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藏说:“好个‘留鹤化龙非俗辈,苍苍爽爽近仙乡’。奈何贫僧既非神龙,也不是凤凰。若去北海,须得舟楫可度,公岂不闻‘淇水悠悠,桧楫松舟’?”
几个作诗毕,那一男一女两个小童随之摆上来几盏清茶,并一些叫不出名目的瓜果。两个却不离去,就在三藏身旁绕着,摸摸他,碰碰他,不时摆弄着他的衣角,还咯咯笑着。
劲节公道:“些许山野之物,圣僧用些。”
三藏取了一个与那女童,那女童羞涩地一笑,背过脸去。三藏莞尔,便自尝了一个,不禁点头赞叹。又问:“可否与我带上几个?”
劲节公问:“带几个怎地?”
三藏连忙起身,答道:“贫僧带几个给八戒尝鲜。”
这便要走。
“且给天蓬元帅送些。”劲节公对身后的独角说道。那人形怪物还是小小,便一阵风似的冲出了亭子。
杏仙随之按下三藏的肩膀,似嗔还笑道:“长老何太记挂?我听说晚上吃得多了,容易长成猪呢。”
三藏失笑:“他本来就是。”
无奈复又落座。
劲节公抚须道:“诗已作过,圣僧还未点评呢。也不知我等老朽的诗在上邦高人的眼里却是如何?”
三藏道:“妙得很,妙得很,不免让贫僧想起了前时遇到的一个姑娘。”
杏仙问:“什么姑娘?”
“便是叫做妙妙。”
劲节公问:“却不知妙在何处?”
三藏道:“恰是温柔贤淑,生动可人。尤其那一双巧手妙目,真是我见犹怜——”
杏仙似笑还嗔说:“莫闲扯,问你诗呢。”
三藏打个哈哈,随之扬声赞叹:“好个‘万壑风烟惟我盛,四时洒落让吾疏’。果然‘岁寒,而知松柏之后凋也’。”
劲节公若不经心,又问:“却不知下一句又如何?”
三藏一笑,但饮茶不语,直作未闻。
劲节公道:“还请赐教。”
三藏道:“这茶却香甜。”
孤直公道:“莫闲扯,问你诗呢!”
三藏见推脱不过,只得放了茶盏,应道:“好个‘盖张翠影留仙客,博弈调琴讲道真’。可惜贫僧不过是一介凡夫俗子,不是什么‘仙客’。”
劲节公亦饮茶不语。
拂云叟问:“既非‘仙客’,便做‘七贤’则又如何?”
三藏说:“不敢妄言。”
“但说无妨。”
三藏且以为真,真个道:“好个‘七贤作侣同谈道,六逸为朋共唱酬’。粱人曾咏竹曰:‘无人赏高洁,徒自抱贞心’。可惜世人原本愚钝,贫僧也不爱这‘贞心’。”
拂云叟问:“那你爱什么?”
三藏也正色道:“谁人制长笛,当为吐龙吟。”
拂云叟怒道:“你倒心狠!”
三藏叹道:“其实愚钝。”
孤直公问:“我的又如何?”
三藏说:“好个‘乌栖凤宿非凡辈,落落森森远俗尘’。庄子曰:‘夫鹓雏,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乌栖凤宿’者,非梧桐也不可。奈何贫僧便有双翼,也尚未至于北海。”
孤直公道:“你却挑剔。”
凌空子问:“我的又如何?”
三藏说:“好个‘留鹤化龙非俗辈,苍苍爽爽近仙乡’。奈何贫僧也不是凤凰,若去北海,须得舟楫可度,公岂不闻‘淇水悠悠,桧楫松舟’?”
凌空子遽然变色,不知为何,竟失手翻了茶碗。
那两个小童冒冒失失的,还在三藏身旁笑闹,这一会儿不明所以,只是忙不迭地过来擦桌换盏。
杏仙却扑哧一笑,也问三藏道:“却不知故人兮的又如何?”
三藏说:“好个‘雨润红姿娇且嫩,烟蒸翠色显还藏’。果然很娇,也很嫩。”
杏仙喜悦:“贫嘴!”
劲节公道:“虽非‘仙客’,亦是有道之高人也,咱们暂不言诗,且论道吧。”
三藏道:“道可道,非常道。”
劲节公说:“也不论‘可道’,也不论‘常道’,便论禅吧。”
三藏问:“仙翁也知‘禅’吗?”
劲节公说:“正要请教。”
三藏无奈,只得念经似地说:“禅者,静也,法者,度也。静中之度,非悟不成。”
劲节公问:“如何是悟呢?”
三藏回答:“洗心涤虑是悟,脱离俗尘是悟。”
劲节公说:“详请指教。”
三藏又说:“禅者静也,静者定也。定即是定空,空即无无明,如是是放下,放下方是悟。是故‘夫道者,以寂灭为体,修者,以离相为宗’。若得‘寂灭’是真如,离于一切诸相者,是诸佛。”
“倒也平常。”拂云叟说。
三藏道:“但请‘非常’。”
拂云叟问:“如何是定?”
三藏说:“不动是定,动也是定。”
拂云叟问:“既如此,何如不动?”
三藏说:“不动是定,动也是定。”
拂云叟遂肃容道:“如何又是放下?”
“放下即是解脱。”
“如何是解脱?”
“色不自心,心不自色,色心俱忘,便是解脱。”
“那你放下了吗?”
三藏不答,但伸手去拿果子。
“你又解脱了吗?”
三藏不答,但在果子上咬了一口。
拂云叟又问:“如何又是忘?”
三藏答:“忘即是灭。”
“如何又是灭?”
“你把灯吹了就是。”
拂云叟问:“灯在哪里?”
三藏答:“谁的灯谁知道。”
拂云叟貌似恍然道:“哦,原来你还没有忘。”
三藏一摊手,问道:“忘了什么?”
“忘了那‘西天极乐地’,”拂云叟厉声叫道,“又是谁的灯呢?”
三藏悚然一惊,失手掉了果子。
拂云叟不禁摇头太息,怅然道:“圣僧之道或许精妙,我等之道却另有不同。我听闻‘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圣僧可愿意听听我等之体悟吗?”
三藏怔愣愣的,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几个树妖听他冷笑一声,说道:“你说便是。我也不见什么‘三人’,此地原本只我一人!”
杏仙与四叟的眼睛里随之闪过一丝黯然。
那两个小童兀自扑在三藏的膝上,冲着他左看右看,嬉笑嫣然。
“如此,便轮到我了。”于是带着苦笑,拂云叟遂吟曰:“没底竹篮汲水,无根铁树生花,都似我这荆棘岭蔓葛藤萝。道也者,本安中国,反来求证西方,空费了草鞋,不知寻个什么?必须要检点见前生面目,须知静中自有生涯。忘本参禅,妄求佛果,此般君子,怎生接引?这等众生,又如何解脱?”
三藏不语。
白龙马伏在荒草地上,看着眼前跳动的火焰,一阵出神。
“你在看什么?”一个声音问。
心却慢慢地变得慌乱,直到那火焰慢慢壮大,在火焰之中,白龙马看到了自己。
但那不是马,而是龙。
白龙马一笑,随之口吐人言,说道:“你这泼物,怎么又来放火?”
那龙却兀自不言,只是定定地看着自己。
但那不是龙,而是马。
白龙马道:“看我作甚?”
果然,只是看到你,还是有些心虚。
那龙还是不言,只是翻一下眼皮。
白龙马道:“也不必嘲弄我。”
那龙还是不言,眼中却闪过一丝悲悯。
“更不要可怜我。”白龙马说。
一个声音问:“你听见了吗?”
“听见什么?”
“还有什么?便是我的诗了。”
白龙马陡然化作人形,一双白练自头顶上过闪过,双手剑刚好架住了来自背后的那柄长剑,那剑身寒光似雪。
小白龙翻一下眼皮,问道:“你是哪个?”
“你听。”
“听什么?”
“我的诗。”
小白龙噗嗤一笑,问道:“怎么,你也会作诗吗?”
“怎么不会?”
“那就作来听听。”
“你听——”
一剑破双剑,势如破竹,随之剖开了小白龙的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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