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是十五之夜,浩瀚的夜空,皎洁的圆月高悬,点点的繁星闪烁。有人说,人死了,会变成天上的一颗星星,此刻,我想奶奶也定然在天上慈爱地看着我们,在那里,她定然拥有一双健全明亮的眼睛,你看,那颗最亮的星星在向我眨眼,似她吗?或许是吧!清冷的天气,依然有几分寒意,冷风阵阵吹来,吹落我脸上滚滚泪珠。
三十几岁正是女人一生美好的年华,奶奶却承受着失明的痛苦,在那个六十年代,国穷家贫,温饱都难以维持,人生遭遇不幸,只能听天由命,她生病没钱医治,耽误病情,脓毒侵入眼晴,失去了一只眼。
后来她讲起当时失明的痛苦,她缄默片刻只说了一句话“当时天天哭,泪都流干了。”虽时过境迁,她讲得看似云淡风清,但依然能感受内心深处那份刻骨铭心的伤痛。
失明极大地影响了她的生活和性格,她的行为迟钝缓慢,木讷不善言辞,内心深处是深深的自卑,精神状态深受打击,在人前她总觉得输人一等,抬不起头,她刻意回避着人群,独自承受那份伤痛,她至始至终都无法接受这个丑陋的残缺。
爷爷是个商人,略识字,做生意精明能干,会赚钱,懂享受,闲暇之余和朋友搓搓麻将看看戏,生活过得充实自在。
爷爷对我们孙辈很是疼爱,小时候,寒冷的冬夜,躲在被窝,我们总缠着爷爷讲故事,爷爷喜欢看历史故事书,心里装着讲不完的历史故事,爷爷讲着薛仁贵征战沙场,花木兰代父从军,我们沉浸在历史故事中,对那些英雄人物崇拜不已。
爷爷的衣橱里总藏着丰富的糕饼糖果,我们一边听故事一边吃美食,开心极了。爷爷离开我们已二年多了,斯人已逝,但音容宛在,想起爷孙这幕温馨的画面,依然暖心。
或许奶奶和爷爷性格不合,或许奶奶失明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他们的感情,年轻之时,爷爷对奶奶不是那么体贴耐心,他脾气暴躁易怒,稍微不顺心,就对她大发雷霆,没有给她一丝温情和关爱,让她非常寒心,她没有女儿没有姐妹,心里的痛苦无人倾诉,只能默默深埋心底那份无法言说的悲哀。
日子在吵绊冷战中悄然流逝,谁也敌不过岁月啊!年轻时做事雷厉风行,走路风风火火,说话掷地有声的爷爷,喜欢热闹赶场看戏的爷爷,有一天老得走不动了,当他老得走不动时,却十分依赖着奶奶。
晩年时爷爷肠胃消化不好,吃饭没规律,到了晚饭时间他不想吃,奶奶也跟随着不吃。到了晚上八点多饿了又想吃面,奶奶忙碌着给他烧面吃。寒冬腊月,担心爷爷受寒着凉,她总是半夜起身,查看棉被是否盖好,轻轻塞好被角。爷爷吃药之前,她备好药,倒好热开水,待温之时端给他喝。
奶奶细心地照顾着爷爷,没有半点怨言,奶奶的朋友打趣道:“年轻时对你这么不好,现在不要理他。”“他现在可怜,走不动了,怎忍心弃他不管。”一个怜字透着奶奶的宽容和善良。以前爷爷对她的种种不好,她似乎已忘记,少年夫妻老来伴,晚年之时爷爷才知奶奶的好,念叨着幸好有奶奶照顾着他,也对她噓寒问暖,知冷知热,关怀备至。人至晚年,所有的爱恨情仇都释然了,唯有让人更珍惜彼此的感情。
在奶奶晚年时,邻居们在宽敞的院落摆放台球桌赚钱,爸爸也在门前院落摆放了两个台球桌,让奶奶看管,打一盘球收一元钱,她总是看管到深夜十二点才睡觉,有时肚子饿了也舍不得买一碗点心吃,她一元一元地积攒着钱。
我们都心疼地劝她早点休息,钱赚多赚少无所谓的,要照顾好自己身体,不要太劳累,不要这么节俭,有好吃的东西买点吃吃,有好看的衣服买点穿穿,她嘴上答应着,却依然舍不得享用。
我们喝完的饮料瓶,她一个个收集起来,有时在路上看到废纸和可乐瓶她随手捡起,积攒一大堆后,她骑着借来的三轮车到垃圾收集店卖,我们都劝她不要捡垃圾瓶罐了。
我们家里生活富足,根本不需要她赚取生活费,但她依然省吃俭用,一分一角地积攒着,她感叹道,有钱不知没钱的苦,当初要是有钱及时医治,她也不会失明的,这一生不会如此痛苦。她深感当初没钱的无助,即使现在生活富足了,也要省着用。
依然记得她最后的那段时光,奶奶得了晚期胃癌。生病之初,那天她在门诊输液处打盐水针,还有一个多小时打完针,我安顿好她,去医生那里开药给她,她那天肠胃不好,有点腹泻,等我回来时,她说想上厕所,我急忙扶着她去厕所,但在路上她没能忍住,大便失禁了,一股恶臭扑鼻而来,我有点恶心反胃,心里竟有几分嫌弃。
闪念间,想起小时候奶奶辛苦地照顾孙辈,一把屎一把尿的拉扯我们,从来不嫌脏臭;我感冒发烧,她总是一夜未眠,用温水擦拭着我的身体降温,时不时摸摸我的额头,担忧焦虑之情溢于言表,恨不得能代我生病;每当我学习到很晚时,她担心我饿了,烧好面条端在我前面给我吃;当我和小伙伴们玩耍得汗流浃背,她担心我着凉,及时帮我换洗衣服;我在外受委屈大哭时,她轻轻拭去我眼角的泪水,温言软语安慰着。
她曾这样爱我们,胜过自己的生命啊!而今她老了弱了病了,像个孩子般无力无奈无助时,我却嫌弃她了,顿时我惭愧至极。
回家后我帮奶奶换上干净的衣服,她静静地靠在躺椅上,夕阳的余晖照在她身上,她看着门外人来人往,目光有几分留恋几分不舍,我看她疲惫虚弱,叫她上楼躺床休息,她喃喃自语说:“让我再坐坐再看看,以后这样的时光不多了。哎,没用了,早点走也好,拖累你们了。”她转头看我,我低下头,不敢直视,泪却在眼里打转,一直眨眼隐忍泪水,生怕被她看到,我安慰她:“现在医术发达,医生很厉害的啊,你只是重度胃炎,打几天盐水,过几天就会好的,好好休息,不要想太多了啊。”“但为什么打了好几天针,一天一天不见好转啊?”她心里疑惑不解道。“心放宽,会好的。”但我知道这“好”已是无法实现,遥不可及的梦啊!这善意的谎言让我痛苦不堪。
奶奶的病日益严重,医生建议住院冶疗,住院期间,奶奶每天打六大瓶盐水,盐水打多了要上好几趟厕所,爱干净的她排斥包尿包,总是挣扎着起身上厕所,我扶住她,她扶着走廊的扶手,走走停停,走路踉踉跄跄着,五米长的路她要很长的时间才到。
之后病情快速恶化,胃部烧灼般的难受,消化之路阻塞不畅,吃什么吐什么,滴米未进,只能喝几勺水解解渴,开水无味,老爸有时榨果汁给她喝一小口。每天依靠打营养补液维持着生命,手打得紫青红肿了,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包着尿包,我帮她换尿包,擦拭大便,清洗身子,就像她小时候待我一般,也不觉脏臭了。亲朋好友听说她生病,纷纷来看望,问候着她,讲述着她的好和她的善,一个个都忍不住落泪,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用点头或摇头回应着。
那晚十二多点钟,忽然我被午夜尖锐的手机声惊醒,一阵不祥之感掠过心头。“奶奶快不行了,快来。”我迅速抓起衣服,边跑边穿,一路飞奔,眼泪也在飞奔。我深深感到自己做得不够好,没有好好地陪伴她,让她倍受孤独寂寞了。我想紧紧抓住她的手,告诉她,我舍不得她走,舍不得.....
我亦看着她受尽病痛折磨,病魔好残忍啊,放过她吧!我心里万般难受矛盾,如果生命没有质量可言,延长寿命又有何意义呢?或许她走了,没有痛苦了,何尝不是一种解脱?人生一世, 草木一秋,早晚要落叶归土。春蚕到死丝方尽 ,蜡炬成灰泪始干,最终她安详地走了。
那晚佛音声声,香烟袅袅,我和她却已分隔两个世界,我们很近却已很远。她的好,她的善,她的苦,如电影般闪过。如果阳间和阴间两个世界里,生命有轮回转换,生亦是死,死亦是生,我宁愿此刻她在阴间重生,愿她此刻拥有一双健全明亮的眼睛!她走了,她也没走,一直在我心里,永远,永远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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