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连续三年参加法门寺的福慧夏令营,三次都带给我各不相同但同样深刻的感受。如果每次都能用一个关键词来概括的话,那么,第一次是“新奇”,第二次是“感动”,第三次则是“思考”。
佛家讲因缘,我第一次参加夏令营的因缘是由一个学妹促成的。一次无意的聊天中得知法门之光夏令营,且学员以大学生为主,当即报名,苦等数日,幸被录取。初入法门寺,一切都那么新鲜好奇,问题多多,其好问程度几乎赶得上孔子“入太庙,每事问”。但旋即被告知以种种礼仪规矩,如不能打听法师们的乡关何处,不能探问其出家因由,食不言寝不语。。。。。。诸如此类禁令,虽有不解,但入乡只得随俗,尽管也有万般的难捱与不自在。
几天下来,让我们犹不习惯的便是起居。几年的大学生活,我们大都习惯了晚睡晚起,现在却必须要十点熄灯就寝(寝而不语,而我们更是习惯睡前开卧谈会的),感觉入睡不久,即被板子叫醒,经过一番胡抹乱擦的洗漱,奔往讲堂诵早课。最初几天,总陆续有学员迟到,但后来者们一进法堂看到法师们均端立而候,并无一言半语的问询,自己都不禁赧颜,几次下来,迟到现象绝迹。最难熬的还是早课,我总觉得早课时间很长,尤其是还要始终挺腰直立,大声诵读,不久便有不支之感。其实大家都一样,为何我这样说呢?因为每当诵至末尾的《心经》部分时,都不免很是兴奋,且《心经》读来朗朗上口,于是不约而同的声音提高了八度,速度提高了八十迈,简直像万米长跑后的百米冲刺,领诵的法师也压不住了,甚至快得敲木鱼的师父丢失了节奏,足见师兄们的急迫之情。
对于每一个初次参加夏令营的学员来说,首先的感觉便是新奇,既而是累,甚而是悔,最后便是临别时的不舍。大抵便是这种次第的感觉,我当然也不外于此。因为对于初次接触者来说,尚无暇去观察、思考那些更关乎内心的东西。
第二年参加法门之光,便不是独自一人了。
她听我讲了法门之光,也要参加,也是缘分,我们一同被录。再到法门寺,我已没有了初次那般的陌生与新奇,反倒是她,既好奇又小心翼翼,生怕犯了禁,那种憨态真是可爱至极。之后的几天,我便经常摆出一副大师兄的派头,有时迟到,有时溜出去,到小花园或菜园里转悠,她倒是很虔诚认真的听课诵经。由于男女分开坐,且讲堂信号屏蔽,无法约好一起翘课,通常中途我只得独自离开,偶尔几次以目示意她一起出去,但显然佛祖的吸引力更大些。所以那些日子里,我们虽然很近,但相处时间并不多。只有课间休息时,可以同到花园聊会天,每次都是她兴奋地说些听课感受,某某法师的某句话是多么富于哲理,某某法师的讲经说法多么至诚感人,我更多时只是微笑静听,其实是更关注她的烂漫纯真而忽略了讲的内容。有时熄灯后,我们睡不着,就相约到小花园聊天,朦胧夜色中,殿堂檐角相错于空中,趁以如洗月色,如水中藻荇凌乱,伴着耳边虫声唧唧,经常谈至夜深。有时也不说话,只是默坐,只觉得能这样一起坐在这里,便已是几世修来的福报了。
我之所以觉得第二次法门之光应以“感动”来概括,很大程度上缘于她。她是个极易感动的女孩,心弦稍受触动,便会弹出泪花来。当然,我也因此而分享了她的许多感动。记忆尤为深刻的是,有次下课时适逢下雨,从法堂到斋堂有一段距离,由于雨伞有限,开始时只能每人到斋堂后把伞再传回法堂给其他学员用,显然很慢,于是义工菩萨们自发地举起手中的伞搭起了伞廊,让学员由其下穿过。大家都极感动,双手合十而过,更有许多学员走到尽头,并不急于进斋堂,而是拿过义工手中的伞接续而站,这样另一头的义工及学员们都可陆续撤回斋堂。这一幕极其感人,以后的日子,她每每忆起时都唏嘘不已,引为终生难忘之事。
大家虽不相识,但共同诵经念佛的日子里,真如兄弟姐妹一般友爱。我们用斋时要求不能剩下,但有的学员取多了,一时吃不下,扔掉显然不妥,便很为难,旁边就会有学员接过已咬了几口的馒头,或剩下的几口饭,很平静自然地吃掉,身教的力量是无穷的,以后就无人剩下。在法门寺,所有学员与法师,不拘认不认识,路遇时都会顿步微笑合十问礼,相互间的谦恭友爱,直沐人心。
最后一次参加法门之光,带有一种告别的意味。临近毕业,不确定将来的去处,也许以后不再有机会重来。这一次完全没有了初次的新鲜感,也没有了二次的易感,仿佛洗尽铅华,终得真章。所以,无论诵经,还是讲座,抑或那诗意又虔诚的传灯晚会,都不再有当初的强烈触动,我只是以一种淡然超脱的态度旁观。
一直以来,我都认为有信仰的人生才是快乐充实的,反之,就如浮萍一般,飘来荡去,对人生缺少实在的把握,一切当然虚无,找不到存在感。然而并非所有人都会通过确立信仰而获得持久可靠的快乐与幸福,对于有这种意识的人来说,寻找与建立信仰的过程有时是充满痛苦与彷徨的。千万不要以为彷徨比不得痛苦,你体会到无家可归,无根可寻的滋味吗?那种始终挥之不去的无着落的漂泊感比一切所谓深刻的痛苦都要难以忍受,它如影随形,纠缠不休,而你一旦意识到这一点,或者说你的认识达到了这个层次,你就再也回不到之前的简单快乐了,你只有一往直前的去寻找,直到求得那个终结的答案,这一过程都充满了“烦”,一种没有具体内容的“烦”。浮士德的烦也莫过于此吧。倘若能有个魔鬼能与我做交易,我大概也会将灵魂出卖于它。
这一次我在法门寺呆了二十多天,夏令营当然早已结束,寺院冷清了许多,每日除了看书和帮法师整理一些资料,我的时间全都用在了无所事事的冥想上,几乎与外界断了联系,生活似乎也离我而去。有那么一些时候,我甚至体会到一种无拘无束无碍的超脱,但只是短暂的,间距只在片刻之间。有时在小花园的石凳上竟日而坐,看出家人在快乐地诵经论道,我特想知道他们的快乐是存在于浑然不知中,还是已然悟道所生。佛家讲究不二,戒执著,我的烦是否因执著所生,属庸人自扰?
一个雨天,经过法堂时被法师喊住,偌大的法堂此时已空荡荡的,而就在几天前,这里还座无虚席。看着檐前的雨帘,听着它们砸在青石板上叮咚作响,我清楚地察觉到法师的伤感,带有几丝曲终人散的落寞,也许正因于此,见我经过时才喊进来的吧。法师认为我之不走,乃虔诚所致,于是力劝我出家,但出家人跟前不打诳语,我只得坦言,关于信仰,我还是一片茫然。他问我有什么困惑,我回问了一个颇不敬的问题:佛究竟存在吗?如何确证他的存在呢?这个师父也是个至情至性之人,闻此顿然激动起来,甚至恨不得把佛祖从西天极乐世界请回来给我验证一番,但他除了以不容置疑的语气一再地说肯定存在外,并没有再说出有说服力的话来。在他看来,这甚至不是个问题,佛之存在乃是当然的。而我则认为,既然无论从逻辑论证上,还是从科学实证上都无法肯定的一个对象,如何能对之产生信仰?就在这样一个雨天,伴着雨水叮咚声,我们谈了很久。
现在想来,我当时的看法实在很局限。德尔图良关于信仰曾喊出这么一番惊世骇俗的话:“上帝的儿子被钉在十字架上了,并不因为这是耻辱,就让人感到耻辱,反而是崇高无比的;上帝的儿子死了,正因为这是荒谬的,所以是绝对可信的;他被埋葬后又复活了,正因为这是不可能的,所以才是确定无疑的。”后人把这番话概括为“因其荒谬,所以相信”,他要表达的就是信仰高于理性。后来的安瑟尔谟也表达过类似的思想——信仰不寻求理解。而我们这些受过所谓科学教育的头脑,经过无数次的去魅,已经枯乏到没有任何想象力,失去了对一切神圣事物的思考与敬畏,并极度缺少对最普遍的人性能配得上高贵的神圣品格的自信。这不是科学的伟大,毋宁是人类知性的悲哀。
自第三次别过法门寺后,至今再没去过,也不敢再去,故地重游,物是人非,徒添的何止是伤感!当年的问题至今也无答案,之后的几次终南访道,终是无果而返,也许是问题太晦涩,人生太短,也许寻找信仰的人生,本就是人生的信仰罢。
法门忆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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