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与禅的“无言”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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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理异同
古琴与佛教的对立与共识
按理而言,佛教与古琴本为异途。在佛教传入中国并兴盛之前,古琴就已发展出其基于儒家伦理和士大夫身份的独特音乐观念,是极“中华”和“儒教”的。其背后运行的义理内核也与佛教迥乎不同。
在古琴的历史上一直有反对僧人弹琴的声音,明清的一些琴谱上即对此有过论述,然而这种声音往往最终流于口号而成为历史上儒佛对抗的遗迹。而侧面反映了明清弹琴僧人的广泛存在。
正如前文提到的那样,佛教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广泛地传播起来,在此情况之下,融入了中国传统,极具华夏特色的禅宗也应运而生,为中华文化带来了“禅意”这个极为重要的命题。
儒家学说是关注于现实的,对于如何解释这个世界的本原和运行法则却较少关心。宋明理学的兴起正是对传统儒学在这方面的补足,但其根本原因正是佛教理论精深,儒学不得不在思想阵地上有所反应。
事实上理学也从释家学说中汲取了大量养分,甚至被认为是“儒表佛里”的学说。因而后世士大夫无论是以崇佛还是排佛的面貌出现,其思想终归是受佛教影响极为深刻的。“三教合一”成为历史的大趋势。在这个历史进程中,佛教与华夏原生文化互相补足,互相交融,最终成为中国文化中分量极重的一部分。
《乐记》说:“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这是中国音乐“乐教”思想得以存在的根本原因。一方面,音乐是人心、世物情况的反映,那么我们即可以通过音乐观察风教。反过来则是既然人心之动,能让音起,则音乐自可反过来影响到人心,通过禁绝淫靡的音乐,演奏雅正的音乐起到禁止邪淫以正人心的效果。这与佛教阐明的万法因缘而生的教法大相径庭。
然而最终琴学与禅学能够走到一起,必然有其共通之处。琴人有“攻琴如参禅”的说法,僧人亦有“以琴说法”之语。虽是异道,却可同归。
何以同归呢?竹禅法师在《枯木禅琴谱》的序中说:“大道无相,闻声而入。衣钵流传,因人说法。”禅宗之教,可谓明心见性之说,虽有音声色相不能见如来之说,然方便开示,亦无所不可。
《溪山琴况》说琴的“雅”是“修其清静贞正,而籍琴以明心见性,遇不遇,听之也,而在我足以自况。斯真大雅之归也。”明确提出了以琴“明心见性”的观点。尽管这里的“明心见性”未必完全等同于佛法中云“明心见性”,但却也已经“近乎道”了。《溪山琴况》是古琴中极重要的琴论经典,后来琴谱多有转刻,足见其影响极大,则其看法,亦举足轻重了。
至是琴学与禅学至少在方法和目的上有了重合和交叉。尽管琴人未必有“究竟涅槃”的终极追求,但二者在发明自性、导人向善的命题上,确有相通之处。抚琴何以发明自性呢?
传统古琴实无多少演奏功用,或者在一室之中,独自抚琴,或者携琴游于山川,或者三五知音相叙,总归是无需以演奏家身份出现的,抚琴之时所面对的亦只有内心。
也正因如此,古琴在记谱和演奏时,为抚琴人留下了大量自由发挥的空间,云闲上人云:“盖节奏拍板可以传授,取音用意各随人心。”在这个时候,弹琴所取的轻重缓急静躁万殊则鲜明地体现出了各人情志不同,心性各异了。
古琴自古有“禁止淫邪以正人心”的说法,一方面是圣人制器,以观风教的伦理教育,另一方面则是以中正平和的音乐调和内心,后世文人常择优美的环境以助琴兴。
明代的《风宣玄品》中说:“尝谓琴者禁也,禁邪归正,以和人心。是故圣人之制,将以制身,育其情性,和其天倪,抑乎淫荡,去乎奢侈,以抱吾道。此琴之所以为乐也。凡鼓琴,必择净室高堂,或升层楼之上,或于林石之间,或登山巅,或游水湄。值二气高明之时,清风明月之夜,焚香净坐,心不外驰,气血和平,方可与神合灵,与道合妙。”可以说是对于琴修身理性的精妙注解。
这种基于儒家伦理的修身理性的方法,虽然与佛法的宗教修持在目的手段上有所不同,但终究是有所联系的,更何况其中的部分内容,还是受到佛教影响而产生的。因此,修身理性必然与“诸恶莫作,众善奉行”的价值取向是一致的。故云闲上人说:“我教中之蒲团禅板,何非修身养性之道?证之琴德,奚有二哉。”
士大夫也认可这样的联系,《三教同声》琴谱序中说张宾桐将《普庵咒》谱进琴曲,称作《释谈章》。
他问郑邦福:“佛氏以音声色相为邪道,则《谈章》之谱得无背于本旨乎?”
郑邦福则回答他:“不然,琴之设,无非禁人之不正以归正,咒为佛秘密语,虽不可以文字解,而其为教亦欲摄群魔以归之正,此其意旨原不谬于圣人,人患不达先王作乐之本耳,达其本则触处泠然,无往非正性之具,即佛氏之风水鸟树皆能说法、梵音潮音皆属妙音,于琴理又何碍也。”
琴道与佛学在这个命题上达成了一致,故竹禅法师在《枯木禅琴谱》序中题下了“以琴说法”四字。
无言之意
古琴与禅学的审美契同
相较艰深的宗教义理,琴学在审美上与禅相契合处,似乎要更为明显。谈禅说理者,无论如何绕不开世尊拈花、迦叶一笑的公案,在艺术上,这种“无言之意”“言外之意”显得格外的具有魅力。
刘长卿有诗云“溪花与禅意,相对亦忘言”,禅常与无言忘言相伴而生,不可说亦说不破。禅诗、禅画之属,未必直接谈禅说理,但言外意境深远,即已入禅境。
而古琴作为一种大致上节奏宽缓、音声低沉的乐器,其对于“音外之意”的表达追求,是极为推崇的。这种音外之意,常常被称为“韵味”“意韵”之类的词汇。
沈括在《梦溪补笔谈》中称颂义海的琴艺说:“海之艺不在于声,其意韵萧然,得于声外,此众人所不及也。”对这种“声外意韵”的欣赏,贯穿着一代又一代琴人的琴学生涯,已无需我再赘述。唐人的几首弹琴诗听琴诗似乎已然说尽,特录于下:
鸟栖鱼不动,月照夜江深。
身外都无事,舟中只有琴。
七弦为益友,两耳是知音。
心静即声淡,其间无古今。
——白居易《船夜援琴》
独坐幽篁里,
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
明月来相照。
——王维《竹里馆》
由于古琴种种求之于内而非宣之于外的艺术特点,弹琴与听琴,几乎成为一种“以心印心”的艺术活动。师襄不言,而孔子知曲中有文王;伯牙不言,而钟期知其意在高山流水。历史上著名的知音故事,都有这种以琴乐而非语言文字使人有所感的传统。这在音乐世界里不乏其数,但古琴由于其专注自性,不事表达的特点,更由于其深厚的文化内涵和操持人群的独特性而格外地引人哲思。
陶渊明“性不解音,而畜素琴一张,弦徽不具,每朋酒之会,则抚而和之,曰:‘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晋书·列传第六十四》)
不同的人读到这些文字,心中体悟到的东西则迥乎不同,听琴亦是如此,不同人听琴所能感知的意味亦不相同。正因古琴无意过分渲染音乐引导听者,这种体味更出乎于听者之心,如能与弹者会心,则至为可贵。
每一个弹琴的人学到《梅花三弄》时,都会听到这样一个故事:
王子猷出都,尚在渚下,旧闻桓子野善吹笛,而不相识。遇桓于岸上过,王在船中,客有识之者,云:“是桓子野。”王便令人与相闻,云:“闻君善吹笛,试为我一奏。”桓时已贵显,素闻王名,即便回下车,踞胡床为作三调。弄毕,便上车去,客主不交一言。
——《世说新语·任诞》
若无最后一句,这也就是一个贵胄子弟以音乐相交的平凡故事,惟“不交一言”这个举动,给予了这个故事无尽的意味。这种有无之间生发出的无尽意味,虽非禅学之义理,却贴近禅学之美感,其中真意,欲辨亦已忘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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