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十章四十三页,开始讲萧凉和沈北分手,萧凉送沈北去火车站,雨渐渐大,车渐渐多,行李箱滚轮的声音从城北一直响彻到到城南。老华新教堂门口,沈北站定在华新路与大雁路路口,对身后的萧凉说“就送到这里吧”
大雨如注,一颗一颗在黑色的伞布上,噗噗作响,萧凉脚下的积水没过鞋底,积水里,涟漪冲散另一个涟漪。红灯过后,绿灯闪烁,行人打着各种色的伞,影子和绿色的光在积水里恍惚。车驶过,溅起路面的积水,海浪似的朝他们打过来,海浪似的退下去。萧凉不说话,沈北也也不说话,四目相对,沉默着。
最后,萧凉把伞递给沈北,用手握了握沈北握伞的手,湿的,凉的。转身遁入了身后的雨夜。作者旁白说,那以后,萧凉再没见过沈北。
书很闷。大腿以下,由于久蹲,失去知觉,站起来后,眼睛花,大腿以下,触电似的酥麻。火车还在咆哮着前进,窗外是一片死寂,黑色,偶尔闪过几道光,飞快泯灭。对面的广西人靠着行李箱,发出细微的鼻息声。我踢了踢腿,蹲下来接着读那本叫《2025》的书,书里讲的是一个穿越回1986年的人,有一天发觉自己其实不是穿越,只是掉进一个无限循环的时空,一直活在1986年,一直发生着一个故事。
才读两页,有人踢我的脚。
“不好意思,我问下,这里离开水机那有多远,远的话我就不去了”
我指给她看“过这个车厢再过一个车厢就到了,不远”
她说声谢谢,踉踉跄跄挤进我指的车厢里,我只看清她穿了件红色的大衣,下巴以下都围在一条白色围巾里,大衣帽子遮住了全部的脸。
我接着看书,《2025》开始讲,第十一个1986年,沈北走后,萧凉开始成天去赌场和酒吧,晚上在十一街的红灯区度过......我一直不明白,一本叫《2025》的书,为什么总在讲一个过去的故事。
才读两页,又有鞋踢脚。
“不好意思啊,太挤”
“没事”我把书合上,站起来给她挪地方,那双红色的鞋子上镶着一朵布制的掐花蝴蝶。
“你在这吃了再过去吧,免得洒了”我把书放进包里,示意她坐在我的行李箱上。
她笑笑“谢谢”坐下后,她把帽子和白色围巾拿下来,露出黑色的头发和脸。
“你从那里上车?”她问我
“南宁站,你呢?”
“上海”
“坐了蛮久吧?”
“是啊,十一个钟”
“赶紧吃吧,凉了又得再跑一遍”
她把围巾取下来放进包里,一只手把头发盘到后面,露出肩胛上纹着的蓝色蝴蝶,一只手揭开泡面盒盖后,用叉子在里面捅了捅。
火车慢下来,白光一点点从车头渗进来,车站里的接车师傅一身军绿色大衣,举着红色的旗子挥舞。车里的列车员盯着车外,手里的钥匙有节奏地敲打铁门,火车吱一声,停稳,列车员把门打开,下车的人笑颜逐开,拖着各色的行李箱下车,上车的人一脸倦意,拖着各色行李箱上车,两拨人交汇在一起,让车站里充斥着各种滚轮声。
“你去哪?”我问她
“昆明,你呢?”她抽出一张纸巾擦嘴,修长的手指,只有中指和食指泛黄。
“昆明”
“我坐在前面的车厢,有空来找我,离昆明还有二十多个钟”她把泡面盒扔进垃圾桶,指了指前面的车厢。
“好”
她把脸和脖子重新藏进红色的帽子和白色的围巾里,便开始走向她指的位置,走了几步,火车哧一声启动,猛地抖动,她顺势往右跌,慌乱之中抓住座椅,楞了一会,火车缓缓开动,她一步一跌,遁入喧嚣的人群里。
对面的广西人醒过来,用手揉眼睛,“哥们,到哪了?”
“刚过百色”
“该死,过站了”说着从风衣内袋里掏出香烟,递了根给我“下一站麻烦叫下我”他挪动下位置,头枕着行李箱,没多久又发出熟悉的鼻息声。
广西佬的烟让我想起那个女人的手。我把行李箱放倒,背着挎包走过去。车开动后,车厢里的人开始静下来,坐着的用手托着下巴,额头抵着玻璃窗,长长久久看着一无所有的窗外。火车外壳在冲破空气,铁轮在铁轨上滚动,车厢接口处,一节车厢冲撞另一节车厢,火车在前行,一如既往。
第12车末尾才看到她,她拿报纸垫在车厢地板上,靠着铁皮车厢,脑袋低垂着,跟着火车前行的节奏晃动。我在她就近的吸烟区停下来,往包里翻打火机。
刚要点烟,有双手在我肩膀上拍了拍,“是你,怎么不叫我?”-
“看你的样子,以为你睡着了”我指了指她手里的报纸,从包里翻出烟递给她一支。
“眯会,睡不着。你怎么知道我抽烟?”她把报纸放下,接过烟在包里找火机
“抽烟的人,右手中指和食指和别人的不一样”我把手背伸出来给她看,从手心变出打火机给她点烟。
她看着我笑了笑,把围巾解开,含着烟把脸凑过来“有点意思”
我不知道她说的有点意思是我从袖口变出打火机的小把戏还是我说抽烟的人右手中指和食指不一样。
二
晚九点,两支香烟哧一声点燃,红色的光点上,淡蓝色的烟雾升起,飘荡在冷空气里,鬼魂一样被吸进车厢的夹缝,消失殆尽,又鬼魂似的从嘴里吐出来,慢慢散开。淡蓝色的烟雾中,他发际当中垂下来的一捋发丝轻轻摆动。
“去昆明干吗?”
“转车,去大理,你呢?”
“转车,去丽江”
“旅行?”
“回家”
“住在一座找总有人停停走走的城市?”
“有人来就有人走,好正常”她深吸一口,边说话便往外吐烟雾“你去大理干吗?”
我指了指公文包“工作,你以前在上海做什么的?”
“服装,你前面在看一本什么书啊?”
我把书掏出来“这个么?—《2025》”
“讲什么的?”她接过去翻了几页。
“说一个人,掉进了一个叫1986的三维空间,在那个时空里,时间永远停在1986年,循环往复,不会前进”
“好闷的书”她把书递回给我,戴上帽子看玻璃窗外的世界。
窗外,一片寂寥的黑色,能看到的只有远处房子里亮着零星的灯,飞快流窜过去。她把烟头往铁门上怼了怼,火星子一颗颗往下掉。
“走吧”
我把烟掐了“好!”
返回位置后,我接着看书,第五十页开始,作者开始讲萧凉在酒吧遇见一个穿黑色风衣的女人。
那个女人一直坐在树洞酒吧最深处,每次点的都是一杯蓝色记忆,独自饮酒,晚十一点,独自离开,直到有一天,她忘记了时间。
“听说你也是穿越回这个时空的人?”黑色风衣女人端着酒杯泯了一口。
“是,怎样?”
“来了很久吧?想不想离开?”
“你有办法离开?”
“我可以帮你离开”
“为什么帮我?”
“我要收好处,五万美金!”
她把杯子放下,说:想走的话,平安夜来这家酒吧找我.....
空气开始变冷,我把围巾系上,皮衣拉链尽量往上拉。火车的声音开始变得温柔起来,不像行驶在铁轨上,更像一条长船浮在水面上,水波打过来,长船便随着水波飘荡,我隐隐约约听到列车员在广播里喊,乘客朋友请注意,小店站就要到站了....."全身开始松弛,我找到地方枕着脑袋.....
踩进去一个棉花糖那么柔软的梦里,一个酒吧,五色的灯光转动,叫嚣声,碰杯声,舞女紫色的胸罩里,红色的人民币摇摇欲坠,加柠檬的伏特加淡绿色,威士忌尿色。我对面坐着一个女人,黑色长风衣裹着,只露出一头金色的卷发
“你来了?想好了要走了吗?”
“去哪里”
“去哪里?去另一个时空,你不想离开吗?”她伸出手,牵着我,越过满身酒味的人群,越过满地的啤酒瓶,走出酒吧,走向一条只有灯和树的小路,路灯上缠满蛛网,树笔直的长着,天空中飘着白色报纸和塑料袋,偶尔有车子过来,灯光刺眼......
火车子框得一声停住,我睡醒过来,环顾四周,车厢里少了很多不少人,窗户外面,几个人拖着行李箱走向车站。
“醒了?”有人递给我一张纸巾,我抬头看了看,是那个穿红色风衣的女人,她正捧着《2025》
“找你抽烟,看你睡着了,书掉在地上”他用手指了指了指自己的嘴唇,示意我用纸巾擦嘴。
“都不记得自己坐了多久了”接过纸巾擦嘴,听到她在一边咯咯地笑。
“梦到什么了?”
“你咯”我看着她,似笑非笑地说
她也看着我,笑了笑,掏出一支烟,“抽完这支烟我们去找位置,这一站下去不少人”
我楞了一下,说“好”
三
找了三四个车厢才找到一个双人座,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总是晚上,窗外总是一片黑色,我开始觉得这趟火车无比漫长,可能她也这么觉得,晚十一点后,我们谈了好多过去的事。也可能是海拔越高越冷的原因,她从开始对面的位置坐过来,温度离我越来越近,凌晨一点后,记忆开始变得断断续续,我们讲一阵睡一阵
“我认识的所有男人里面,他对我最好,我的手机,电脑,衣服,都是他给我买的,甚至房租都是他帮我交的,他说他真的很喜欢我,但是我就是对他没感觉,但有时候,又离不开他”
“我们当时在石头镇租了一个长房,房租是500一个月,有个小阳台,她在上面种了一株栀子花,后来花开得整个阳台都是,我在一个公司做技术支持,她做会计的,每晚我都骑车去接她下班,现在想想,那是我最开心的一个夏天,可惜太短了”
火车咆哮着前进,她眼睛一眨一眨,眼神开始发散,温柔,说话也越来越慢,我把右手臂伸出来,示意她枕着,她迟疑了一眼,慢慢把身体靠过来,没多久就睡着,身体柔得像滩水
醒了后,她继续跟我讲他和她前男友的事。
“我们在一起三年,第三年他跟我求婚,上海浦东大饭店,场面弄的很大,我记得我当时哭了。第二天凌晨,我还是跑了,我始终感觉不到自己喜欢他。那天早晨上海大雨”
“你呢?怎么跟她分开的?”她靠在我肩膀上,眼睛只看着窗外,问我。
“工作调动,她要去泰国分公司做事,为期三年,分手那天,我们约定三年后的平安夜在雁城1203号见面,其实大家心知肚明,只不过找个温柔点的分手方法。而且那以后我也没再见过她”
“噢,对了”我从包里拿出一个塑料的戒指“雁城的平安夜风俗,那晚会有好多人聚在湘江路狂欢,大家互相喷雪花,戴这种闪光的戒指,在街上遇到喜欢的人,就把戒指的开关打开,把闪光的戒指送给对方,如果她也中意你,会跟你走,”
她拿着戒指在指头转动,叹息了一声“讲多点来听”
“春去冬来,花死草长,生活还是那样过,没什么区别。只是几年前的一个平安夜我去了一次雁城的1203号,等了好久都没看到她。好正常,三年时间,谁又记得住谁,何况这个世界,哪有那么多一生一世”
她找到塑料戒指的开关,按了一下,戒指上镶嵌的玫瑰花开始闪光。
我看到她浅浅了笑了一声“真好”便捏着戒指递过来,说“帮我戴上试试”我伸手去接,戒指散了一地。
火车驶进一条隧道,玻璃窗更黑,车厢更黑,轰鸣声更刺耳。她半蹲在地上,手里拿着散乱的戒指零件抬头看我,眼睛黑多白少,眼角有浅浅的两道鱼尾纹,柳叶眉,颜色浅,上嘴唇微翘着,打了蜡一样的圆润。可能是因为车厢太寒冷,我把脸凑过去吻了她,黑暗中,她的呼吸急促起来,双手游走到我的脖子,环住。
四
“你会不会感到孤独?”
凌晨四点,她背靠着铁门,铁门上的玻璃窗上接满着细密的水珠,水珠融成一颗,往下滑落,窗外是无边的黑夜,黑夜里的城市,灯光微弱,稍纵即逝。冷风从缝隙里窜进来,嘶嘶地响。
她吸了一口手里的烟“爱而不得才会孤独,爱的人没有,怎么会孤独?”
“那你呢?你会不会孤独?”她问我
.....
火车又到站,停稳,列车员把踏板放下去,下车的人满心欢喜,上车的人一脸倦意。没多久,火车颤了一下,继续开动。她把手递给我“现在是凌晨四点,到昆明还有六个钟头,认识我们的都已经下车了,又有人拿着车票上来,座位又得重新找,邻座又会不一样,我来们玩一个游戏吧,做六个小时夫妻”
“好啊”我牵着她的手,从吸烟区往火车开往的方向走,找到一处双人座坐下来,邻座是几个单身的云南仔,很快和我们攀谈在一起。
我们开始幻想自己是一对新婚夫妻,三年前在上海相识,渐渐相知,渐渐喜欢对方,两年前同居在上海的一个小公寓,阳台上种满了栀子花,一起养了条叫奥克的狗,中间历经吵架,分手,最终还是过来了。一年前我们见双方家长,家里人很开心。于是很快我们结婚,婚后辞掉工作,现在坐车去昆明,转车去香格里拉度蜜月。
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事先从来没商量过,但假装起来的身份却如此贴身,我们有时拥抱着,有时亲吻对方,有时在包里拿出吃食分享给邻座的人,我们眉飞色舞,手舞足蹈地讲着从未发生过的故事情节,邻座的眼神越嫉羡,我们就讲得越带劲。很多瞬息间,我几乎都忘记了这是一场闹剧。
凌晨六点,离昆明越来越近,玻璃窗上结的水珠越来越多,窗外的世界,灰色的雾里面金色的阳光和绿色的树叶子若隐若现,她卧在我身上像只猫。我用围巾把我们围在一起,轻轻抚摸他的头发。
座位对面的一个矮个子一直趴在椅背上,投过来嫉羡的眼光,而后叹息“这么好的人被你找到,你好有福气”
我把下巴口倚在她头发上,凑过去闻了闻,回答他,“是啊”
一条长隧道后,车子慢慢减速,阳光慢慢漏下来,远处车站里的红灯一闪一闪,矮个子最先站起来欢呼“到了”随后伸手去取行李架上的行李,临走前告诉我“你们到昆明的还有两个小时,车上基本没什么人,可以去后面的单人卧铺去看看,估计能捡个漏眯一会”
矮个子下车后,她睡眼惺惺醒过来,放下帽子问我“到哪了”
我轻吻她“一个小站,我们还有两个小时到了”
“听说有单人的卧铺出来了?”她一把把我拉过去,抱着嘴唇啃
“你没睡么?”
“我想感受一下这种感觉”
“什么感觉”
"去不去?"她飞快眨巴下眼睛
凌晨六点十五分,太阳搁在地平线上,我牵着她疾走在这辆车里,脚步越来越快,好像自己是吸血鬼,阳光高照我们便会消失。我们从一节车厢到另一节车厢到另一节车厢,灯光有时明亮有时昏暗,我们有时沉默有时欢喜。我们手牵手逆行在这辆车的方向,激素渐渐冲斥到血液里,开始发烫,物质在穿过时间,火车在开往昆明车站,我们兴高采烈,在走向明知的虚无。
找到一间空的,编码:12车03座。
门很快锁好,窗户很快被报纸糊住,我们的嘴唇像磁石一样迅速粘在一起,舌头用力绞在一起,如果吸绞能让舌头融化,我们都希望舌头能像铁水一样融成液体,通往对方的身体里游淌,如果融化的铁水渗透进毛细血管。身体会火热到沸点,蒸发身上细密的汗珠,如果上窜进神经中枢,世界会为之颠覆,时空会错乱,钢铁城市上会爬行着裸体的男女。
手开始不再是自己的手,一只从后背往上,抚摸香肩,再从香肩往下,抚摸乳房,嘴凑上去,轻轻咬住那一点凸起,一只手往下游走,去触那潮湿,潮湿会泛滥成河,岩浆会浇铸成顽石。窗外又闪过很快会泯灭的灯,火车在山洞又发出呜呜呼呼的嘶鸣,她撤掉所有衣钵,呼吸声从我的鼻息慢慢往下,游走过脖颈,游走过我胸口的刀疤,游走过我生命之初的一剪伤疤,继续往下,一直往下,我在她散乱的头发中看到她的脸,柳眉,眼珠黑多白少,眼角两道鱼尾纹,表情在隧道的灯光里看不清是悲伤还是快乐。我把她拉上来,像火车进入山洞那样进入她。
黑暗中,两声叹息。
五
昆明火车站,阳光高照,行人纷纷,交通警察吹着口哨打手势,拉客的旅馆阿妈挨个问旅人要不要开房,声色犬马,她又把帽子和围巾戴上。
“找到地方落脚没有?我有预订酒店”
“不用了,我男朋友开车过来接我了”她拿着手机,手指在上面划来划去。
“对了,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我问她
她抬头看我,微笑,两道鱼尾纹翘起来“不用了,抱一个算是告别吧”
我抱住她,拍了两下她的后背“走了”
昆明火车站出站口,她往东走,商业街方向,我往西,雅居酒店方向。
住下酒店后我继续读那本叫《2025》的书。
第五十九页。作者开始讲第十一个1986年的平安夜,萧凉从黑色风衣女人手里买到一张离开1986年的火车票。临上车时,萧凉塞给那个女人一个牛皮纸包,“如果有一天你想通了,也离开吧”
黑色风衣女人笑了笑,把牛皮纸包塞回给萧凉,“恐怕我用不到”
作者说,那辆火车是单程,1986-2025,没有回程。
2015年12月28号晚上9点,我在夜市遇见当时坐我对面的广西人,他穿着一身皮衣,在街边搭出租,我上去打招呼“不好意思,把你忘了,让你一路坐到了昆明”
他递给我一支香烟,似有深意的笑道“其实哪里下车又有什么所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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