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伏蒙这个村庄里,我分到的土地是和别人一样多,春种秋收的时间都是一样,养猪和养鸡的数量也是一样,我和牛早出晚归的时间,也和别人不差一时半刻,到头来却只有我没把日子过好。那些日子过好的人,早就搬进了钢筋水泥的房子,一家人白日里坐在沙发上说话,音浪从玻璃窗里一阵一阵涌了出来,夜晚里搂着老婆睡在软床上,那些私密的声音都响得分外放肆。而我只能在土胚支撑的一顶瓦屋下,冒着柴火弥漫的浓烟煮饭、烧炕,听着风雨霜雪的声音熄灯、上炕,看一看躺在身旁疲惫瘦削的老男人,正小心翼翼拉出鼾声,倒下头去,却怎么也睡不着,只好盯着黑乎乎的瓦顶发呆。
院子里枣树上的月亮,照进了我日渐衰老的思绪,朦朦胧胧。
当年我也是攒足了很高的心气,欢喜地走进这顶瓦屋下的生活:跟着那个勤劳的男人,每天都扛着农具,跨过许多个硷堰,奔走在每一条田埂上。两个人相跟着,就像是一头四条腿的驴,被蒙了眼套在磨盘上,日复一日地转着,常常被扔在正午烈焰燃烧的阳光下,或者被遗忘在清亮如水的月亮里,有时候也驴叫一样骂上一句:“狗日的光景”,又低下头干活。一茬一茬的庄稼,不管多少,都会被我们小心地收割回来,而我们一天一天的生命时间,也被这些庄稼一把把收割而去。
猫站在屋瓦上叫春,一声比一声激烈,女人在瓦下边怀孕结籽。一个一个儿女,除了带给父母的血脉延伸的希望之外,还要向父母展示出如何从弱不禁风幼幼可可的模样,怎样变得坚强和美丽的成长过程。每一张嗷嗷待哺的小口,都在抽吸父母的心血,守着儿女们慢慢长大时,父母必然也渐渐衰老。当父母把所有的贫穷和衰老全部展示给孩子的时候,儿女们早就各奔东西了,最后能飞回瓦屋再来陪你慢慢变老的,已经是世上最奢侈的事情了,只当是前世所欠的孽债,今生就快还完了。否则,听一听月光在瓦面上清凉的叹息。
一个人的前世,会像浓稠的风中,浮沉着的一颗颗尘土粒儿,随遇而安地飘荡久了,终于被某个匠人看中,加水和成一堆硬泥,切割薄泥片,裹住套在转盘的模具上,旋转着不断把泥拍打成筒状,裁好高低,再脱坯、划线、晒干,用手一拍干泥筒,立刻变成了四个瓦片,然后装窑烧制,人的前世就在火焰中改变结束。转来今生时,一声啼哭声中,父亲在大门外墙根下点燃稻草,扣上一片瓦,宣示这一户有新的生命到来;而人在离去今生时,在儿女的簇拥下,须乘坐着四片瓦的棺椁缓缓前行,墓室里必要放一片写上“寿”字的青瓦,作为人这一辈子的结尾。
我相信人生来如瓦,却多有不同,有的音像钟磬般清亮,洗耳悦心,有的声如丝弦般喑哑,神灰意黯。一页瓦片仰躺时,像一个人四脚朝天的睡姿,既有大开胸怀的开放,又不缺狡兔蹬鹰的防守;一页瓦片扣爬时,像一个人弓身弯腰的劳作,既有埋头苦干的勤奋,又不缺持之以恒的毅力。看那一排排青瓦牵连,覆盖了屋顶,像层层堆积的稠密岁月,才能构筑出一个家的坚固;看那一页页瓦片拼接,遮风又挡雨,像无数亲人的有力臂膀,才能保存住一份家的温暖。如若房倒屋塌,必定是家破人亡,遍地瓦砾间,藏不住一个思乡的游子。
我在一顶屋瓦下,黑乎乎地睡着,窗外的月光又来捣乱,分不清自己是睡着还是醒着,所有的思绪也不知是梦还是现实,只觉着那头顶的屋瓦,已深陷在我的思绪里,融化进我的血液里了,所有有关瓦的现实和梦境,对我都是一样重要,我守着瓦屋几十年,屋瓦也守了我几十年,谁也不想让对方先离开,如果有一个先走了,另一个都会静静地等着,就像屋瓦上的那轮明月,等谁等了千年万年。
按照冥冥之中的安排,我已经伏蒙的巷道里走过大半辈子,也差不多看清了后续的日子,将给我怎样的交代;我不必再用连日的辛劳换取一茬一茬庄稼,然后再用这一茬一茬庄稼,换我剩下不多的时间;也不用羡慕别人住着钢筋水泥房子,和房子里的软床和沙发;也不用操心布满荆棘的田地,是否适合去迎接一个穿裙子的女人,即使划破了肌肤,趁着年轻也会很快恢复。我就守着这一顶屋瓦,安度完自己的一生,还冒着柴火弥漫的浓烟煮饭烧炕,还听着风雨霜雪的声音熄灯睡觉,让来得及回家的儿女,呼唤我的时候,能听到一个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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