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二十三岁大学毕业,毕业后东奔西跑找工作、换工作,都是些杂七杂八的活儿,经常变换。
我就这样度过了毕业的第一个十年。
这十年里,我拼尽全力挣钱攒钱,节衣缩食,不该花的地方绝对不花,并且一次同学聚会都没有去过。也很少和朋友联系,或者说我没什么朋友可以联系。这正合我意,把时间和精力花在交朋友、维持友谊上,还不如多做一份兼职,多挣点钱。连朋友都不交,就更别说谈恋爱找女朋友了。这十年里我没碰过任何一个正经姑娘。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每年去嫖一次,并非绝对的禁欲了。况且,我能弄到很多相当不错的资源,自己动手也是常有的事。我可没有时间谈恋爱,也没有心思,更不愿意花不少钱在女人身上到最后人家一句分手就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要挣钱攒钱,用十年的时间,用尽一切方法。我经常熬夜,有时是接了刷好评的单子,有时是接了誊写文章的单子,甚至还会接到给别人写毕业论文的单子。十年里,我严重睡眠不足。眼窝已经陷了进去,脸上布满了五十岁的皱纹,后脑勺那周围的头发,几乎都发白了。我的左边膝盖,早已劳累得受伤,或许是风湿,或许是积液,或许是什么半月板出了问题。但我一年四季都只是不停地给左膝盖贴五块钱一副的药膏,因为我不想去医院花钱。万一要做手术呢?万一要截肢然后安装假肢呢?绝对不行。没有生命危险,或者生命的危险还没有迫在眉睫的时候,我绝不浪费一分钱在身体上。
这十年里,我仿佛成了飘荡的孤魂野鬼,与家里的联系就像是风中摇曳的雨,是否断线全看那天的风力大小。父母和亲戚根本无法理解我为什么突然变成这样。十年时间里,我回过两次家,两次都只待了一天。至于亲戚,我都快忘记他们谁是谁了,也许他们之中有的已经去世。和不交朋友不谈恋爱的原因一样,如果把时间和精力花费在家庭和亲缘上,我赚钱的时间和所赚的钱就会减少。哪怕是一分钱,我也不愿意让它白白地从指缝里溜走。
三十三岁那年,离毕业整十年还差五天,我第三次回到了家。
敲门的时候,我怀疑父母搬了家,亦或是我记错了地址。上一次回家是七年前,过度的劳累早使我神经衰弱,记忆力下降,已经出现了老年痴呆的症状。
母亲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谁啊?来了来了,别敲了!”
我感到喉咙有点干涩,有一瞬间想在母亲开门之前迅速下楼离开,但两腿迈不动。门把手轻轻转动,门打开了。
母亲老了许多,也可能是我太久没有见到她。人们离别的时间长了,见面时总会觉得彼此苍老了不少。
见到我,母亲惊讶得张开嘴,仿佛虽然有话要说但喉咙里卡住了一团棉花,什么都说不出来。大概她觉得我已经死在外面。突然之间见到本以为已经死去的儿子,不管是谁都会惊讶的。
“进……进来吧。”母亲挪开发福的身体,让我进了屋子。在她开始说话之前,我一口气把该说的话全部说完了。
“这张卡里,”我拿出一张银行卡,放在客厅的茶几上。“这里面有六十三万,虽然不多,但以后加上他的养老退休金,应该勉强够用。”他,指我的父亲。“密码我写了纸条贴上了。这么多年来,给你们添了很多麻烦,读书上学什么的。毕业的这十年,还好能够自己养活自己,不至于饿死在外面。我自己来说,能力不够,赚钱也不行,这几十万是我所有的钱了。这是我欠你们的。欠债还钱,现在我已经还钱了,不管多还是少,这个债从此就算解决了。应该这些年,你们已经习惯了我不存在,从此以后,就当没有我这个儿子吧。”
说完后,我转身出门,轻轻把门带上。我觉得母亲可能会哭,但那已经与我无关了。
我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我打车去火车站,买了一张最快出发的火车票。不到半个小时,我已经站在了火车上。我没有买到坐票。只要能让我立刻离开,就算扒火车我也敢。
火车第九次停下来的时候,我下车了。至于车票上的终点站是哪里,我完全不在乎。我只不过是喜欢九这个数字而已。
下火车后,搭公交去了市区。随意挑了一家中意的酒店,很快就躺在了柔软舒服的床上。
现在已经是傍晚。我决定睡个觉,然后起来吃晚饭或者夜宵。我终于断绝了最难割舍的关系,但是既没有感到兴奋也没有觉得沮丧,我只感到困,想睡觉。我很快就睡着了。
醒来时神清气爽,看看手机,快要十二点了。不知这个点还有什么吃的没有。洗了把脸。第一次感觉清水洗脸是多么舒服。冰凉的感觉像一层薄膜贴在脸上,水滴滑到下巴,从胡子掉到前胸的T恤上。我该刮胡子了,但我没有剃须刀。这一次回来,我只带了两张银行卡和几千块现金。一张卡给了父母,另一张卡是我的剩余身家。我是来还钱的,不是回家。
其实我骗了母亲。那六十三万不是我全部的钱,我还有八万多留在了另一张卡里。我总得给自己留一点。
出门的时候,门下面被塞进来了三张卡片。我看了看,宣传的风格都很类似。这一行的生意人应该配一个宣传部,专门设计能活吸引顾客的卡片,逢年过节还要附上贺卡,外加减价打折活动。既然是生意,为什么不做好一点,只知道卖呢?
我把卡片放在床头柜上,因为也许会用得上。但此刻最用得上的,是一顿饱饭。我肚子很饿,非常饿,似乎这十年我从未吃饱过,甚至是十年来什么都没吃。出门后下楼的时候,我努力回忆这十年的“吃”是怎么一回事。可是我只能回忆起肮脏的饭盒、散发恶臭的泡面汤水、冻得结冰的面包、东倒西歪的薄塑料瓶。或许明天我就会彻底忘记这些东西。
问了前台的服务员,她说出去左拐直走七八百米就是“小半夜”。小半夜是一条街,吃夜宵的人都去那儿。道了声谢,我就出去了。
没有什么风,路灯全都发黄地亮着。人也很少,毕竟十二点过了。意外的有点冷,我该多穿点。明天要去买衣服。
提到衣服,我想起刚才的前台服务员。她穿着黑色西装,身材小巧。西装一定是定做的,不然不可能这么合身。我觉得她很漂亮,很希望那三张卡片上有她的联系方式。
到了小半夜街。整条街布满了烧烤摊的红色帐篷,人们穿梭其中。炭烟味和肉香味一阵阵飘过来,我不由得猛咽口水。
我选了一顶人少的帐篷——也就是顾客较少的烧烤摊。我饿极了,恨不得只有我一个人,那样就能更快一饱肚腹。我点了很多东西,直到装满了点餐盘才意识到自己根本吃不完。但我也懒得放回去一些,就把盘子交给了摊贩主。
坐着等待的时候,我想起大学毕业那一年,我们常常去吃烧烤。我们是指我和我的室友们。离别越来越近,而我们又不能像女孩子那样手挽手互相表达不舍,于是我们只好隔三差五出去吃烧烤,喝啤酒。再者说,我们也没那么不舍。不知道他们现在如何了,有没有谁发生不幸。倒不是诅咒谁,我只是觉得没有发生不幸就非常不错了。十年里我换了无数次手机号,因为总是到处奔波。哪里能赚钱我就去哪里,从未考虑过踏踏实实干一份工作。换来换去,就丢了他们的联系方式。记得有一次吃烧烤,大家喝得半醉,我跟他们说:可能以后就没有机会聚在一起了,也可能断了联系,要是你们联系不上我,就当我已经在你们绝对联系不到的世界里吧。当时他们都当我是喝醉了说胡话开玩笑,一个劲儿嘲笑我不胜酒力。但我说的是实话,是真心话。假如他们有谁记得我说过的这个话,就会证明今天的局面正应了我的预言。不过,这些都无所谓了。十年断联,感情消退,我早已不在乎他们谁是谁。我连自己是谁都不在乎。
东西烤熟了。我看着油滋滋的烧烤串儿,咽了一口超大的口水——就像喝了一大口啤酒,然后迅速开吃。我实在太饿,狼吞虎咽,肉都没嚼碎就吞了。风卷残云吃了个大饱,然而还剩下挺多。我有点后悔,之前应该放一些回去的。我让老板给我打包起来带走,顺便拿一瓶冰桶里冻好的啤酒。
我咬开啤酒盖,咕噜咕噜灌了半瓶。刚才吃得太急,忘记喝啤酒了。边吃烧烤边喝啤酒,这才是最舒服的。
结了帐,我悠哉悠哉散着步喝着啤酒,回酒店。真惬意啊。我活在这世界上,不欠谁的债。都说无债一身轻,我感到自己冲刺一下,然后张开双手就能飞起来。从今天开始,我想飞就飞,想走就走,所有的和我有关的一切,都已经一刀两断。我重生了。不,不是重生,这是我的新生。
到了酒店,我好意地问那位漂亮的前台姑娘要不要吃烧烤,她笑着拒绝了。我真希望她就是塞卡片的人。塞卡片的人也是干这一行的吧?
到了房间,放下还温热的烧烤串儿,我一头倒在床上。我睡了差不多六个小时,又刚刚吃烧烤喝啤酒,今晚大概是不可能睡着了。
偏头一看,那三张卡片静静地躺在床头柜上。我伸手摸过来一张,翻过身来仔细瞧了瞧,然后掏出手机,拨了上面的号码。
我说过,二十三岁到三十三岁的这十年里,我没有碰过正经女人,但我每年都去嫖一次。怎么嫖呢?就像现在这样。找一个合适的酒店,自会有人塞卡片进来。一年一次,十年十次。十年还没有满,还有四天才满毕业整十年。但如今的我,想怎么做都可以,哪怕是一天嫖一次都行。
电话那头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当然是女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三十岁左右。
“老板,照顾生意呀!要什么姑娘?钟点还是包夜?”
“价格?”
“价格都一样啦,钟点488,包夜688。学生妹另外100。”
“是学生吗?高中还是大学?”
“老板你可真能开玩笑,当然大学生啦,高中生我们哪里敢打主意,嘻嘻。”
“那就是学生包夜788?”
“对呀,老板你放心好了,我们这儿的学生妹还没烂呢,包您爽!”
“那就这样吧。我把地址发给你。”
不等回答,我就挂了电话,把地址发了过去。
我不信这老鸨的鬼话。不过这并不重要。我读书上学时又乖又蠢,恋爱偷偷地谈过两次,都不敢碰人家姑娘。玩一玩所谓的学生妹,就当是弥补从前的遗憾。
从前的遗憾?不算。从今天开始,我只有以后,没有从前了。所以,不是什么弥补遗憾,而是我本就很想操一操女学生。就这么简单。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有人敲门。我从猫眼看出去,立刻就判断出来我被骗了。门外的女人学生装打扮,但看上去至少二十七八岁,这哪里是什么女大学生?
我开门让她进来。我不想重新打另一张卡片上的号码然后再等上半个小时。再说,二十七八也不算老,而且她也还长得可以,尽管脸上的妆典型到让人一看就知道她是只鸡。
她把包扔在床上,然后坐在床尾,翘起二郎腿,说:老板,先洗澡吧。
我懒得让她试探了,便说:常客了,不用试我,好好做生意吧。
她斜着瞟了我一眼,慢条斯理地说:包夜了吧老板?先去洗澡还是先聊会儿天?
事实上,包夜我是头一次。以前每次嫖,为了省钱我都是叫的钟点。洗澡,干完,付钱,走人。所以严格来说,我并不是包夜的常客。但能够打破她的小心思就足够了。更何况,她能偷的,也就只有我的手机了——价格不到一千五,二手卖出去不超过两百块钱。
“先聊会儿吧。”我说。
聊了一会儿后,我就开始犯困了。无非是“老板哪里人呀?”、“老板多少岁啦?家里几个人啊?”之类的。她也看上去没有什么兴趣,仿佛还不如洗完澡直接上床。
“走吧,去洗澡。”
她什么都没说,站起身来开始脱衣服。我想跟她说我帮她脱,但终究还是没说出来。她脱掉身上所有布料,光溜溜的。她的身材算不错的,偏胖一点点,脱内裤弯下腰的时候肚子上挤出了一小圈肉。我光看着她脱衣服,自己却干站着。她看看我,又看看我前胸,说:老板,不是要洗澡吗?
听她这么说,我突然有点尴尬。而且破天荒地有种羞涩的感觉。
“看你脱衣服看入迷了。我倒是觉得脱衣服是一个很性感的行为。”
说完我也麻利地脱个精光。在我脱裤子的时候,她先进浴室去调热水了。我脱完衣服走进浴室,她正在往身上抹沐浴露。我走过去,挤了满满一手沐浴露,跟她说:我帮你。她好奇地盯着我看了一秒,眼神里终于有一点人气了。在这之前,她的一切动作和眼神里都只透露出职业倦怠。
我慢慢地帮她抹沐浴露,从脖子到脚背,每一个地方都抹了。当我蹲下给她抹脚踝的时候,我感觉到她的身体轻轻颤抖了一下,不由得笑了笑。她看到我笑,便问:老板你笑什么呢?
我抬头看着她,说:原来你的敏感区域在脚踝,摸遍全身才找到。
她撒娇似的瞪了我一眼。
“你不会整晚都打算叫我老板吧?”
“你不会整晚都不打算休息吧?既然是常客,你怎么不知道打听客人名字是我们这一行的忌讳?或者,你是在诓我,不是常客吧老板?”她的口气里带着狡黠。
“诓你?不是的。常客是常客,但不喜欢被别人叫老板。至于忌讳什么的,早就没有必要了。出来嫖的,出来卖的,难道要拿着身份证互通姓名吗?哦对了,我还没问你呢,你叫什么?”
“不看身份证的话,老板你就叫我小丽吧。”
“茉莉花的莉还是美丽的丽?”
“无所谓,反正都一样。”
“那么,不看身份证的话,你就叫我豆子,或者阿豆,别叫我老板了。”
她听了这话,突然就大笑起来。“豆子,阿豆,哈哈哈哈哈哈!”
“有这么好笑吗?”我倒是很好奇笑点在哪里。
“不,不好笑。但我只是想笑而已。那我叫你豆哥吧,怎样,豆哥?”
“可以,就这样。”
我们洗完澡出来,她站在电视柜旁边吹头发。电视没开,黑色镜子般的屏幕里是她裸体的描影。
“之前我打电话的时候,那女的说你是大学生?”
“你说什么?大声点!”吹风机的声音很吵,可她偏偏不停下来先听我说,非要边吹头发边听。
“我说,”我加大了音量。“你是不是大学生?”
“当然不是。眼角皱纹藏都藏不住,快要三十的人了,谈什么大学生?”
那么,我确实被骗了。学生妹多加一百,难道是拿去办学生证吗?想是这么想,但我并不觉得有什么所谓。
“但我的确是学生。或者,不做学生没多久。”她吹干了头发,跳上床来,盘腿坐在我旁边。我也是盘腿坐着。
“我说我是博士生你信不信?”
“重要吗?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我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
“也许重要,也许不重要。既然提到了,我可以多告诉你一点,反正你还没硬起来,先聊聊天。”
她说的对,我的确还没有硬起来。此时此刻,和做爱比起来,我更愿意两个人赤身裸体盘腿坐在床上聊天。
“告诉我什么?”
“博导给我过论文的话,现在我就是女博士了。他暗示了我好几次,我都置之不理。后来他就没暗示了。再后来,论文他不同意,我就被晾在一边了。”
“然后呢?”
“还有什么然后?我一生气,收拾东西,走人了。没有回家,也没脸回家。到了这边,什么都不会。做了两个月超市收银,就被你打电话的那个女人忽悠干这行了。是不是觉得我很无聊?”
“没有。这个经历,也还好吧,不算无聊。”
“我做了四个月了。赚的钱还完贷款,给家里寄了几万。就跟他们说,出国实习了。他们还真的相信。你抽烟吗?”
小丽从她的手提包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根递给我。很细的烟。我想拒绝,但转念又接了过来。
她说四个月赚的钱就还完了贷款,还给家里寄了几万。我有点嫉妒她。假如我也能用这种方式挣钱,恐怕只需要一两年,就能偿还所有债务了。
“你大概不相信,我十年没抽烟了。因为我要省钱。高中和大学都抽过一些,但不怎么上瘾。”
“管你抽不抽,不抽给我。”小丽伸手要夺我的烟,我抬肘抵住她。她的胸部压在我的手臂上,一瞬间脑海里闪过两只圆圆胖胖的鸟停在电线上的画面。我赶紧把烟叼在嘴里。她拿出打火机点烟,然后用她的烟头点燃我的烟头。
她长长地吸了一口烟,吐出一圈一圈的烟雾。我学着她的样子,但是被呛到了,连连咳嗽。她边帮我捶背边笑着说:看来你真的十年没抽烟了。
“我骗你干什么?不仅十年没抽烟,我还十年没喝酒了。刚才喝的一瓶啤酒,是十年来的第一瓶。”
“骗不骗也无所谓,咱们也算是客户和商家,做生意诚信就好。所以,到你了。”
“到我什么了?”
“我都跟你说了我的经历,到你了。你也得告诉我点什么,这样才公平。”
“又不是我逼着你说的。”
小丽做发怒状,斜着眼睛瞅我。她这样子逗笑了我。
“笑什么笑?再笑我走了,这生意不做了!”
话是这么说,但她却一拳打在我后背上,并没有走。
“行行行告诉你。我想想怎么说。”
我又抽了一口烟。火星子燃了小半截,然后断裂掉落在被子上。在空中飞散的烟灰像雪花。这次没有呛到,我才发现这种烟的味道很好,香甜——如果可以这么形容的话。怪不得女孩子都喜欢抽这种苗条细长的烟。
“我今天离开家了。不是离家出走那样的,也不是离开老婆孩子之类,我还没结婚。我再也不会回去,我现在就当自己是地缝里钻出来的,无父无母,更没有三姑六姨之类的亲戚。至于朋友呢,一个也没有,我只和钱交朋友。不过以后如果有可能,我还是想有一两个朋友的。我不那么看重钱了。”
我把烟掐灭,扔在床头柜上。这个酒店连烟灰缸都没有,全酒店禁烟的吗?
“我给了我妈一张卡,里面有几十万块钱,这是我欠他们的。现在不欠了。我不欠谁什么,谁也不欠我什么。就像是一刀砍断了时间,你懂吗?今天之前的我和今天之后的我,再没有任何联系。我的时间在这里切断了,我自己切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小丽摇摇头,说:不明白。但我可能跟你有点像,我也想把过去的自己完全抹去,不留丝毫的痕迹。
我扭头看她的时候,看到了没吃完打包回来的烧烤串儿,我问小丽要不要吃一点。她点点头,自己就伸手抓了过来。东西都快凉得差不多了,但她一串又一串地吃,很饿似的。我就这样看着她。发觉我在注视着,她递给我一串牛肉,也或者是羊肉。我张开嘴,她喂到我嘴里来。虽然谈不上是什么默契,不过这也不赖。以前嫖的时候,总是洗澡、上床、付钱、走人,我甚至都还没看清对方的样子。像现在这样赤裸着身体盘坐在床上吃烧烤,还是头一次。
吃完后她去吮吮手指,然后去洗手。回来后她已经刷了牙、手上也似乎喷了香水。
“你好像很饿的样子?”我问她。
“当然饿,我晚上没有吃东西。”
“为什么不吃?”
“因为有的客户要走后门,所以要饿着。这个是我自己提供的服务,另加两百,全部归我。要不要试试?”
“不了吧,你刚吃了东西,后门留着以后再走。”
“胆小鬼,你走过一次就会爱上它的。”
我不知道说什么,索性什么都不说。我等着她继续。
“那么,轮到我了。”她盘坐好,说道。“一接触这行,或者说自从做了第一次,我就发现我很喜欢这个工作。如果你是我同学,你肯定不相信我会变成这样。我谈过三次恋爱,第二次的时候就和对方上床了。做爱没有想象中那么有意思,我猜是因为对方技术不行。他倒是每次都有东西射出来,我就没有什么高潮。搞得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出了问题。但我第一次干这个的时候,客户是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我不明白他怎么弄的,最后我舒服得差点忘了收钱。然后我就喜欢上这个生意了。”
“那你是因为高潮很爽才喜欢干这行的?”
“当然不是,你以为随便是谁都能有好技术?但大部分都还不错,一晚上接四五单,平均能有一两次高潮。”
她说到接单,我想起自己为了挣外快做兼职时,也是到处接单。我记得有一次接了个莫名其妙的单子,客户是女的,不知道岁数。她要求我假扮成女的,去和一个人聊天。准确来说,她要求我假扮美女勾引她男朋友。不可思议的是,我勾引成功了,他们分手了。但我不会去谈恋爱的,更不会和一个男人谈恋爱,于是就丢在一边。虽然女客户没有付钱,但我从他前男友那里忽悠来了两千多,稳赚。
“那为什么喜欢这行呢?”
“可能是因为我喜欢睡男人。就像你们男人喜欢多日几个女人,我也想多日几个男人。哈哈,不过早就不止几个啦!”
听到她的笑声,看到她的笑容,我也跟着笑了。虽然我不明白有什么好笑的。
不用她提醒,我自觉地开始讲述。
“好像没有什么可说的了,”这时小丽的眼神再次斜斜地暼过来,我赶紧接着说下去。“仔细想想的话,我初中的时候就有跟所有人切断关系的念头,但是直到今天才真正一刀两断。或许我可以去办一张新的身份证,名字就叫做阿豆。我不知道明天要干什么,也不知道以后要干什么。活着也好,死了也罢,我全都不在乎了。但如果我活着,还能继续活几十年,那么今天就是我的再生,我的新生。尽管这么说有点不合适,但此刻的我是昨天的我生下来的。从前的我怀孕了三十三年,到今天终于把我生出来了。”
我希望她能理解我。虽然我自己也不是很明白自己在说什么。但她的关注点却在别的地方。
“三十三年?你三十三岁吗?”
我点点头。她的语气里有惊讶,也有难以置信。
“我以为你至少四十岁。”
“为什么?”
“为什么?你从不照镜子吗?一半头发是白的,背也有点驼,走路还有点高低脚,一脸憔悴,要不是眼睛里有一点点活气,我会怀疑你是一具干尸。”
她倒是直言不讳。原来我的样子是这样的,我有点失望。我本以为今天是我的新生,我应该头发黑得发亮,走路虎虎生风,腰杆子挺直能升国旗,皮肤细腻光滑,双目炯炯有神才对。
她看出了我的失望。
“你不是说今天是你的再生新生吗?你觉得这代表着什么??”她问。
“不知道。代表着我不该来嫖?新生的婴儿是不会嫖的。”
“这你就错了。他虽然不会嫖,但在断奶之前,含够了奶头摸够了乳房的。”
“这个说法……”
我话还没说完,小丽就抱住我的头,朝她的胸部按去,同时嘴里说道:既然你说你新生了,那就学着吃奶吧。
…………
那一晚我们做了四次,除了第一次三分钟就缴械,后面的三次我都坚持了二十分钟以上。由于我左边膝盖的伤病,很多姿势都难以尝试,然而小丽是一名高超的骑手,省了我许多力气。第四次做的时候天已经微微发亮,她一边做一边说: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第一个这么能干的,我该加钱的。话刚说完,她就一阵轻颤。我跟她说,我是新生的了,生命力最强,精力最旺盛,如果愿意的话我可以再包一夜。她有气无力地摇头拒绝。我突然想起来,我完全不必征求她的意见。她是做这一行的,只要给钱,有求必应。但我也懒得再说什么。
或许明天我就会讨厌她了。
但是这一切都不重要了。我筋疲力尽,瞄了一眼窗外面带着寒意的晨光,埋头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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