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发呆,换一种委婉的说法,他若有所思。
其实,这次真错怪他了,他平日里发呆,面无表情的脸上射出两个无神的瞳孔发出的暗淡的光,这两束光能为他在桌子上,墙上,课本上……一切载体上圈出两块“领土”------也有可能是一块,这缘自人的眼球是广角的。他把思维就卸在这“领土”上,仿佛自己也与世隔绝了。要是没有外界的扰动,那一动不动的几个小时,他可以什么都不想,也可以什么都想,这意味着他是主角,只不过他表演的一切都是不真实存在的。但他不在乎,他能体会到乐趣就足够了。没人质疑他这样做,但他心里仍为自己准备了这样一份辩解之辞:我欣赏明代文学家沈复,我的发呆和他“童稚时张目对日”有异曲同工之妙……事实上,大家各忙各的,没人侵犯他发呆的权利。要是突然有只鸟撞在玻璃上,或者突如其来的鸣笛声打断了他,他也不会很介意,发呆总是要有头的嘛。
然而这次,他有反常态。他一马平川的额头上陡然耸起的山脉显然不是为了阻挡来自西坡利亚的寒潮,眼角变得弯曲,眼神变得迷离,脸颊也时不时微微颤动,看起来像是他时不时咬紧牙关导致的。突然,他紧闭的嘴唇松开了,出了口气,不大,但是很急促,上排牙露了出来。脸上略显松弛,眼睛是变化最大的------写尽了迷茫、无助,红色的血丝被泪花荡涤着。尽管近处一群鸟一哄而散,却丝毫没对他产生任何影响。
他在想有关“他”(步入大学才结识的某某,为了便于区分,不带来歧义,后者会在后文中加“”)的事情。那是他不经意间发现的,以前他发呆,从不会受自身思维的干扰,他魔幻的双鱼座buff会带他去任何地方,就连黑洞、四维空间这种极端的情境他都在思维里遨游过,他的思维可以为他搭建任何情境,当然这种强大的思维搭建来自感性而不是理性,他搭建的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没有具象。不过,这就够了,在他的想象帝国中,他可以躲避喧嚣,躲避尘世,他合理的运用了自己的孤独,使自己感到舒服。而渐渐地他发现“他”------前文提到的那个“他”,总是不和时宜地闯入他的思维,这一点也不好玩,“他”的闯入使他的思维殿堂变得喧嚣,变得吵闹,使他无法享受自己的安静时光,他有些窝火,但他试图去撇清有关“他”的影像,尽可能的减少干扰。事实上,他做不到,他刻意地不想“他”,“他”就越明目张胆地去展现“他”自己,在他的清静宫殿歌舞升平。
他突然意识到一件可怕的事情,“他”的影子越来越多的出现在自己的生活里,他和“他”的交集越来越多,所以“他”能进入他的思维是迟早的事。他紧接着又开始了紧张的回忆。
他刚步入大学校园,北方的盛夏,除了灼热和暴晒外他没有别的深刻记忆,倒是他的发呆功力开始大涨,看起来发呆貌似有避暑的功能。那时,他和“他”也就是很普通的关系,“他”也很少能引起他的关注。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清秀大方,博学多识,才思敏捷,能歌善舞,甚至预测未来……种种天赋开始显现,像潜藏在大洋里的冰山一角,想要被远洋的巨轮看到,不知是出于善意的提醒,还是出去嘲讽般的炫耀。他的内心带有孤独的特质,但他似乎并不渴望用灯红酒绿的俗气的热闹驱散孤独,对于他来说,发呆式地享用孤独就很好了,所以他对于展露头角的“他”并没有倾注多少眼光,只是在没有能正常发呆的场合,他才看“他”一眼。但也许就是这日复一日不经意的一眼又一眼,他心里某个部位萌芽了,当然他自己也没有注意到。只是回忆到深秋的某一堂课的情景他才意识到这一点。那天课上,他困呆了,看着老师在讲台上不像是讲课,而像是一头野兽在向自己嘶吼,黑板上横七竖八的公式,像一丛丛猛长的野草,血盆大口的野兽拨开野草向自己走来……就在这时,他不经意看了“他”一眼,猛然清醒了许多,教室里很祥和,老师耐心地讲解着重点公式,并没有毒草和野兽。他又多看了“他”几眼,然后他眼睛再也没离开“他”,他看着“他”,嘴角频频上扬,眼睛里也放出了柔和的光。噗嗤,他会心一笑,发出了声响。“哈哈哈”、“这位同学在干什么”,同学的爆笑和老师的提醒同时发出,他迅速把眼睛离开了“他”,身体坐正,开始用笔比比划划,装出抄笔记的样子。他双脸发烫,头低着,还好老师没有多计较。回忆到了这里,他又发现,从夏到秋,从秋到现在的初冬,所有的繁华盛夏、叶茂枝繁、秋高气爽、叶落归根……这类字眼从未给过他什么感触,季节的变化,晴天雨天也没给他什么感觉,他所经历的一切:盛夏大气磅礴的生命力,夏雨打在荷叶上的韵律,夏末秋凉的那丝温热,深秋那抹琉璃云和天边掠过的大雁,以及初冬银杏树的落英缤纷……都是发呆和“他”给的,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后者给的越来越多。他之所以不喜欢现实的变换而在其他地方感受,是因为他想屏弃那些不好的东西,只享受那些好的,比如在他的思维里,盛夏里没有酷暑,秋凉里没有凄凄惨惨戚戚……不过后来他做梦也没想到,发呆带给他的这种感受,“他”全都能做到,而且更好。他只敢这么片段式的回忆,他不敢回忆细节。
他打算放弃回忆了,他有些接受不了。他起身往回走,他的样子表明他没有想好怎么办,突然,他停住了,他眼神又一次放光了,不过里面是惊恐和忧虑。他突然想到------她就快来了!
是啊,到了大学之后他和她还没见过面,他竟差点把她给忘了,这时他的眼眸里又多了份羞愧。她陪了他好多年了,高中时候最频繁,在他最拼命的那段日子里,他几乎天天都能遇见她。她给他的感觉是很特殊的,她曾经给他带来自信和荣耀,但也常常带给他恐慌、迷茫和痛苦,但他从来不曾试图与她决断,相反,当她给他带来的是不好的感受时,他都把原因推给自己,认真反思。因为他觉得,她在他的人生中,至少是前二十年,占有很大的分量。而大学之后,他很久都没遇见她,当他意识到还有个她时,他相信她一定会来,这在他看来甚至都不是预言,而是未来的事实。
“他”的闯入还令他不适应,没想到她也要来了。仅仅从他的直观感受,“他”和她是水火不容的,因为前者带给他的是无尽的消遣和惬意,给他许多感受来填补内心的孤独,而后者,如前所说,带给他的是迷茫、痛苦和自信、荣耀的矛盾体,至于究竟获得怎样的感受,很大程度不仅取决于她,还取决于他自己。他当然知道不能让“他”和她同时存在于自己的生活,令他最痛苦的事情是,当他试图摆脱“他”,回归自己以前的生活时,他感到了深深的无力与空虚。
若不是亲自经历,他自己也难以置信。当他试图一天都不看“他”一眼时,他会呼吸困难,六神无主,甚至他连最简单的发呆都不会了,他彻底慌了。渐渐地,他发现“他”的形象是根深蒂固,无法摆脱的。而于此同时,他开始对她颇有微词,他忘了她给他曾经带来的自信与荣耀,他开始抱怨她的无情、给他痛苦的那一面。也许是他的潜意识让他这样想的,他必须在“他”和她之间选一个。但,一切都阻挡不了她的到来,即使他已经迫不及待和她挑明自己的态度------他想摆脱“她”。
冰冷的决定做出来的时候,他松了很大一口气,从此和“他”夜夜笙歌,晨昏颠倒。他原打算只是掩耳盗铃,但后来他发现自己也许真的摆脱了她,他以为他赢了。
而当她真正到来的时候,那一霎那间的气场,就他使内心的蒙尘突然被荡涤干净了,很明显,她的到来是想给他带来力量的,他看的清清楚楚,毋庸置疑。而由于他自己的背叛,他将她带来的力量亲手变成了痛苦,也许他内心深处觉得“痛苦”这个词都太肤浅,该换成“罪恶”。他哭红了眼,转念在看“他”,“他”不能给他一丝安慰,他终于知道,“他”才是恶魔,自己一旦接受就无法摆脱的恶魔,一个只会给他声色感受的恶魔,甚至把他发呆------摆弄和享受自己孤独的权利都给生吞了,“他”利用了他的孤独,他只能被牵着鼻子走,被动的一无是处,还竟然差点把她视为仇人。他欲哭无泪,满心愤懑,冲动让他无法冷静,他把“他”找来,带到了以前发呆常在的湖边,“他”一声不吭,风流依旧,对他的感受视而不见,这种平静被他看作是不可饶恕的嘲讽,他脑海里又浮现了她,他觉得他对不起她,他又一次血气上涌,一手抓住“他”推向湖底。这一刻,他的大脑比真空还空。
“啊!”,剧烈地眩晕让他惊醒,额头挂着汗珠,他意识到他做噩梦了。他长呼了一口气,扭头看了一眼躺在身边的“他”------他形影不离的手机,凌晨两点,他瞥见一条未读消息,他打开一看,不自觉颤了一下,她------高中时又爱又恨的考试,果然快来了:“下周三五六节考理力,地点待定。”那晚,他失眠了,也许他真正该摆脱的,只是自己幼稚的自控力。
梦,亦假亦真,亦师亦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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