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刮来一阵风,不经意卷起一只气球,向天空飞去。
城市越来越小,天际越来越远,如果这样升上去,或许会看见看不见的大海。
每一天都有一阵风吹过,每一天都有很多气球被吹起,向天空飞去。
可不是每个人都能看见越来越小的城市,越来越远的天际,因为,大海离这里很远,远得永远也找不见。
※※※
城市里没有大海,只有沙滩。不知谁的提议,有一天街上来了很多车,装得满满的沙子,一车车卸下,渐渐就有了一座沙滩——这是没有海的沙滩。
沙滩边的小巷里有一座蓝色的房子,那是瓦瓦和她爷爷的家。
瓦瓦早上起来,就“一二一”地大步走,街口有座公用井,用辘轳卷绳子。绳子是新的,旧的已经在三天前断掉了,爷爷去换的,他是这条街上唯一的鞋匠和裁缝,人们觉得绳子和他总要有些关系。
瓦瓦看爷爷换绳子的时候,觉得很好玩,她左看看,右看看,看个不停。
绳子先被解下来,然后盘成一团,湿漉漉的,摸上去又软,又腻。
新的绳子干干的,是最好的材料,瓦瓦看着它被爷爷一点点编好,又试了好多回。
爷爷麻利地换好绳子,打了一桶水,给瓦瓦,也给旁边的街坊。
大家都说好。
瓦瓦很自豪,每天来井边打水,都要“一二一”地迈大步。有更小的孩子跟着走,嘴里喊:将军,将军……
那是过年后的一天,有很多很多穿着蓝军装的士兵走过,他们排成排,拿着枪。将军骑马,最威风,还扔下了糖果。孩子们就学会了喊:将军,将军。
瓦瓦没有抢糖果,也没有喊将军,她觉得自己长大了,不是小孩子,因为所有的大人都不喊,他们只是默默看着蓝色士兵走过。
孩子们跟着瓦瓦,瓦瓦却只是迈着“一二一”的步伐,走到井边。
前一个人已经打好了水,扛着黑色条纹的陶罐离开了,瓦瓦打招呼,然后低头转辘轳。她要打一小桶水,可以装满家里的三个瓶子,最大的爷爷带着,做活儿的时候喝,最小的是瓦瓦自己的,还有一个放在屋外,给过路的人喝。
水很清澈,爷爷说是甜的。
瓦瓦很用心地打水,她喜欢爷爷喝水的样子。
她会去给爷爷帮忙,有修鞋的,她就帮着找钉子;有做衣服的,她就帮着递尺子、剪刀。有人会夸她,她的脸就红红的,躲在爷爷身后,不说一句话。
爷爷就喊:瓦瓦,瓦瓦。
瓦瓦不出来。
爷爷就摸她的头。
瓦瓦听说旁边街上有了沙滩。
她没看过海,也不知道真正的沙滩是什么样儿。
一天早上,她带着自己的蓝色小童和蓝色小铲去看,在打水的路上,她多绕了一条街。
沙滩原来就是一地的沙子。太阳晒下来,热乎乎,沙粒到处滚,粘到汗湿的皮肤上,就扫不掉。
瓦瓦看看,又看看,对自己说:不喜欢。
她又去打水。
打好了可以装满三个瓶子的水,她一路像鸟儿一样。
爷爷没有起床,他病了。
窗外天黑黑的,来看望的人刚走,屋子里很静,一只大鸟在屋外“哑哑”地叫。
瓦瓦给爷爷喝水。
爷爷烧了起来。她慌慌地跑出去,人们都很着急,可谁也没办法。这条街没有医生,只有一个每月来一次的出家人,他会念咒,喷火,捉妖怪,胖胖大大的,很爱笑。人们并不很喜欢他,但也免不了找他办事。可今天他也不在。有人说去请他来,可另一个人说,他来了也没用。
人们拿来自己曾经用过的偏方,瓦瓦用了一些,似乎好用,似乎没用。
瓦瓦对自己说,我去找医生。
她知道出了北门,一直走就能找到医生,她听来做衣服的人说过,那里有一个很厉害的人,住在海边的沙滩上,是真正的沙滩。旁边街上的沙子就是从那里运来的,只要走一炷香的时间,就能看见。
天色很黑,没有月亮,但也没有风,她可以沿着大路走,大路上有白色的石子,微弱的星光下,也可以看得到。
有人帮她照看爷爷,她可以悄悄地去,明早就能请来医生。
大路比她想得还要平,但她迷路了,白色的石子不知被谁拣走了,她走到黑暗里,却发现没有路。
路的尽头是一个空屋子,出来一个高高的人,那是专抓小孩的疯子,她吓坏了。
黑暗中,她没有听见背后的叫喊在说什么,只是拼命往前钻,一会儿功夫就听不见那个人的声音了。
瓦瓦坐在地上,大口喘气,心跳得比星星高,她平躺在地上,一点点等着力气回来。
星星眨眼,渐渐,她看见了旁边的树枝,看到了山丘,看到了远处的高屋顶,那里还有一点光。
她站起来大步走,一边走,一边给自己喊号子:一二一,一二一,瓦瓦向前走。
走了不知多久,瓦瓦的鞋子都掉进泥里,好不容易才来到这座屋子旁边。
屋外坐着一个士兵,他在抽烟,烟头的光是红色的。
瓦瓦想,这点光太小了,刚才看到的不是它。可四周没有别的光,只有这点红色和哪个士兵。
士兵很惊讶,他没有穿制服,只有一身白色的衬衫和睡裤。
他以为是个调皮的孩子。四周总有这样玩过头,忘记时间,只好坐在地上大哭的孩子。他见得多了。
瓦瓦不得不走上去,因为她不知道路。
“你好,我想去海边,您知道路吗?士兵先生。”
“我想,你应该回家,海边有抓小孩的妖怪哦。”
“妖怪抓不住我,”瓦瓦想起刚才的高个子,“我要去海边找医生。”
士兵这才严肃起来,说:“你是谁?小丫头,你要找谁?”
“医生!”瓦瓦把声音放大些。
“哦?海边也会有医生?”士兵站起来说:“你最好还是待在这儿,我去看看有没有人可以把你送回家。找医生可不是小孩子的工作。”
“不行!不行的。”瓦瓦大声说,跟着又咳了起来,她刚才就渴了。
士兵摇摇头,说:“跟我来吧,在这儿等,要不你就试试看,比妖怪可怕的,这世上可多得是。”
瓦瓦站在那里没动,又咳了咳,说:“可以借您点水吗?”
士兵站在门槛后说:“最后一滴水都用掉了,想喝只能去井里打。”
“这个我会,”瓦瓦已经看见那口井,跑过去解绳子。
士兵还是跟过去,说:“我的桶子一定会掉进去。”
瓦瓦说:“您一定猜错了。请放心,我已经打了几百桶水,没人说我不会。”
士兵站在井边,看瓦瓦娴熟地打着水。
过了一会儿,他说:“是家里人请医生?”
瓦瓦喝完水要离开,她对士兵说:“谢谢您的水,我要走了。”
“海边真没有医生,”士兵竟然笑了,他说,“等在这里,可能会有医生。”
瓦瓦看着士兵走到那些树旁边,这才发现那些树是一些木杆,上面挂着话筒和线。士兵对着话筒说,静静的夜里,很清楚,却不知道到底说些什么。
瓦瓦想看看星星,知道是什么时间,爷爷教过她。
士兵走回来,说:“运气,明早有人路过你那里,今晚就等在这儿,明天跟他们的车回家。”
瓦瓦相信了他,就像她相信爷爷一样,因为他们都在喝水时,让水珠落在胡须上。只是爷爷是白色长长的,士兵是黑色八字又短短的。
他没有说谎,瓦瓦跟着车队回到家,屋子里的人都没有发现瓦瓦是刚回来。
爷爷好了,和瓦瓦一起去找那个士兵,屋子还在,可已经住满了一个连的士兵,穿着蓝色军装,却没有一个人穿着白衬衫。他们都忙忙碌碌,直到终于有一个人愿意回答他们:“我们都是刚到的。原来的?原来的当然走了。去哪儿?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卡布,北边的沙漠,那里缺人。”说完,他就匆匆走了。第二天,这里又换了一拨人,仍然忙忙碌碌,却没有人再愿意停下来回答他们的问题。
瓦瓦每天还是“一二一”地迈大步,后面是一群小孩子。
沙滩没有了,城市里的人也少了,还好爷爷始终都在。
蓝色的士兵来来回回,有人说他们曾经坐着船,到过真正的沙滩——有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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