珍宝，即便是相伴相随都是一种痛苦的折磨。如果病人是她的孩子，她会继续爱他、呵护他吗？大概率会的。母子之情是永恒的，孩子遭受的苦难就是母亲的苦难，孩子越是受苦，母爱就越发强烈。但爱情却是一个动态的过程，需要双方不断的浇水灌溉滋养。一方遭受灾难无法克服，无法回到之前神采奕奕的状态，而且他的心态也发生了变化，已经完全丧失了爱的意愿和能力，他沉溺在痛苦中怨天尤人。健康的一方整日面对面目全非的丈夫，曾经的爱情消磨殆尽。她能弃他而去，寻找自己的清静，甚至是寻找新的爱情吗？

    按照婚姻法，如果女方提出离婚，是可以离婚的。婚姻建立在双方自愿的基础上，感情如果确已破裂，即使一方不愿意离婚，法院也会判决离婚。

    婚姻法规定了夫妻有互相扶养的义务。 但夫妻扶养义务有两个限制性的特点，第一是扶养义务仅存在于婚姻存续期内，如果婚姻解除，相互扶养的义务终止。如一方生活困难，另一方仅在离婚时应给予适当帮助。离婚后就没有扶养义务了。第二，婚姻内的扶养义务限于支付抚养费的义务，一方无权强制要求对方给予情和爱。

    尽管很多人在缔结婚约时，信誓旦旦，“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但婚姻其实不以此为基础。只要双方自愿，无论是出于生死不渝的爱情，还是出于即时的苟且妥协凑合，甚至是出于肮脏的钱色、权色交换，只要符合一夫一妻制，都可以缔结婚姻。所以婚姻能承诺的也极为有限，曾经的誓言与甜言蜜语在法律上，留不下一点痕迹，算不上风也算不上烟，就是空无，法律完全不加理睬。

    曾经说好的生死与共真的只是空无？如果海誓山盟只是说说助兴的，当不得真，那誓言就没有意义。如果爱你，只是在你健康美丽时你侬我侬，大难临头，就理直气壮、合理合法各自飞开，恐怕也不是真正的爱情。

    真正的爱情有锚，这个锚就是生死与共，不离不弃。这是爱情所有美好的来源，激情、快乐、奉献、陪伴、分担、分享，都维系在这个锚之上。人生命运波涛汹涌、跌宕起伏，无论处在何种境地，总有一个人不离不弃，总有一个肩膀可以依赖，总有一只手传来温暖，这是爱情给予人的恩赐。也正是如此，爱情才会如此美好，值得千古咏唱。但这个锚，不是固定在法律上，而是固定在人的良心良知上。

    法律照看的是利益，约束的是婚姻，保护的是人的底线。爱情，却超出了法律的范畴，是人性的光辉，是人间的美好，是情感中最艳丽的那一朵花。婚姻可以解除，法律不能强迫人履行爱情中许下的诺言，但离开正遭受苦难的曾经挚爱着的人，很难说真的能解脱。爱情中曾经的承诺也会产生责任，法律不保护，人心会保护，良知会保护。面对苦难中的爱人，你很痛苦，不是痛苦着爱人的痛苦，而是因为自己不愿意履行诺言，却不得不面对，似乎有挣脱不幸的可能，而终将不敢迈出那一步。人言可畏，心灵不安。这是良心、良知对自己的折磨。

    难道她就活该受苦，为了他牺牲自己获取幸福的机会？不是活该，是没办法，是命运，是不幸。

    既然夫妻双方相爱，直到灾难来临前都是相爱的，他们就是一个命运共同体。降临到一方头上的灾难就是两个人共同的灾难，该由双方来分担。他脾气不好，自暴自弃，好像不再爱了，那是因为他完全依赖于人，不再自信，不能肯定自己仍然被爱着。这时要考虑的是如何减少他的痛苦，是如何让他知道他仍然被人爱着，仍然是爱人手中心头的宝贝。不离不弃，很苦。但苦中也会有乐，乐就乐在减轻了爱人的苦，乐就乐在德行的自我肯定。

    生死与共，不离不弃作为爱情的责任，是否太理想化？是否超过了对人性的合理期望？

    对生死与共、不离不弃的爱情的向往，正是源于人的本性。人与动物不同，不仅生活在当下，还虑及未来，不仅知道生，还知道死必将到来。人会孤独、害怕，会去叩问生命和生命活动的意义。缔结婚姻的目的，不仅是出于满足生物本能的需要，更重要的出于婚姻的社会、情感的意义，这是人和动物的本质区别。通过爱情婚姻，两个人结成命运共同体，同甘共苦，彼此扶持，相互陪伴，一起努力打造美好的生活，成就彼此人生的幸福，也一起面对人生的苦难。这是一份很正常的对爱情婚姻的期盼和预期。我相信，大部分迈入婚姻的人都曾抱着对爱情的美好期待，期待对方一辈子爱自己，无论自己变得多么苍老，多么丑陋，多么贫穷，多么残弱，都被对方爱着。当我们怀着这样的期待时，要知道对方也有同样的期望。

    愿天下有情人没有苦难，愿苦难中的人总被一双不离不弃的爱人的手牵着。

                      2020.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