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阿氓
深冬，北方的天气冷冽，大雪下得密不透风，笼罩在整个凝滞的大地上。凝望着苍茫茫的四野，时间似乎也有个成长过程，夜越是深，风雪也越迫切，在江水的上空，像被黑暗捂住透不过气渐渐失去生命的叶子，被平静的湖面吞噬。鸭十三从不远处的一棵矮树上跳下，翅膀尖处点地划破一片完整的雪，身体用劲拉直像一根冰矛钻进江边雪茫茫的竹林里。
这里是“风竹林”。
几千根扎在土里生长的竹子结结实实，彼此之间密不透风，一层一层无边无际。林中客满，整个方圆几里的武林高手全都聚此，掀开帘子一股热浪袭来，睁不开眼。外面天寒刺骨，这屋内竟像是热炉一样的燎人。
自上一次的任务发布会结束至此，已经有数月的空白期，所有的杀手刀上都长了成片的刺鼻的锈斑，躲在自家的被子里蒙头昏睡，无关风月。这几个月间，江湖好像融化了，消失了，没有谁再提起，手上端的是搁了油盐的米面，眼前望的是一花开完一花的村子和山野。没有任务发布会的“风竹林”坐着调解忧愁，卖酒的生意，只是满场子也不会有几个遮住帽檐的刀疤脸，大家无非娶妻生子、宴请高朋，于是和谐的很。
几个黑耗子扎着头巾，守在竹林内室的大门前，哗啦啦的帘子里透过热腾腾的气。鸭十三是这里的老主顾，和老板血梨花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朋友。这样前缀很长的朋友关系，往往最让下级重视。于是耗子们望着鸭十三点了点头，摆手做一个“请”的动作。鸭十三拱了拱拳，掀开帘子走进去。林中谈的是热火朝天，滚滚的烟雾来自烟鬼们和炉子里。四面八方站满了人，这一刻浩瀚的天地间，好像平白传开了江湖的旨意。
江湖是二月的惊雷，无约而至，紧接着杀气就像春后万物弥漫生长开来。
白色玉石雕像旁边，立着一个妖娆如柳，翠绿如枝条一样曼妙的女人，正慵懒着满眼迷离，扶着下颚巴巴地抽着长烟枪，烟雾从鼻尖走过，显得越发神秘又有诱惑力。鸭十三抹了抹头发上化掉的雪水，走到血梨花身后，用手肘捅捅她。血梨花回头看见他，将烟枪转了一圈收在手臂后，朝他翻了一个白眼。
“小胡子，给我一杯酒。”鸭十三朝着一个穿着素色短袄，一小撮胡须在下巴上打了一个结的山羊小二招了招手道，“虽然今天是任务发布会，但也不能忘了你们原本的买卖啊！”
“嗨，十三哥，我不是想着有老板娘在陪着你，你哪里还需要酒啊！”山洋小二笑嘻嘻端着酒壶和杯子利落的倒满递给鸭十三说，“酒是像我们这种单身汉才需要的。”
“你这山羊看来是深谙喝酒之道，想来在酒馆没少偷喝。”鸭十三边喝边笑道。
“哪能呀！这风竹林的规矩在这呢！可是随随便便能偷喝的。”山羊连忙摆手，“十三哥，你就别在老板娘面前吓我了。”
鸭十三还想再谈笑几句，看到血梨花摆摆手让山羊下去，山羊鞠了鞠躬，消失在二人面前。
“你可来的够晚的，这发布会都快结束了，估计也没几件好货了。”血梨花拿着烟枪的头朝着边上的桌子磕了磕，一团凝结的灰烬落下，散开。从怀里取出一个白底的锦绒布做成的小烟叶包，上面绣着正开的梅花。轻轻用手指捻出一团沿着烟枪的槽边填满，仔细端详着烟嘴上烟丝的分布，聚精会神。一头乌发，从中分开，散到肩上来，一股香气随风卷开，鸭十三闻到禁不住闭上了眼睛。
装好烟丝，看到这副模样，血梨花禁不住用烟枪戳了戳鸭十三的眉心。鸭十三缓过神来，扭了扭脖子，“大雪汹涌封住了路，望眼去一片苍茫茫的白，消息接的慢，路程也赶得慢。”
“你看着叽叽喳喳的人，就晓得大家都接到了自己满意的生意。”血梨花烟枪点点，前面众人议论纷纷，也有收拾行装准备离开的。血梨花踱着步转了一个圈，用手指在鸭十三身上划着，“不过有我血梨花做话事人，你就不会空手来。我特意给你留了一个主顾，大任务。”
“花姐，你对我的照顾，十三记在心里。”鸭十三捋过一缕头发说道，“可是这样不会坏规矩吗？”
“今天到场的我看了，没几个有本事的，这个任务就是放出去也没人能接的下，唯独你鸭十三。”血梨花扭头淡淡笑道，“所以风卷雪涌，自有英雄人物。”
说完血梨花离开，走向发布任务的竹筒处，一排排放任务的竹筒都已经抽出干净，唯独留下一个小巧不显眼的在原地没人注意。血梨花在众人面前取下竹筒，稍有几人瞄了几眼也都没吭声，就像血梨花说的今天来的都不是硬气的主。实力向来是声音的放大器，有好本事想说的话自然像畅通无主，否则就像卡了什么。卡了气魄。
血梨花拿着竹筒绕到大厅后面的小房间里，一杯茶的功夫就出来了，身后跟了一个身材矮小，端着身子的老头。那老头虽其貌不扬，穿着却讲究，素色长袄上一层不染，那是极纯的不料；手指上皱纹不多，只戴了一个浅绿色的戒指，总保持和谐的笑容。
“柳先生，这是接你们这次任务的‘鸭十三’。”血梨花指着鸭十三向老头介绍。
“侠士，非凡。”柳先生抱拳道，“这寒冷天气，来点酒去去寒气。十三少侠喝点什么？”
“都行。”鸭十三说道。
“那好。风竹林虽好，可酒却不是一流的。论酿酒还要说到我们‘人’。”说完，柳先生朝山羊小二招呼，“伙计，把我来带的‘封喉’给十三少侠上一被。”
鸭十三听到，知道今天这任务还要费些精神。她与血梨花望了望，她只是笑而不言。
任务发布会多年的规矩就是，“人”是客户，“动物”接消息去杀人。因为“动物”文明浅薄，都是些习武锻器取命的功夫。人类文明流长，衣食住行丰富热闹，就比如酿酒就是其中一项。江湖之事，向来没有“多此一举”，无非为了“情”和“利”。这“封喉”是闻名的好酒，昂贵得让人止步，虽是好酒，但也有另一个名声，那就是烈。传闻这酒入嘴如万马奔腾，又如冰河烈火、淬石服毒，止步于喉，有名“封喉”。但若喝到肚里却是回味无穷，多少所谓好汉止步于此。
“听过‘封喉’吗？”柳先生问道。
“如雷贯耳。”鸭十三笑道。
“怕烈吗？”柳先生笑道。
“越烈越好。”鸭十三仿若清风，轻声道。
很快山羊小二端着“封喉”走来，放到鸭十三手中。另一只手递来一片柠檬，“来一片？”
鸭十三摇了摇头，一饮而尽。
这杯酒就仿佛是个腥风血雨的江湖。有大开大合的砍杀凛冽，也有密密麻麻的暴雨暗器。整个舌苔在断裂和重合中轮回，包揽整个头颅的神经。走到咽喉，悬崖勒马，逆流而上，仿佛宇宙洪荒都停在整个口腔内。压实三运转，气息如排山倒海。额头汗滴渗出，一瞬间将口中的所有酒推向腹腔。人类虽然研究不明白杀人的记忆，但却懂得用武术的奥秘去酿酒。所以虽然简简单单的一杯“封喉”酒，但却和武术功法息息相关，若是简单之辈真还咽不下去这口酒。
“十三少侠好酒量。”柳先生抱拳称道。
鸭十三用手抹抹嘴，“柳先生，这第一重考验我是不是过关了。”
柳先生笑了笑，也没有什么尴尬。江湖事既复杂也简单。
“不是对在下有什么意见，只是我们这次任务难度有些大，一般敢接的都是些‘虎、狼、猴、猿’之类的高手，对于厉害的鸭子江湖上还没有什么耳闻。”柳先生颔首笑道。
这时候血梨花让伙计收拾酒杯，上来说话，“柳先生有所不知，鸭十三虽然出身平平，但师傅却是名震江湖的‘鹤顶红’。”这时候柳先生似乎明白或者想通了什么，点了点头。血梨花继续说，“鹤顶红先生将所有物以传授给他，让他闯荡江湖，能有所成就。”
柳先生望了望鸭十三大笑一声道，“原来如此。血梨花就在眼前，想来鹤顶红的名号也不敢有人随便冒充，于此我们就将这单任务和十三少侠合作。”
鸭十三拱了拱手，“多余的话不说，唯有全力以赴。”
“那这样我们就打开竹筒双方画押了。”血梨花说着打开竹筒，拿出一张白色牛皮纸和卷轴，上面详细写着双方信息和任务具体要求。老板娘朝伙计要来笔墨，双方正准备签字画押，跑来的山羊却被人一把推开，几人转身，一张狐狸的脸出现在众人面前，阴瘆瘆的笑道：
“别呀！也给别人留口饭吃呀！不合规矩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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