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冬天格外冷,将近过年的时候,杨家瓦房又办起了丧事。一大早天还没亮,男男女女就都去小卖店买了黄纸冥钱,预备去老财叔家吊纸。海涛瑟瑟缩缩,好象全身发冷的样子,他已经骨瘦如柴了。他小声咳嗽,夹着一卷二十块钱的烧纸进了院。看见死人还停在外地下。老财婶靠着墙还在抹眼泪。她的患有痴呆的儿子张着呆滞的目光看着陆续到来的人。屯子里最后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死了。海涛想。他把纸放在丧桌上,来到尸体前恭恭敬敬的跪下来嗑头。老财婶对墙拿袖子擦泪,回身瞅见他来了,走过来又掩着脸哭泣。海涛安慰:“大娘,谁都有这一天阿,你老保重些”。老财婶哭道:“孩子儿,你大爷这辈子啥福也没享着哇!临死好几天啥也咽不下去,就想吃口西瓜。这大腊月的,我上哪儿给买去呀!”海涛想起老财叔平日里心善口善,鼻子有点酸。只得安慰:
“大娘,人一穷就没人情了。我自打有病就穷了,过年连头猪也杀不起。我大爷连口猪肉都没吃过我的。多早晚咽的气儿?我昨白天来还好好的哪”。
“昨天夜里就出气儿多,进气儿少,央求我拿石头把他砸死得了。说遭不起这罪了”。“你和矿厂的官司打的咋样了?”
“还得开胸验肺,咳,咳”。
海涛一边咳着,一边赶忙帮着张罗搭灵棚,找阴阳先生,预备丧饭。又去借了尖镐准备打墓子。
阴阳先生来了,让人准备了小米,苞米,高粱,大黄米,黄豆,装成一碗。左手端着,右手拿了高粱笤帚打殃子。据老人讲,人死后最后一口气是“殃”,只有阴阳先生知道落在哪儿,要是不打散了,活人碰上就得死。海涛端详着老财叔的脸,耳边似乎听到阴阳先生说殃子落在酸菜缸的压缸石上了。又说里头撅一个外头没有。意思是说屯里的今年得死一个人。海涛心里有点儿不得劲儿。他想起去年赵二死的时候,说是里头没有外头撅俩。结果不到一年,隔壁兴隆屯真的有两个进了棺材。一个喝了药,一个被马车辕子插进胸脯子。虽然总觉得是巧合。但这让大家隐隐的多了对死亡的畏怖。
老财叔的最后一口气儿在哪儿呢?海涛想。
惨白惨白的月亮慢慢从东到西,照在昨天夜里老财叔灰黑的脸上。那时候他还没死。那时候他就要死了。
他的喉咙好象有千百把针乱扎,好象有无数马蜂在螫。换了别人,早都叫唤起来了。但他能忍住。他这一辈子都在忍耐。
我遭了一辈子罪。
他想起8岁的时候,那时候他爹已经60了。因为从祖上就房无一间,地无一垄。他爹直到51岁才和一个寡妇打伙过日子,过了一年就有了他。
我给地主王九太扛活。没鞋穿。地主又狠又凶,骂骂咧咧。我们全家都给王九太扛活。吃上顿没下顿,今天顾不到明天。还有高利贷,总是一年压一年,只要活着就还不完。
冬天,我赶着牛,从那一大片条子丛里过。我的脚已经冻的不行了,看到牛拉屎,我很高兴。我把脚踩进去,破草鞋只剩下帮了。一阵温暖。牛又拉尿啦,我赶上去把脚伸在下边。一阵阵的,好热,可是过一会又冷的邪乎。比原来更冻脚啦!回到家,娘把我脚泡在冷水里,我麻啦,不知道疼,也不知道难过。娘说热水脚会变黑,然后整个烂掉。我就没脚啦。
毛主席来啦,我们穷人不用再当牛做马了。我们有人撑腰了,我们斗倒了恶霸和地主,我们淌眼泪,唱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我一辈子都没听过这么好听的歌。以后也没听着过。
他闭了眼睛,心里有片刻的安宁。右眼睛总是怪怪的。瞎了多少年啦?嗯。那是生产队的第二年。爹年纪大,耳聋眼花,新社会也免不了没地位。我11岁就放猪挣工分。猪总是瞎跑。一不小心就祸害庄稼和菜地。那是夏天吧?半夜里娘被爹打的没了气儿,我和妹哆哆嗦嗦爬起来穿上衣服在炕上蹲着。妹哭着抱着爹大腿。过了一袋烟工夫,娘才醒了。我早上去放猪。猪跑散啦。我慌了,跑快了柳条子扎进左眼里。我记挂着猪,猛地拔出来。眼睛也出来了。我不怕。我不能把猪丢了。
妹死了多少年啦?那年她才10岁吧。娘肺病死了。杨木棺材,那板真薄,攒料子的人说不用两年就得烂了。娘爱干净,衣服的补丁是她自个挣扎着洗完补上的。我好象听有人说“没妈了,这回没妈了”,又好象就是我自己个说的。棺材上拴了一只大公鸡。双冠的,血呼啦的色。是从队长家借的。我拖着妹,跟着爹走在棺材后。
埋了娘以后,爹起不来炕了。拉不下屎来。因为我们平时吃的是米糠。听说号召大家勒紧裤腰带,还老毛子外债,我们地里虽然打了不少粮,可都是国家的。大伙儿不明白。这家是咋当的?为了跟老毛子要脸儿,把自个老百姓饿死?
妹在地里从白找到黑,找了一小兜黄豆荚。带回来和我吃。真香!我们太饿了,等不及做熟了。爹一个粒都不肯吃。说越吃越拉不下屎来。他病打发啦。妹背着我拿了家里的酱油瓶去供销社。趁人不注意就把瓶口朝下咕嘟装了点油。回来救了爹的命。老柳家姑父说这是大病不死还有后福。爹刚好妹就病啦。我去队长家想讨块豆腐,队长的儿媳妇跟老彭小芝说他们家豆腐都吃腻了。因为豆腐匠天天给队长送豆腐。老彭小芝说别人饭都吃不上,他们家豆腐都吃够了,这是啥新社会?
我没讨到。等我端着盆回来。妹快不行了。我疯了,拿锹满山上挖大眼贼。终于逮到一只。等我拿着老鼠和洞里挖出的粮食进门时,妹已经死了。然后爹也死了。
老财叔张开眼,还是惨白的月亮。就和妹死的那晚一样。他听了听,老婆和傻儿子没有动静。
我很难受,我很疼。他想跟老婆说说。这时他听见老婆连翻了几次身。那手电往他这边照。他闭上眼。
文革了。社员开始恭祝林副统帅永远健康。在地头休息的时候跳“忠字舞”。学校里闹的最不像话。听说老师们都挨了打。平时的淘学生坏小子都在报仇出气。拿凳子腿把老师打残了。女学生吓哭了。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为什么总是坏种当世?
等我咽了气,天晓得会不会抓去阴曹地府。听说还有孟婆汤。好喝我就喝。这些天我总梦见于瘸子。总是开着辆破三驴子儿招呼我上车。我不想坐他车。我说:“坐你车不安全,你前年刚出的事儿,喝酒开车把自个创零碎了。交警连你的下半身都找不着了。”他说:“瞎说,我不是好好的?不信你瞅!”。他哪里还是囫囵个儿的?看来这梦不好。要是我坐上他车呢?是不是就死了?我还梦见有人喊我名字。好象是白屯魏贵的声。我们年轻时候一起去江西拉稻草。他掉进冰窟窿里。我救他差点把自己搭上。他死了有七八年了。脑血栓瘫了九年。炕上拉炕上尿。媳妇和儿女都盼他早点死。他病傻了。丑俊都不明白了。整天挨家里人骂。死了算享福。
但那天我看到的是不是鬼呢?我记不真那天晚上是初几还是二十几,反正月亮缺了,也不亮。风很大。我夜里出来。看到张子春家全都是没头的鬼在乱飞。但也许是他们家晾的衣服。可惜我没走进看看。张子春是骨癌死的。现在大伙养牛都给药,长得快。有一回给牛吃多了几片,牛药死了。他自个留了五十斤肉。没半年就死了。他临死时候呼呼的喘气,人都说是杀大牲口的报应。人说他一辈子杀驴盗马,所以不得好死。
我一辈子没杀过牲口。我咯应杀骡子,杀马,杀牛。我咯应勒狗。狗被勒死很可怜。人把他们骗到桩子前,用粗绳子做好了扣,套在他们脖子上。狗还会温顺的蹭蹭人的腿。伸舌头舔你。然后-----人绕道桩子后边,猛的一勒,狗喘不过气,眼睛凸出来,牙齿呲着。他们死了。我看过二磕巴扒皮,血呼喇的,狗皮褪下来后,剩下红身子,滑溜溜的,上面血筋一根根儿,那样儿可真吓人。让人好几天睡不着觉。二磕巴还扒过猫皮,只要能吃,啥都杀。
你要问我啥玩意最牲口。我跟你说:人最牲口,比牲口还牲口。是比牲口还牲口的牲口。
有几年没见着猫了。有了耗子药,屯子人就不养猫了,可耗子药越来越多,耗子也越来越多。原来的猫和狗都药死了。我的小黄猫吃耗子药死了,我的大黄狗也是。他们折腾很长时间才死利索。我看到它叼了个半死不活的耗子,怕是吃了药的耗子,我就往下撵,狗跑的远远的。我叫回来给它块肉,让它好把耗子扔下来。结果它先把耗子吞了,再来吃肉。我灌了很多胰子水,没好使。狗跑到河边,死在水里。我的猫先是叫,然后眼睛变了色,爪子啪啪的拍地。我做噩梦。我咒勒狗的人有报应。我咒使耗子药的人和出耗子药的人不得好死。就和我一样难受。
我咽气以后,好不好的人还都是要来吊张纸的。老伴不会张罗,儿子傻。可总还剩两个仁义的人,一定会给我张罗丧事。我好歹有六块板盖,不用象胖三子只一个席子卷着入了土。
到了78年?生活慢慢好了。大伙会使化肥了。以前在生产队,都嫌氨水味道难闻。在地头挖个坑就埋了。交差时糊弄说上完肥了。解放前大伙不信老天爷,文革的时候大伙不信家里人,现在呢,大伙不信毛主席了。现在大伙啥也不信了。就信钱。我觉得这挺好,可也挺不好。以前缮补房子换个工,安排顿饭就行。现在都给现钱了。我吃上大米饭了。人也不穿带补丁的衣服了。市场上啥都有,可前院种菜的金锁留出单独的地来,不搁农药和化肥。把自个吃的和卖的分出来。东院养猪,也是自个吃的单喂。大伙互相吃,互相下药。丫头片子和离婚的都去当“小姐”,不吃苦还来钱快。
我和海涛爷俩合伙开了个小锯作坊。专门破木头。海涛爹被木头带过去,被直上直下的大锯剌成了两半。我有一个多月睡不着觉。
都说人死的时候,能看到以前的死人。我天天盼着看到爹和妈,看到我妹。她又瘦又小。要是真能看到,我宁可早死十年。可我不大拿的准。人死如灯灭。
要真有下辈子,我还托生人不啦?这辈子我很窝囊。儿子生来也不傻。是冯大夫打青霉素打多了。我看孩子打完药,一个跟头就从炕上折到地下。以后就傻了。我操了一辈子的心。冯大夫是赤脚医生出身。
我以前作下的关节炎越来越大发。手脚都变了形。冯大夫说我得瘫吧在炕上。去他妈的。我一分钱也不让他挣。
我老婆和别人换裤子。她就会养汉子这一样儿。她说儿子是马大兵的,要不就是大花鞋的。因为马大兵岁数大。不一定怀上。马大兵死在小麦地里。酒里掺的乐果油。他是没活步了,他妈病糊涂了,往墙上抹屎。媳妇跟换鸡蛋的跑了。四个儿子三个姑娘都不管他。大花鞋命真好。屯子里留了几个种。自个却不用养活。人坏才有后。总是傻子陶米人狐捞饭。
我不爱下地伺候庄稼了。我老了,干不动了。也不乐意去田里。地里到处是农药,一点泥土味儿也没有,都是化肥味儿。从前呢,我抽空就去看庄稼,坐在地上不肯走。水也混了少了,里边也净是涮的剩农药。鸟喝了水就成群的死。为了开地,坟也平了,树也砍了,为了怕林业局罚,大伙把树都用火烧死,用牛粪加雨水泡死了。草地也秃了。草根被羊在冬天吃光了。药厂和皮革厂把地下水都污染了。还有那个玉米深加工厂。大伙都得了癌症和尿毒症。我也得了食道癌。癌症真难受,疼的剜心割肺。我咒老天爷。最难受是恶心。看啥都想吐,闻啥都受不了。听啥都不耐烦。
我一辈子也没这么难受。
我死了去找爹和娘。可是我现在和他们一样老。不知道他们在干些啥。我去找我妹。她长大了呢还是没长大呢?我总想起小时晚儿去坐火车去赶集。穷棒子集。我家穷。只能在二十九赶穷棒子集。娘鸡叫就起来,给我熬一碗苞米糊糊。小心端给我,我们心都提起来,怕洒了。真香。我不能吃饱,也不想吃饱。我夹着破兜子摸黑赶十五里路,就到了集上。我要给家里买点年货。------
老财叔吐出最后一口气,死在鸡刚叫的时候。
海涛和帮忙出殡的人吃了丧饭。不知道为什么,死人家的饭都是有股怪味。也许就是死亡的味道。
阴阳先生择了日子,选了块地头树林旁的边角地,大家开始刨地打墓穴。正是四九里,
天寒地冻,海涛吃力的捡了把镐,刨了两下就咳个不住,喘不上气儿来。镐掉在地上。四猫把他背回家,换别人刨。两把镐尖都杠坏了。下棺材的时候,下起了轻飘飘的鹅毛大雪。一切都白茫茫的,好象什么都没发生过。
海涛在开春的时候死了。是尘矽肺。有人说操他妈中国人就坏吧,都把自个祸害死得了个鸡巴的了。都他妈是坏根结坏种。坏种没坏命,好人死的快。还有屯子人说他吊纸的时候碰了老财叔的殃子。这都怪他个人不小心。算命的说他本命年琐碎。还要避天狗。不能见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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