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剧,献给那些为理想改变了模样的孩子。”我一个人把电脑外放声音调到最大坐在六楼寝室阳台吃外卖,听到广播剧结尾的二重音报幕时太阳光刚好照在桌边酸奶盒子上,忽然就对着14寸的显示屏哭了个稀里哗啦。
我想起暑假那天自己恶趣味地咬着塑料吸管喝咖啡,坐在对面的Z云淡风轻地笑着说,我现在也就是为了我妈才活着。这是我认识Z的第十年,我才突然发现其实我一点也不了解她。
高三那年冬天她北影梦碎的时候,我正坐在教室里被数学和文综虐到体无完肤,室外零下十度的寒流和屋子里的暖气在窗边玻璃上碰撞相遇,凝结了成厚厚的冰花。
Z的北影梦萌芽于高二那年的艺术集训,学校邀请了各个影视院校和重点高校的老师授课,而那个她最喜欢的,也是在课堂上把她骂的狗血临头的L姓男老师,正是北影的毕业生。
那天Z写的影评,是关于《光猪六壮士》的。她一直没有记清楚那部电影的名字,下笔时难以置信电影名字的直白程度,所以在该写电影名字的位置都用“XXX”做了代替。
第二天上课时,L拿着他们的一摞影评作业站在讲台上开门见山地说:“你们中的某同学,写影评用XXX代替了电影名字。”他说完顿了顿,Z当时坐在下面没有说话,也没有抬头看他。
L接着说:“怎么?觉得《光猪六壮士》这名低俗的名字配不上你?心理洁癖挺严重啊。”他说话的语气很平淡,却似乎又很生气,大家面面相觑的间隙L把手从影评作业上拿开环视教室一周继续道,“心里永远都装着全世界,可一到关键时刻就怂的要命,畏畏缩缩不敢前行,就这样的你们,也配?”
“平和年代的生活简直连你们的勇气都限制了,当初考到北京,老子觉得从此以后整个北京城都会是我的,我可以把它踩在脚底下!”L说话的时候没有声嘶力竭,却让人有种莫名的慷慨激昂。Z当时坐在下面看着他,忽然觉得他们北影出来的人怎么这么自信,明明说话一副“我很拽”的样子,骨子里却让人觉得谦逊有礼不反感。
他有单独跟你说什么吗。我后来问Z。
说了,不过没什么特别的。Z当时坐在我对面搅着杯子里的咖啡继续说,其实后来我又遇见他了,在北京。
她是在高三的考前集训营里见到的,当时L早就忘记一年前的事情了,而她怂到集训结束也没勇气上前说话。她在心里一遍遍回想着那句“老子要把北京城踩在脚底下”,然后莫名其妙种下了对北影的执念。她想,L自信的资本是他自己赢来的,也是北影给的。
有时候人们可能永远不会知道曾有人因为自己的一句话热血澎湃,也难以想象冰封土壤下的花要如何生根发芽。
集训结束那天她跟同行的姑娘一起七歪八扭地找到了西土城,站在北影门口只觉得不可思议:弹丸之地,居然能出那么多人才。当时门口报刊亭的杂志正在清仓,她往自己包里塞了一堆特价的《看电影》,傍晚的北京下着漫天大雪,脚踩出去淹了雪地靴厚厚的鞋底。
那年北京西站还没有通地铁,只能在前一站换乘公交,而背包带终于在她漫长的步行中不堪重负,被那一堆杂志压断了。她当时背着木吉他、肩上斜挎着单肩包,正拖着掉了一个轱辘的拉杆箱从楼梯上往下拽,就听到背在胸前的双肩包带子响了一声,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它从楼梯上滚下去摔得不成样子。同行的人看她狼狈,吐槽说要帮她把包里的书扔了,她却紧抱着背包死活不舍得撒手。
“哟,这是组团来北京打工的农民工吧,大过年的也要回家了。”拖着大包小包在公交上站定的时候,Z听到后座在窃窃私语。她那时候心里想,自己总有一天要在北京混出个样子来,跟L一样拽,到时候趾高气扬地跟这些人说“你们北京人有什么了不起,我一个外地人在你们地盘上照样混得比你们好。”
年少的时光多珍贵,心里装着别人看不见的梦想,隔空穿来的冷眼和不屑就都能迎刃而解。
回去的时候是凌晨5点,Z下了火车才发现市里也是鹅毛大雪,出租司机纷纷借机抬价。同行的人一个个被爸妈接走,Z却盯着手表指针和大雪死磕着不给家里打电话。第二天到家她扔下行李趴在床上全身酸痛到不想说话,洗完澡发现一路抱着背包的胳膊淤青了一大片。
“我那时候特矫情,觉得肩上背的可全是我的梦想,死活都是不能丢的。”她后来跟我聊天的时候笑着说。
那年冬天Z的耳朵和满屋子的锅碗瓢盆一起,见证了爸妈一次次无休止的争吵。她觉得这个冬天真是冷,冷到屋里屋外、嘴上心里都结满了冰渣子。
母亲那时候做完手术,加之父亲的残疾状况,市里有家商会决定资助她每年五千元的补助。领取条件是她配合电视台的全程跟踪拍摄,在大会上感激涕零的阅读感谢信,然后看着那些人一副“这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的施舍表情。而那天坐在家长席上的父亲,则因为在会议上一直跟陌生女人视频聊天而被工作人员警示提醒到离席接听。
她就在那一刻觉得,其实什么也没有关系。
所谓的辛苦和执着也没有什么意义。
北影梦就在那个离婚闹剧的冬天里悄无声息地碎了,旧时光里的那些暗潮涌动,最终都悄无声息地归于平静。
直到从许昌大学毕业的那年,Z在学校里买好了考研资料跃跃欲试准备再战北影,回到家却不得不在母亲的催促下低声下气地去跟父亲要一个月五百的生活费。
年夜饭那天外婆看着她和妹妹说:“等Z赶快毕业就好了。”“是啊,你妈压力也就不用那么大了。”舅舅附和到。她又想起那天母亲随口说的话,考研没用,你还是赶紧出来找工作吧。而舅妈成为全家唯一一个支持她考研的人,原因是如果考上研究生就可以继续申请那家商会的资助。
回到学校第二天,她把那一堆考研资料和英语卷子塞进了柜子最下面再也没看过。
后来在茫茫人海的招聘信息里Z也不是没收到了心仪的面试邀请,可她打开邮件的时候却发现面试日期正是爸妈离婚闹剧收场的日子。
人生处处是狗血。她调侃着跟我说。
夏天就这样匆匆忙忙的过去了,树上的叶子还没掉,但街边已经没有人穿短袖和裙子了。Z带着母亲和妹妹搬家购置家具,在安置好一切以后,去了北京。
对方是一家影视公司,谈妥了一切要她来面试入职做跑腿的导演助理,她去了之后却发现是家皮包公司。那天出来的时候已经快要傍晚,Z拖着她的20寸拉杆箱站在首都马路边给已经在北京站住脚的堂姐打电话。堂姐顿了顿平静地说,今晚先过来吧,但长久之计你自己心里要有个规划。
那天北京路边的街灯亮得真早,却怎么也照不清她要走的路。
Z去最近的车站买了连夜的高铁票回家,刚进家门就跟母亲相对无言,继而泪流满脸。
“你的脾气我也知道。”母亲流着泪继续说,“宁愿多绕个圈也不愿意问别人路怎么走。”
我们都不是聪明人,但至少还算清醒。
“我真没觉得心寒,不过就是明白人终究是要靠自己。用社会关系和道德进行捆绑,其实就像变相地渴求怜悯。”Z在微信对话框里说出这句话,我隔着冰冷的屏幕看不到她神情,只知道此刻她二十平米的出租屋里跟我一样寒冷,“我发现我每天蹦跶蹦跶就可以暖热被窝了。”她在这句消息的末尾加了个捂脸的表情。
那些对当下艰难的忍受和忽视,那些为掩饰生活狼狈而故作的自嘲和冷幽默,也不过是我们对理想的变相诠释——头顶上有白月光挂在那,苦中作乐都会不自知。
你还想做电影吗?我那天问她。
当然,还要继续看很多书,写很多影评,一个人坚持着也挺好。她边说边没头没脑的笑了。
“等有机会了,带你去许昌看樱花吧。”
“其实挺好一小地方。”
“想起《四月物语》里的樱花雨,多奢侈的东西。”
我坐在宿舍桌前看着对话框里一个个跳出来的气泡轻轻敲着键盘回答说,好。忽然想起几年前有人写在我留言簿上的那句话:
“一朵花开了,我闻见全世界都芳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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