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学期给本科生上民族志写作课。学生刚做完一个月田野，有丰富材料和切身体验，这门课趁热打铁，让材料生动可读，使体验具体可感。
写作前，思考三个问题。首先，材料中人的整体是什么（人类学研究的目标）？其次，田野和材料如何实现内外交织的学科方法论，或内外交织到了哪一步？第三，人的整体性和内外交织有多种形式，代表不同类型的人类学。检定自己的选择，在学科森林中，你在哪？
学生由不同老师带着田野，老师有自己的知识谱系，写作不同的民族志。课上，我希望学生完成三个步骤：写好个案，把个案和社会结构合成一体，论证一个观点。
第一步就让学生迷惑。田野中，人类学家行动、体验和言说，在感官和思维的庞杂和混乱中，慢慢形成对当地的概念和逻辑。民族志始于生活，需讲好一个故事，传达情感、感觉和意犹未尽的不可言说感。
学生迷糊了：“写田野笔记时，带队老师说，你写那么多对话和描写干嘛，直接转述意思就好了。你现在要求我先写一个故事？”
我似乎要求同事不允许的事，教室里气氛有了点微妙。学生看着我，彼此目光交接、游移，有的眼中有光 —— 有戏看了！
“老师都有自己的知识谱系。田野里，学老师要求的那一部分，这课上，实践一下其他东西吧。”
学生很纠结，要把整个田野报告完全重写一遍？我也有点抓狂，实习课和写作课不同，难道不需要写新东西？
大理组看着我笑，意味深长。我用他们的笔记和故事做案例分析。我不认识班上其他同学，要求分享，没人应，我杀熟。
这些熟人悄悄提醒我：“老师，不要把课堂变成大理组独家秀。我们积极发言，是怕没人应答，你尴尬 ...”
每次提问，大理组看着我，其他组低头，既在思考，也在躲避，也可能在想： “你们慢慢嗨...”
我有点莫名受挫，不自觉开启理论课模式，说起今天人类学的多元混乱状态：在方法论上，有选择外部视角，有选择内部视角，有想内外交织的；就研究内容，可理解文化，可探索人性与社会的交织，还可研究人带着社会和宇宙万物互动的机制。
“这学科还有5年才满百岁，现在这样已经不错了。大家写作前弄明白自己在人类学中的位置，也看到自己老师的谱系。”
人类学把现象和个人放入所由来的世界，学人类学，需把老师放入各自的世界，看到ta的立场、背后的学科脉络和知识谱系，明白从老师那里能学什么，不能学什么。
这个班大三了，上过两年的课，经历了一个月田野，需要思考自己的学科立场和方法论选择，及对哪条知识谱系有切身理解。这些，决定了你能写出什么的民族志。
学生质疑，难道不能给个普适的东西，干嘛让人那么纠结？也有直接跟我抱怨，好不容易建立了点人类学知识，到我这，都成问题了。
我又不自觉地以大理组为例。如果你的目标是理解当地社区如何运转，材料会集中在当地人际关系的网络结构、政策变迁的历史、经济转型的形式等，并联系白族、大理等区域概念。如果想呈现当地社会与人性交织的方式，你会关注为什么这个地方的人会这样说这样做，联系七十年代以来人类学家说的时代精神和人群气质（ethos）。
具体来讲，今年大理组参加了一场抗议，听人们说“今天，我们去乡政府抗议”这句话。如果要理解当地社区运转，你会追溯抗议的由来、结果，人之间的关系、社会资源等。要看社会与人性的交织，你会强调这人说话时，处于什么样的社会位置，说话的表情、情绪等情境因素，并结合当地社会结构、政策历史等。
感觉讲不下去了，想不起具体可操作的例子。我看向大理组。她们八个每次都坐一起，让我安心。
研究生命史的同学说，她的调查对象豪爷就没去上访，说要注意社会形象。他当人民教师三十多年了：“我是老师，我这个身份不方便去，要做好表率作用。”另一个岩爷爷，隔壁古生村的，是习近平到过的模范村。觉得主席来过了，这种事他们不能出头。
我接上她的话，怎么理解豪爷“我这个身份不方便去，要做好表率作用”这句话？如果想从中看这地方的政府、个体在政策变迁中的关系，单单豪爷的例子肯定不够，还需其他材料，如历史上大理的政策变迁，至少记忆中的变迁，以及其他更多个案。如果想理解豪爷和他的社会，需要关注他当时说话的语气语调，他的家庭经济条件与政策变化之间的关系...
大理组好像懂的样子，其他组有点迷茫。
我也迷茫，我不擅长其他路径的人类学，如何让他们明白？我实践自己的谱系和方向，也明白其他路径，自我感觉良好。面对学生，我却偏离了人类学的方法论：没法对每一条路径感同身受，又跳脱出来，不陷入任何一条。以人类学的方式看待自己的人类学，我陷入了对自己的谱系和方向的热情，只能智识上明白其他谱系，没法投入，更不能从一切谱系抽离，不属任何一个，包括自己那个。
真做人类学，就在修证人生：遍历万千，又不被万千困住。意识到这问题，离人类学近了一步，也困住了自己：人类学家要在任何理论和实践谱系中，又不属任何一个。
介于科学与人文艺术之间的人类学，投入而抽离的方法论，还真没几人做到。也许，做到的，已跳脱了研究和生活、学术和生命，可能不在学术场，也不知道在哪。或者，可能就在身边，却只觉他平平无奇；也可能在异次元，无缘相见。莫非异次元就是身边，触摸到，就知道了，触摸不到，身边就只是身边？
感觉有点中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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