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

一.

我睁开眼睛时一袭白衣带着悲悯缓缓走来。

还是闭上眼吧反正最后只有黑暗永远沉沦。

可是脑海里不停喧嚣的记忆太过吵闹，片刻安静都不给我。那一个个背影匆匆，那一双双眼眸冷漠。最后的记忆是倾城的大雨，是由内而外难以抑制的疼痛，是美梦与噩梦相互交织的人生。

哦不对，是狗生。

我从来都不喜欢回忆，并不是因为回忆太伤，而是因为我记不住那么多事。如今我在笼子里，身体与灵魂即将分离，所有的记忆却都汹涌如潮，不停涌来。

光影变幻，我看到了妈妈如水的目光。那时她所有的孩子被一个个抱走，而我瘦小又腼腆，总觉得那些看起来温暖的大手和面孔，带着不可知的未来，莫名的让我恐惧。我躺在妈妈毛绒绒的怀里，舔她悲伤的眼眸，啃她低垂的耳朵，怀念远走的生命，在瑟瑟发抖的夜里互相沉默着安慰。年少不解离殇，更何况没有了和我抢奶的他们，我越来越强壮

强壮到我以为我可以保护想保护的一切。

直到刺耳的鸣笛划破长夜，那时我在这个世界上彻底孤身一人了。

哦不，孤身一狗。

说真的我不想与人类为伍。

主人面带悲伤惶恐走向我躺在血泊中的母亲，然后面带怒容的向汽车司机，也就是凶手，讨要赔偿。那一瞬间我忽然发现原来希望本就是渺茫，如果只知道不停幻想，那么失望和绝望就会接踵而来。

终于我的主人要到了理想中的价格，心满意足地蹲下身体想抱起我的母亲。然后他犹豫了，他看了看我妈妈身上的赤红的血，皱了皱眉，迟疑了一下就站起了身走向屋里。等他再出来时手上带着一副手套。

洁白的手套在我眼中无比肮脏，我不能让它碰到我的母亲。

于是我扑了上去。

后来的事就简单多了，主人狰狞着骂我，我则默默地匍匐在母亲尚且温热的身体旁边。没出息地低垂着头，不想让她看到我的泪。

更不能让人类看到。

漫漫长夜啊，长夜漫漫。

风起雨落的时候，我还是没忍住低声呜咽起来。

雨停后我成了流浪狗，最后我还是没阻止主人的小儿子掩埋母亲的尸体。这个世界太绝情了，可我对这个世界还有深深的眷恋。

一路独自行走，从不停留，我怕停下时会有过往缠着我不放。

又睁开了眼睛，因为我感觉到那一袭白衣缓缓伏下身，一只手轻轻抚摸我的头，另一只手却把一只针管扎进了我的体内，人类是不是都是这么虚伪，明明是要终结我生命的残忍，却还要显得那么温情，以至于我想起了妈妈软软的舌头舔过我脸时温柔的触感。意识缓缓下沉，再下沉，我的眼皮好像越来越重了，真困啊。

但愿睡着后的梦会是一个美梦。

一个美到我不愿醒来的梦。

二.

我在这里还是很开心的喵。

作为这里的老大，那只毛色纯黑有着宝石般眼眸的波斯猫是我的，那只身材苗条叫声妩媚的暹罗猫也是我的，还有那只纯血的萨摩，玲珑的西施，都是我的。还记得刚到这儿的时候，我和那只笨狗一样，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上一代猫王带着小弟朝我走过来，邪魅一笑对我说道，小子，放轻松，我们都是一条路上的喵。

看到那条笨狗的眼睛时，我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那时上一代猫王去了另一个世界，我继承了他的事业，领着小弟跟那条笨狗说，放轻松小子。

连嘴角邪笑的弧度都不差分毫。

可那笨狗低声咆哮，露出獠牙向我示威。我无奈一笑，得，让他嚣张一会。

没多久有一袭白衣带着伪善与同情而来。

搞不懂人类的绝情与虚伪，即便经历再多也无法看透。毕竟我只是一只猫。

针筒刺入我伙伴的体内。

他闭上眼睛之前看了一眼那只仓鼠。

孽缘啊。

他的身下是其他伙伴渐渐失去温度的身体。

旁观者全身颤抖。

行刑者面露悲恸。

那只笨狗居然转过头不忍再看。

我嗤笑一声，却挡不住泪水。

若有来生。

我走到笨狗身边，对他说，我们都是一条路上的喵。他红着眼睛，咬牙切齿说，老子是狗。

我伸出爪子，拍了拍他的额头。

我不知道转身时我的背影是否萧瑟，我只知道我在这里……其实并没有那么开心。

可总不能让我的子民充满绝望。

即便看不到明晚的夜色。

我渐渐变老，无论是暹罗猫还是波斯猫，都勾不起我的兴趣了，或许我该找个接班人？

再后来笨狗也走了，不知为何最后我看到他的眼睛很亮。他想到了什么？难道是那只和他一样傻的金毛？

夜雨声声。

一只小奶猫被送到了我身边，我看着全身湿透不停悲鸣的他，好像又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波斯猫给他喂奶。

我踱步到波斯猫身边，舔了舔她的鼻子，她眼眸含笑。从来没有过家的我看着她和她怀里的小奶猫，沉默无言。

我环视周围的那些笼子。

萨摩在倾听雨声，她从来都是这么多愁善感；二哈正沉沉睡去，一如往常的心大；我的旧情人暹罗猫也注视着我，目光如水让我心神摇曳。

风声雨声乱人心。

哦不，乱猫心。

我回头，恰巧看到吃饱喝足的小奶猫打哈欠的萌萌状态，于是露出自以为帅气的邪笑，对他说，小子，以后咱们就是一条路上的喵了。

他神态天真，奶声奶气问道，哪条路？

我一愣，随后告诉他，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说完我转身。

我不知道我的背影是否潇洒，我只知道时间不早该睡了。

一夜无梦。

只风雨依旧萧萧。

又见白衣。

我走到白衣身前，仰起脸看着他的眼睛。

人类的眼睛。

我想着那些我亲过调戏过的母猫，那些我挠过欺负过的小型犬，那些或清晰或模糊的身影，那些临走前的笑还有泪，洒脱还有恐惧，不舍还有坦然。

我们都是一条路上的喵。

那条路笔直而通达，我们行走其上，结伴流浪，见过太多生离死别，也见过太多人心难测。走到现在，轮回不止。

我的身边从来不缺少悲剧，每一个故事的背后都有直刺心脏的痛楚。可我们不需要痛哭，只求一路相伴。

如今我要去另一个地方找那条笨狗了。

看他还敢不敢再咬我。

波斯猫朝我走来。

她低下头依偎在我的脖颈，轻声低喃：一起走。

是啊，谁让我们是一条路上的喵。

小奶猫就交给暹罗了，我俩先走一步。

心脏的跳动越来越慢。

原来她的拥抱是这么温暖。

来世再陪你浪迹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