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一)

作者: 佑荑 | 来源:发表于2017-07-06 08:50 被阅读0次

    祖母葬礼毕的那个夜晚,母亲枯坐着,叫我陪她,早已过了掌灯时候。谁也都不说话。扑火的飞蛾们在窗纱上,窸窸窣窣的动静,还有蚊子嗯嗯嗯的呻吟,我都听得一清二楚。我想:好了,你们都还不如大哭一场,何必假装得这么隐忍这么庄严!

    实际是我很有些忍不住了,只想躺进被窝里,任泪水滂沱肆流。祖母,在母亲面前我甚至不能想她,免得自己流露出那种“与自己境遇不匹配”的悲伤!而我也没有勇气说一声:我想去休息了。母亲的横暴侵蚀着我,已经切入肌肤,直透骨骼和筋脉,让它们痛得绞心。我的悲伤真有一天会枯干,骨骼和筋脉真有一天会失去血气,哪怕一分一毫也不留下。或者只有一个瞬间,它们都直接凄惨的断裂,像一座崩坍的雪山!

    来吧来吧,这些迟早的事情,我不堪你们的折磨,但还要奋力一搏,哪怕死无葬身之地。这种坚强其实在我都只有刹那间的事情,我怎样无用懦弱,我也清楚。我十四岁的光阴里,已经懂得,天地间是没有可寄希望的久长的事情。我也不会再像幼年跪在她的脚前,乞求一点爱,想想都是一件羞耻的事情。爱,尽管你珍贵,但并不垂怜于我,我也不会再稀罕你了,这样至少我还有尊严,还可以活下去。穷人用尊严来蔽体,就像穿上了一件华贵的衣服,把他的悲伤和叹息深深深深地遮掩下去,像日本人那样,不留得一滴自然的冲动。也就像我们贫瘠的精神要用华贵的身体来遮蔽一样。可是我们都假装不知道,这些遮蔽也会一天一天衰残下去!

    衰残的,随着时间啊!有什么在隐秘处喟然长叹。是明亮的灯火,洁净的窗帘,清冷的月光,闲处又孤独的人。我有些时候也对它们有着“与自己境遇不匹配”的羡慕。一根枯枝在我眼前断落,发出一声喀嚓的脆音。很美丽的声音,无论是在什么季节,什么境遇,听起来都很美丽。为什么,为什么,总要一声又一声地提醒和嘲讽:我很穷,是农人的女孩儿;我很穷,保持愚昧是我的本分。

    我珍爱的那本诗集,前一晚不小心掉在了她脚前,它便挨了愤恨的一脚。它低低地飞起来,像一只受伤的白鸽子,在空中骨头已散架,落地时只有一堆羽毛的碎片。啊,我那一晚也是在陪着母亲,却在心里默念那些没有记牢的句子。我忽略了,她的愤怒的语气,我只记得,桌上的灯拉出怎样黑魆魆的影子在墙壁上,散页的纸张躺在角落里,凋谢,凋谢。

    我们家的墙壁,起了皱皮,然而邻家贪馋的人还要说:又酥又脆。是呵,那个人把什么都敢吞进肚里去,带着赏心悦目的笑,让食物们心惊胆寒!我们的墙壁也瑟瑟发抖了。照着母亲的脾气,一定会狠狠啐他一口。我的母亲,曾经让到乡下来赏玩我们贫穷的亲戚们铩羽而归。我很了解这些带着屈辱的心理:为彼此的尊严受辱而乐。她和他们都是一样,鉴赏着自以为的“恶人受报”。祖母走了,再没有一颗宽容的心容纳他们了。我深知自己躲进书里,和父亲躲进酒里,也是差不多一样的心理。啊,我这样也实在卑鄙!

    我们的叹气归于虚无中,无人听见,无人安慰。不过还是好过无病呻吟之辈,因为他们去玩赏孤独,无论是别人,还有他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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