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茹想着这些,坐在母亲的对面,父亲常坐的那张椅子上。
“妈,我刚才与我爸的主治医生谈了,他说我爸的病是脑梗。梗塞的部位压迫了呼吸神经系统,所以他呼吸困难。只有上呼吸机能够解决他的呼吸困难。医生让我们决定是不是同意上呼吸机。不上呼吸机的话,24小时后就会窒息而亡,现在已经超过十多个小时了。我们肯定要上呼吸机,对吗?现在也只有这一个办法了。是吧?如果我们决定了,一会儿我就回医院去,告诉大夫,让他们尽快安排手术。”穆茹把自己的想法一鼓脑儿都说出来了。
母亲看了穆茹一眼,一开口,嗓门就很高:“你爸啊,你是不知道他这几年是怎么糟践的呢!天天去练气功,买那些练气功的录音带和书,从不按时吃药。自己二十多年的高血压了,不吃药能行吗,你说说。他就迷信那个气功,说练气功可以治好他的病,不用吃药打针。如果那样,那还要医院和医生干嘛!每个月给他的零花钱,几天就花完了。回头又问我要,不给就发脾气,大吵大闹的。我一个人,一手抱着冬冬,一手还要做饭,他一点忙都帮不上。在家时,就这儿疼,那儿疼的。有时腰疼得起不了床,下不了地,大小便、洗澡都是我帮他。今年都住了两次医院了。家里好不容易省吃俭用攒下点钱,都被他今天住院、明天吃药地祸祸掉了啊。”
母亲说着说着,已经是满满的抱怨了。高亢的嗓门刺耳尖锐,像剑客手中的剑,在穆茹的心里刺来刺去。穆茹撇过头去,心里想她要刺穿这个狭小的厨房,刺破这白晃晃的世界吗?
“我想问你,你知道现在住一次院得花多少钱啊?现在都没有公费医疗了,你知道吗?你爸退休早,平时的医药费要自付。住院费单位不给全报销不说,还要自己先全部垫着!前次住院的钱,到现在也没给报销呢。他们说公司没钱,让自己先垫着。可他们公司那些领导,游山玩水就有钱!你爸辛辛苦苦工作了一辈子,前前后后建了四个厂子,给他们挣了多少钱啊。回过头来,把自己累得浑身是病。有什么用!人家领导有钱出国、买车,就没钱给你爸治病,没钱报销。那帮王八蛋!还都是你爸当年培养提拔的呢,没有一个好东西!我早就劝你爸不要拼命工作,他不听,天天加班、熬夜,工作死认真。最后害得自己身体不好,早早就退休了,官没有升上去,待遇也没有享受上,分的房子也小,退休金更是少得可怜。现在病了,谁管你,谁理你啊!我昨天给他们单位的人打了电话,告诉他们你爸报病危了,让他们派个车来送你爸去医院。他们说没有车,让我们自己想办法。你说说这帮没良心的家伙!还是你弟找他的同学借了车,才把你爸送到医院的。”
母亲越说越气愤。一头蓬乱的头发,在白赤赤的灯光照射下,似乎又冒出了更多的白发,顶着上面染过的黑发,一根根都要直立起来了。
“妈,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可能单位也有单位的难处吧。现在国有企业都很困难,公司倒闭的倒闭,职工下岗的下岗,很多单位连职工的基本生活费都发不下来了。我爸医药费的事情,我过两天去他们单位,再去和人家说说,看看能不能给解决一些。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先要决定给他上呼吸机的事,并且告诉医生。我们家属签字,医院才会救人。”穆茹尽量把母亲的发泄拉回眼前要解决的问题上来。
母亲停顿了一下,忽然冲着穆茹嘶喊起来:“你说的轻巧啊,你站着说话不嫌腰疼!好人都让你做了。他们说不给钱就不给啦,没门儿!他们有困难,你同情他们,你怎么不心疼你妈!我这一年瘦了多少斤,你知道吗?二十斤!我把你拉扯大,上了大学,毕业你就嫁人,又调走那么远,家里大大小小的事你管过多少?你爸那么疼你,他病了,你能照顾他吗?你是有钱还是有时间照顾他啊?你说啊你!你知不知道,上呼吸机要花多少钱?我都打听过,上呼吸机一天要两三千块。我们到哪里找那么多钱,你有吗?你爸他们单位能出吗?如果我们自己掏钱,我们得倾家荡产啊,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呜呜。这个老东西,怎么那么不知道珍惜自己啊,找这么多事出来,为难我啊。我这一辈子就没跟他过过几天好日子,呜呜……”
穆茹不明白母亲对她的光火从何而来,她倒底想怎么样呢?是先讨到单位的钱再给父亲治病,或让穆茹出钱给父亲治病?钱肯定是个问题,但无论怎么样,得先给父亲签字,上了呼吸机救他啊。
“姐,阿伟的大哥,你还记得吗?他家那个生下来就脑瘫的老大。”穆晨说。
“记得,怎么了?”穆茹知道,下午去机场接他们的那个阿伟,有两个哥哥。大哥生下来就是傻子,现在该有三十多岁了,长得又高又壮,智商却只有六七岁孩子那般,生活完全不能自理。
“上半年,他那个大哥也脑梗了,送去医院。医生说要上呼吸机才可能有救。他们家最后决定放弃了,让他走了。阿伟他爸说,一旦上呼吸机,基本是撤不下来的,最后都是人财两空。”穆晨说,声音很小,还有些颤抖,头也转向另一边,不看穆茹,也不看母亲。
“就是啊,我也打听过了,上了呼吸机也救不了啊,白花钱的事。人家都说,上呼吸机,人救不了,还要倾家荡产。我们不能为了老的,毁了一家人啊。”
直到这个时候,穆茹才明白过来,母亲为什么发火,穆晨为什么一直沉默,白大褂为什么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他们都知道父亲没得救了,大家都很纠结,不愿意冒人财两空的险,他们希望她与他们想的一样!
“那,你们的意思,是放弃治疗,不救了,是吗?”穆茹依然不能确定她理解得对不对,一定要问清楚。
“是,我做主,不救了。反正人都会死,救也没有用。”母亲手一挥,干脆地说道。她向来不担心她说出来的话别人听着会是什么感受。
穆茹听了母亲这句话,感觉一个响雷在头顶上炸开。自己则像被灌了铅,成了一尊雕塑,动弹不得。
旁边的穆晨没有再出声。他站起身,拿了桌上的两只磨砂玻璃杯,从滚烫的铝壶里倒了两杯白开水,小心端过来,分别放在了母亲和穆茹面前。
“不喝!渴死算了,反正我这个妈在你们眼里也不值钱。”母亲狠狠地说了一句,伸手推了茶杯一下。茶杯顺着水平的桌面,刷、啪,落到了瓷砖地面上,摔得粉碎。滚烫的水“哗”就溅到穆茹的脚上。父亲那双厚实的棉拖鞋瞬间吸了水的滚烫,只剩下了一股暖流,浸入了穆茹的肌肤。
穆茹被那股暖流暖醒了。她端起杯子,咽了一大口热水,张开了口:
“妈,你说了很多,父亲是有很多不是。可是,我听来听去,他不外乎是喜欢练练气功,有点自己的爱好,多花了点零花钱。他自己身体不好,又不注意保养,生病住院,医疗费单位不能报销,给家里带来了麻烦和负担。但是这些,都算事儿吗?一个男人,有点自己的爱好,有罪吗?这么多年你什么时候顺过我爸的心意,让他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情。他养鸟儿你嫌脏。他养鱼,你嫌麻烦。他什么都不养了,去练气功,你又嫌弃他花钱买几本书了。你天天为这些与他争吵,他愿意呆在家里吗?你说他生病住院花家里的钱,但他没有过年富力强,健康强壮的时候吗?他那些年拼命工作,不是为了这个家,为了养我们三个孩子,难道都是你一个人养这个家了吗?还有,这么多年,他有背叛过你背叛过家庭,抛弃我们抛弃你抛弃过这个家吗?他挣的所有钱不都交到你手上,一分不少吗?他现在老了,生病住院,要花家里的钱了,这是事实。但谁都会有这一天的!如果有一天你也老了病了,我们也不管你不顾你,你会什么感受?”穆茹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连珠炮似地与母亲吵起来。
“妈,我们不能因为我爸今天病,可能会给家里带来很重的负担了,就不管不顾他了。那是一条生命啊!对待一只猫,一只狗,我们都不能这样,更何况他是生了我们,养了我们的父亲啊!”
话至此处,穆茹早已泣不成声。她确实没想过她离家的这几年家里发生的变化,也没想过救治父亲后有可能发生什么事情,倾家荡产是什么概念。她只是不忍父亲的眼下,那艰难的呼吸,憋得突兀的眼睛,望着她的求生的眼神。她不忍眼睁睁看着父亲一口一口地喘气,直到喘不上气来,活活憋死!她只是本能地知道无论怎样都要给这个给了她生命的父亲一次生的机会。她不能放弃。只要有一个办法能让父亲活着,那就要用上这个办法。哪怕让他多活一时,一天,一月,也要让父亲先活着再说。
母亲听了穆茹的话,怔住了。或许想起了夫妻情义,难过得恸哭起来。穆晨可能想得更多,年老的父母,年幼的孩子,经济的拮据,未来的生活,也忍不住呜呜地哭出声来。
面对父亲的生死,他们仨儿没有抱头相拥,但哭声却汇成了一股粗沉的气流,传出那间白晃晃的厨房,与冬夜里的其他声音一起,哀嚎着进入了黑暗。
那个深夜,穆茹改变了父亲的命运,也改变了这个家的命运。
一场争执在一片哭声中渐渐冷下场来。穆晨最早止住了哭泣,挺了挺身子,对母亲和穆茹说:“睡觉吧,早上还要去医院呢。”
母亲起身擦了下眼泪,对穆茹说:“你睡你弟他们那间吧,床上的被子、单子是我刚才回来给你换的干净的。还有卫生间里,那条小黄花儿的毛巾,是新的,已经过过水了,干净的,给你准备的。还有新牙刷,你先洗把脸,刷了牙再睡。”
还在抽泣的穆茹低着头,一直紧盯着父亲那双被淋湿的大棉拖。听到母亲的这番话,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眼泪又汩汩地冒上来。母亲再怎么样都是母亲,心里永远都装着孩子。
穆茹和母亲的关系,一直就好像矛和盾的两面。当穆茹感觉到她的矛直直地戳过来,不得不本能地躲闪或是反抗的时候,母亲又常把她的矛换成厚实的盾。那盾不是抵挡她的,而是把穆茹拉入母亲的盾后,共同抵御外界的。那盾是母亲为女儿留着守着的总有女儿一席之地的家。
穆茹抽泣着站起身,顺服地跟着母亲走进穆晨的卧室。她和衣躺下,马上嗅到了被褥、枕头上干净的清香味儿。母亲还是那么爱干净,爱整洁。同样也爱面子,好强而倔强。穆茹想。
厨房里传来穆晨扫地的声音,摔碎的玻璃渣划过瓷砖地面,刺拉,刺拉,一道一道地,一定留下了划痕。
母亲回到自己的卧室,一阵细索后,穆茹听到母亲的隐泣和哀叹。
穆晨抱着自己的被子,躺到客厅的沙发上了。很久,依然没有听到他的呼噜声。
早上,迷迷糊糊中,穆茹感觉父亲站在门口,撩了下门帘,望着她,看她醒了没有。而厨房里新煮的稀饭香味已经满溢进穆茹的鼻腔。
即使在这样的早上,母亲还是要给穆茹姐弟做好家常早餐。那是自己家煮的稀饭,外加刚出锅的热腾腾的馒头,还有红豆腐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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