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手（二）

两年没见，记忆里那个在绿茵场上朝气驰骋的男孩，已蜕变为一个成熟的职业人。一身剪裁得体的银灰色西服，小臂处袖子向上撸起，露出里面铅蓝色的衬衣袖口，领口也是松的。他俨然已蜕变为一个社会精英人士。雅楠低头看自己一眼，牛仔裤，白球鞋，呵呵——和两年前无两样。躲了两年，自己现在应该已准备好面对这一刻了吧。

握紧手中的箱子拉杆，她向他走去。

搜寻中，浩南亦看到了她，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雅楠微笑。他们之间，是时候该有个正式的道别了。两年前无意中看到的那一幕，已不再让她那么激荡起伏了。曾经的信任、柔情、承诺，早已褪去；被背叛，心被撕裂的感受，这一刻，却又仿佛是上上世发生的事了。她笑，自己终于有勇气，去坦然面对了。

“嗨！好久不见。”

“雅楠，好久不见。”

浩南看向她的眼神里，有哀怨，痛苦，不解，种种纷繁的情绪，交织在一起。

看着他，雅楠却神游了，突然想起了某人，他有一双清澈的小鹿般好看的眼睛。

雅楠向他身后的建筑瞥了一眼。“TJ市火车站”几个大字招牌，赫然在目。一切事物，似乎不曾因她曾离开过而有不同。看来，世间有些东西物是会物是人非，有些东西，也不会，虽然时光荏苒，但该在的，还会在。比如，她对“爱”的理解和任性。

“你几点的火车？”

“10:30”

“让我送送你，好吗”

“好。”

浩南去接她的箱子。他的手，轻擦过她的手。

她松开拉杆，手退了回来。那双大手，曾无数次温暖过自己的小手；那双手，也曾抚上过另一个女孩的身体——特别巧，这香艳的一幕，被她亲眼目睹。

她去取票，浩南一步之遥的距离跟在她身后。取完票，他们来到候车室。她只要一停脚或一转身，他大概就会撞上她。她能感觉到，他把自己和她的距离，始终保持在一步之内。

雅楠瞅一眼大厅壁上挂着的大钟。离检票时间，半小时不到。”

“找个地方去吃点东西吧，”他问。

候车室里人不算多，但两个连起来的座位，已没有。

“离检票的时间不多了，不去了，就在这等会。这个，我来提吧。”她伸出手要接过来箱子。

他忙的收了回去，箱子被转到他身后的一侧。

雅楠愕然。便没去坚持了。

浩南可能是有话想说，嘴唇嚅唸，张了又张。

候车厅里，不乏大包小包行李。有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聊天的，也有独自低头玩手机的。有泡面的味道飘过来——候车室里有个小餐厅。这个熟悉的味道，让雅楠的思绪飘到过去——

那是大四下学期快开学时。雅楠到校早了几天，宿舍里其他人还没到。巧的是，浩南也到早了。当时学校食堂还没开始营业，雅楠不知怎么筋抽上来了，便说在宿舍煮方便面吃吧。浩南偷偷的把她带进男生公寓，俩人躲过楼下宿管大爷的法眼，潜进浩南他们宿舍。浩南室友也都没来，宿舍里杂乱的一塌糊涂。浩南摸摸脑袋，有些不好意思。在雅楠帮归置收拾时，浩南不知从哪弄来了一个电热缸，于是俩人做贼般的兴奋开始煮面。当时天色已黑的彻底，就当面快煮好时，啪的一声，灯黑了，整个楼道的灯都黑了，电热缸也不过电了——这是跳闸了。只听到楼道里大爷恶汹汹的叫嚷“哪个宿舍使电炉子呢，告诉你们别使别使，不听，又整跳闸了吧...”大爷嚷了好久，雅楠和浩南大气不敢出，只祈祷大爷快去吧。黑暗中，浩南的手紧紧牵着她的手。浩南估计也紧张的够呛，因为雅楠感觉到他手心里出汗了，热又湿津津的罩着她的手。屋子里黑，她看不见他是什么表情，也看不见任何东西。他也是。后来——不知是谁碰到了电热缸，面和汤撒了一地，紧接着，灯亮了，俩人手忙脚乱的收拾一地的狼狈。那之后，她是再不愿意偷摸进他宿舍了。

往事随风。突然想起来，那时的他们是多么青涩啊。她笑。

浩南定睛看着她，“你在这儿等会儿。”

“...”

浩南去旁边卖热饮处买了两杯喝的回来，递给雅楠一杯。

“谢谢。”雅楠接过来，是她曾经喜欢的柠檬柚子茶。

“你还真是——一点没变。”

他腾空了的手没有伸回去，却在她头顶上方停留下来。片刻，又垂了回去。

雅楠心咯噔一下，在刚刚对方胳膊停留那一刻。她长呼一口气。刚才她差点跳开，去躲他的手。

对他的劈腿，她终究是介意的。也许，当初爱他越是纯粹，后来便越是失望，甚至憎恨。这两年里，一想起窗户里，他拥抱那个女孩，吻向她脖子的画面，她就觉得胃里犯恶心。事情过去两年了，有时，她也会想，也许他和那个女孩，才是真爱。而她对他，只是朋友般的欣赏，因为无论她怎么挠破头，竟从来勾勒不出俩人油盐柴米一块生活的画面。她羡慕、崇拜他能把一幅建筑构思图发挥的那么有创意，有想法，她又羡慕他手中的笔，画起任何线条来游刃有余，如庖丁解牛；她也喜欢看他在绿茵场上奔跑的样子，他帅气的外表，健达的身姿，才能横溢的内里，满足了她对异性偶像所有的幻想。当他有一天，真诚的目光注视着她，对她说“做我女朋友”时，她便没了任何抵抗力说不。

分开后，这两年她也反思过自己。在这场失败的恋爱中，她的责任是什么。毕业前，浩南多次提一起租房。她懂他话里的意思，也懂那些话里的暗示，却一直佯装不懂。她想，如果那时自己的工作也有了着落的话，她大概就会答应的。面对生活中的不确定，有一些面对的勇气和底气吧。露露说她像一只猴一样上蹿下跳，她觉得自己更像鸵鸟，遇事总想缩起脑袋假装没发生过。

表面看她是个过得潇洒的女生，有父母疼爱，有堂哥堂弟们护着，有不错的容貌和身材，其实，殊不知她内心是怯弱的。大概从小被保护的人，有一天当需要自己独立应对人生时，她是慌乱的，彷徨的，迷茫的。那个时候，浩南想要为他们的感情加上确定的砝码时，她不知所措，犹犹豫豫。

浩南会选择偷吃，这是她没预料到的。事情发生时，她震惊的无以复加。之后选择一走了之，不给他任何解释的机会，也有报复的成分。一个声称要一辈子和自己在一起的男人，一个在前一天还和自己花前月下，在后一天就和另一个女孩身体缠绕在一起，这样的男人，让她害怕。她一点不想再看见他。

对爱情，她迷惑了。她把自己缩在一个壳里。蜷缩了两年，才让自己走出来透透气。

曾经，已过去。

雅楠喝一口饮料，好甜。她已不喜欢糖多的食物。

“昨天露露说你们最近又拿下一个工程做，”

刚看见他那一刻，她就明白，他为何突然出现了——露露那丫头，还真是“热心”。

“恭喜。”

“对我来说，找到你，比它重要。我一直在等你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

“浩南？”

“雅楠，我是犯了一个错。可是你明白，我心里都是你。那次——只是一个意外——”

“浩南！别说了，过去了。”

“这两年，我一直在等你回来！每一天，每一晚，都在等你的消息，你知道这种等待的日子有多煎熬吗。我知道，这是自己该受的惩罚。两年了，雅楠，我们不要轻易放弃，好吗？”浩南说着，抓住她肩膀。

“不要！不要这样，浩南。”她感到自己的手有些哆嗦。怎么还不开始检票呢。

她想挣开来，不想手又被他紧紧抓着。他把自己的手和她的手，十指交叉，缠在一起。

“哎，你这是——何必呢，”她放弃挣扎，瞪向他。

“如果当年我再强硬一点，我们就不会现在这个样子了。你不愿意，我想应该尊重你，我等。你知道我的一片苦心吗？那次——那个女孩真的是个意外。我无意和她勾搭，和接近她，只是因为——因为觉得她的脖颈挺直，白皙，和你的很像，所以一时没忍住——”

浩南的眉毛拧在一起。

雅楠抿紧了嘴唇。

那是一天傍晚，他带她去学校附近的公园。在一棵宽大的杨树下，他吻她，激情处，他去解她的纽扣，她按住他的手，摇摇头。他把她紧拥在怀里，鼻子呼出的气息喷在她脖颈和耳朵间，她觉得痒——痒得难受，她去推开他的脸。他抓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位置，他说，“我真的——真的是对你太纵容了。”她不懂，“什么纵容，纵容什么？”“我就应该把你就地正法，让你知道男朋友不是拿来素吃的。”她好像明白了点他在说什么，左顾而言他，想跳开话题。“离校那天，把东西搬到我那去。”“那怎么行。”“怎么不行？”“不行，不行。浩南，我不想。”“你呀！”他搓一下她的头，“你非得你男朋友逼到去外面解决吗。”她横他一眼，怪他开玩笑没个尺度。她前面走，他后面跟上来，在她脖子上狠狠咬了一口。哎吆——疼痛感，让她瞬间眼泪噙满眼眶，手捂着脖子要离开。他把她的手使劲掰开，一手揉咬过的地方，一手擦拭她脸上的泪，“好了，好了，不哭不哭。我错了，下次不了，不了...”

“煮方便面那次，我以为你跟我进男生宿舍，就代表着你愿意。黑暗中，我想亲你一口，不小心打翻了缸子。我故意拖时间，收拾的很慢，我原以为那晚能留下你，没想到你执意要回去。你不知道，听到你说要走，我心里是多么失落。我原以为，你和我是相知相爱的，你应该能感受到我想要什么。可是每次你都装糊涂，你对我不够用心——”

“我——”雅楠脸色发白。

“我想，没关系，我可以等，直到等到你长大的那天。我坚持，我不会放手！那次真的只是个意外，我不是完人，也有生理的欲望。你明白吗？”

周围有人向他俩投过好奇的目光来。雅楠想挣脱他的手，力气又不够。

“我无法接受那种事发生在自己男朋友身上。我做不到原谅。抱歉！我做不到。”

“因为江晨吗？”

“谁？”

“班长——江晨。”

班长本名叫江晨，平时都是班长班长的叫，雅楠几乎忘了他的本名。

浩南定睛看着她，他眼里有一股杀气。

不能再给班长找麻烦了，雅楠想，人家已经帮自己背了不少黑锅了。

“唉，不是他。是我做不到——”

“江晨——哼！想不到六年过去了，他还在觊觎”

浩南在说什么呢，雅楠听不懂。

“你告诉他，六年前我能赢他，六年后，我也不会称败！”

“你在说什么？”

检票口人潮开始涌动，广播里有音乐传出，伴随着音乐，“从TJ开往TY的D16次列车将于10点20分到达本站1号站台，停车10分钟，请旅客做好登车准备。”

浩南的神情有所松动，他抓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胸脯前，“不要相信江晨！他是故意那么做的，他故意安排，让你在操场塌墙那儿看到那一幕。他想把咱们俩分开。我知道你将要和他去一个学校读书，和他保持距离！不要喜欢他！答应我！”

“你搞错了！他不是你，我也不是以前的我。”

雅楠挣开他的手，提起行李箱挤进人群。有人急着往前，蹭到她左臂，杯子里的饮料差点洒出来。她索性把杯子投进检票口一旁的垃圾桶里。眼里湿润了。

过了检票口。她不忍，回头看。

正对上浩南的目光，他眼里也是一片盈光，鼻头红红的。

她挥手，再见。

浩南，再见！

再见，曾经的爱情！

原谅我不能原谅。猴子也好，鸵鸟也好，谁也不能阻止它们留有一丝自己的任性。而她的任性，不偏不倚，正好是计较。

分手（二）